123.番外
大梁泰安十六年,大宋順平四年,已經升任大宋兵部尚書的李卓作為使臣出訪大梁。
前幾年,大宋內部皇權更替極快,官員們一不小心就可能跟錯了主子被連累丟了小命,反倒是最底層的百姓相對舒坦。李家眼光獨到,再加上本身家族能力強,跟了個不錯的主子,最終輔佐有功,在戰亂中保全下來,甚至更上一步。等大宋好不容易安穩下來,誰也不樂意再跟大梁打了,準備恢復兩國關係,作為主動方,大宋準備派出使臣去往上京面見泰安帝。
本來出使這事是輪不到李卓一個兵部尚書的,可他位高權重,在朝中頗有聲望,竟生生把這事給了搶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李卓這一趟出使,是有私心的。
過了大宋和大梁的邊境,大梁派出的軍隊便加入了己方這一支隊伍,既是保護,又是監視。這一路走來,李卓看盡了大梁風光,悠閑愜意,同時也為大梁如今的勃勃生機而感慨不已。
他聽說,這一切,跟那個人分不開。他的思緒忍不住回到了八年前,他初見她的那一天。
風聲蕭蕭的野外,僅有微光的火堆旁,那女子如同妖精般闖入,一身狼狽,卻遮掩不住她那與眾不同的氣質。
即便回憶千百遍,他腦中關於她的模樣早已模糊,他依然記得那一刻她給他的感覺,每一次憶起依然心跳如鼓。
都說失去了才會珍惜,這話著實不錯。那時候,他抓住了她,以為能將她帶回大宋去,可誰知一著不慎,便是滿盤皆輸。那時候,知道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少年就是大梁皇帝,他是恨她的,可時間越久,恨便消失得越快。而之後,聽到她的消息越多,他就越覺得遺憾。
那樣一個妙人,怎麼就被楊奕那小皇帝給啃了呢?實在是暴殄天物。
李卓還記得那時候楊奕的模樣,懦弱無能,膽小如鼠,還要一個女子來保護,一點兒擔當都沒有。他看不起楊奕,因此連帶著,也為魏雲清感到可惜。時間越久,她那靈動模樣,便在他腦海中愈發清晰,即便後來他有了妻子,有了眾多侍妾,兒子女兒都有了,他也忘不了她。
所以,他來了,來了大梁,來見她。以他國使臣的身份,見她這位大梁皇后。
到上京的第一天,李卓並沒有立刻就見到人,而是在被安排著休息。他趁著這機會,在大梁隨行照顧以及監視他的官員陪同下,走上上京街頭。
上京是個極為繁華的城市,比他一路走過見過的城市更為令人嚮往。他信步前行,走走停停,這一路竟聽到了不少百姓「談論」當今皇后的話。當然,都是好話,沒人敢當街編排皇家的不是。
李卓聽到幾乎所有人都對他們這位出身不明的皇後娘娘交口稱讚,說她乃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專門來拯救大梁的,如今大梁國泰民安,真的襯得上如今的年號了。
他聽得忍不住笑了,她確實是個奇女子。他還記得那時她也說過,她是天上下來的仙女,可他自然並未信她的一派胡言。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荒謬的想法——或許那時候她並未說謊呢?
要不然,為何一個皇帝差點死在戰場上的國家,如今卻發展得如此繁榮,讓人欣羨不已?
第二日,李卓身著大宋官服進入謹身殿,在一眾官員的肅然目光注視下,遞上國書。
他終於見到了魏雲清。
大梁的很多事情,都會傳到大宋,比如說這位傳奇女子。她居然以一介女子之軀,踏上帝國最高位置,與大梁皇帝平起平坐,竟未引起朝臣的太大反對。因此,在這樣的場合,他才能見到她。
華服之下,她的面容是與這場合相配的嚴肅。美麗的容顏在歲月的雕琢下愈發優雅動人,那是時間凝練的美。他還記得二十齣頭的她稚嫩的模樣,如今的她卻已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姿容絕世,名聲斐然。
遞交國書儀式之後便是皇帝賜宴。
李卓坐在皇帝御座右邊第一位,與遞交國書時的距離相比自然是近了許多,之前是正式儀式,每個人都表情嚴肅,但如今氣氛活絡許多,作陪的官員面上都帶著笑,跟李卓客套。
李卓敷衍著這些人,注意力一刻都沒有從御座上的兩人那兒移開。他看到楊奕和魏雲清正在低頭交談,態度親昵,心下便有些說不出的悵然。
「你笑一笑,別板著個臉,影響兩國邦交。」魏雲清低聲掐楊奕的手臂。
楊奕沉著臉不說話,他覺得大宋一定是不想跟他們大梁交好,不然派誰出使不好,偏派個跟他和雲清有仇的李卓呢?還對他笑,他現在恨不得一刀砍死他!
「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這麼記仇呢?」見狀魏雲清只得軟中帶硬地說,「我跟你說,要是因為你的任性,導致兩國交惡,我跟你沒完!」
「可他那時候那麼欺負你……」楊奕惱怒道。
「是個人的事重要還是國家的事重要?」魏雲清道,「你可是皇帝,怎麼情緒化的毛病還沒改?」
楊奕瞥過視線,忽然起身道:「朕身體有恙,先走了,宋使自便。」
他看也不看李卓一眼,甩袖就走。不能打殺,甚至還要坐這兒對人笑,這種事他怎麼能忍?只得走了!
魏雲清沒攔楊奕,在這種場合,她與他拉扯也不合適,只得面向李卓笑道:「李大人見諒,李大人遠道而來,我大梁必會盡地主之誼,若有什麼要求,李大人儘管說。」
魏雲清不過就是客氣客氣,誰知李卓卻立刻接道:「聽聞大梁的女子書院如今正是如火如荼,而這一切正是出自皇後娘娘之手,不知我可有這個榮幸參觀一二?」
「李大人客氣了。女子書院雖不歡迎外男,不過李大人是宋使,遠道而來,自然要為李大人行個方便,明日我便安排人帶李大人前去一覽。」魏雲清道。
李卓目光灼灼:「聽聞女子書院乃是皇後娘娘從無到有,一手辦起的,李某很是欽佩,倒是想在大宋境內也興辦幾所專供女子讀書的書院,不知娘娘可否傳授些經驗?」
魏雲清挑眉:「難得李大人有心,如今女子書院已不是我在管事,你若果真有興趣,我可讓目前書院的管事與你會談。」
李卓起身,手裡執著酒杯,走近幾步,微微欠身笑道:「那李某先謝過娘娘了,先干為敬!」
他一口喝盡,漂亮的雙眸始終注視著魏雲清,嘴角勾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李卓忽覺一陣冷風直朝他面門而來,他面色微變,急退一步,一隻碩大的青花瓷花瓶在他腳下炸開,他又退一步,這才側頭看向來人。
楊奕去而復返,雙目惱怒冰冷地瞪著李卓,冷冷一笑:「宋使沒事吧?朕不慎手滑,不知宋使可有受傷?」
他本來負氣離開,可走到一半才想起他明明該把魏雲清也帶走的,這才風風火火地趕了回來,誰知剛巧看到李卓竟然離開位子跑到魏雲清面前獻殷勤,他心中大為光火,當即就把手邊的裝飾花瓶丟了過去。
李卓嘴角微勾,手滑?那花瓶可是直對著他腦門來的,若不是他讓了一讓,怕如今早已頭破血流。
「皇上多慮了,臣無事。不知皇上為何去而復返?」他瞥了地上的花瓶殘骸一眼,故作擔憂道,「皇上您還是好好去歇息一番吧。」
楊奕眼看著就要發作,被魏雲清眼疾手快地攔下:「皇上,你不是身子有恙么?我送你回宮。李大人,失陪了。」
魏雲清抓緊時間跟李卓說了一句,便挽住楊奕的胳膊,沒給他發作的機會。楊奕狠狠地看了李卓一眼,順著魏雲清拉扯的力道走遠。
「一言不發就動手,你怎麼給鈺兒和荇兒做榜樣?有你這樣當皇帝,當爹的么?你看看一會兒鈺兒知道了不嘲笑你,等荇兒長大了,回頭再和鈺兒一起笑你第二次!」
後面的話,因人已走遠,李卓已聽不清了,他的心中一陣悵然。
他還記得魏雲清那時候護著小雞仔似的護著楊奕,可如今,她對他的關懷,已然變作了男女間的深情。
他忽然有些羨慕楊奕。
第二日魏雲清果真派人帶李卓去參觀女子書院,他有心親眼看看她一手打造的書院是個什麼樣的狀況,便興緻勃勃,一一看了下來。
等參觀結束,李卓心中的複雜情緒自不必說。他自豪於最初他眼光的獨到,看出她的獨特,也感慨於當初的錯失。如今她已是大梁皇后,甚至他想再單獨見她一面都不可能了。
使節團預定在大梁待的時間是十天,自從楊奕上回拿花瓶砸他之後,二人就再沒見面。每日里,李卓便在隨行大梁官員的陪同下四處遊走,感受著大梁的風土人情。
使節團返回大宋的這天,楊奕高燒,還想堅持著來把人「趕走」,被魏雲清死命按回了床上。
如今大梁皇帝皇后平起平坐,魏雲清作為皇後來送行與皇帝是一樣的效果,足可見大梁對這次兩國邦交的重視。魏雲清本就是愛好和平的人,不想看到再起戰爭,生靈塗炭,只希望這次兩國建交能一切順利,不要出什麼幺蛾子,自然是十分上心。
魏雲清在皇宮門口與使節團送行,並不用送到上京城門口。
李卓想著這或許是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她,免不了多看她幾眼。
兩人客套了幾句,就在魏雲清準備目送李卓離去時,他忽然低聲道:「雲清,我真後悔當初離開宣城時沒將你帶上。」
魏雲清微微一怔,還好如今她身邊的只有藍田和綠翠,而李卓與其他使節團成員尚有些距離,他又壓低了聲音,他們不會聽到他的話,否則還不知道又要惹出怎樣的風波。
「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後悔,錯過便是錯過。」魏雲清微微一笑,也低聲道,「我倒是萬分慶幸。」
李卓心裡一嘆,抬眸望著她道:「還有那一箭,並非出自我本意,那時我只想著將你留下,並非真心想傷你。」
「那都已經不重要了。」魏雲清淡淡道,「李大人,時候不早,你該啟程了。」
李卓還有些話想跟她說,可見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他便知道,說什麼也是惘然。
他臉上重新帶上風度翩翩的笑容,揚聲道:「多謝娘娘賜教,李某告辭,願將來還有榮幸,再得見娘娘風姿。」
李卓終於走了,魏雲清回宮后便趕緊去看了楊奕。李卓這個人,早就從她記憶之中淡去,如今再見,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其實於她來說都沒什麼意義。
楊奕燒得有些糊塗,魏雲清心疼壞了,時不時為他換水擦拭。
他忽然緊緊握住她的手,閉著眼滿臉悔恨地說道:「雲清姐姐,是我沒用,我沒能保護你,竟讓李卓那混蛋欺負了你……」他將她的手在自己臉上摩挲,低低地說,「雲清姐姐,你莫害怕……我不在乎女子貞潔的,只要那人是你,怎樣都好,我都要娶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到後來就完全聽不清了。魏雲清一時間呆愣住,忽然意識到原來她和楊奕之間,竟然有一個存在了八年的誤會!他這是高燒燒糊塗了,還以為他還是當初和她一起被李卓捉了的自己,不然怎麼會叫回她「雲清姐姐」?
這小子,居然悄悄地誤會了那麼多年,怪不得他恨李卓恨成那副德行!
她掐了楊奕的鼻子一下,下手不重,他的鼻頭卻立刻多了個印子,她頓時又有些心疼,低下頭親了親那印痕。
她還能說什麼呢?當初他明明一直誤會李卓已經侵犯了她,卻還是喜歡她,把她強行弄進宮來,他在這個古代社會,確實是與眾不同的,讓她心生遲來的感動和歡喜。
等他醒了,她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免得他總那麼討厭李卓,影響了和大宋的邦交。
她低低地笑了笑,在他唇上輕輕親了口,擦著他的雙唇喃喃道:「阿奕你快好起來,等你醒了,我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另一邊,李卓終於離開了上京。
他端坐里馬車之中,不曾回望,心中多年的執念,到底是慢慢放下了。他本以為她再見他心中總歸會有些波動,然而她是那樣的波瀾不驚,全然將他視為陌路。
過去的那一段記憶,於她來說並不如於他來說那麼重要,那麼令人難以忘懷。兩相比較起來,他的執念是如此可笑。
她說得也對,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後悔,如今如何,都是他過去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怨不得別人。
總該放下,總要放下。
【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