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一四五
大d拿著邀請函,走下車的時候,看著眼前聳立的高樓,輕輕吹了聲口哨。
就像時光倒流一樣,大d莫名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第一次見識到祝決威力的時候。
那個時候祝決空降《奇俠傳》劇組,身上背負著惡意搶角色的新聞,明明是電視劇,試映卻找了一干有真材實料頗受大眾信重的影評人,那個時候的試映會是在哪兒來著?對的,就如此時此刻一樣,是在沈氏集團旗下的一家電影院中。
那個時候不少人感慨《奇俠傳》劇組出手大方,如果讓那個時候時間快進,掠過其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停留在這一刻,他們又會有什麼感想?
從那一天起,大d就有料想到祝決跟沈氏集團關係不淺,但到了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之前這個「不淺」的定義下的還是有點輕了。
面前這幢高樓即使是在沈氏集團旗下的所有樓盤裡也算得上赫赫有名,先不提裡面只開國際一線奢侈品牌的商城,裡面的電影院也是全國公認的第一名,規模之大,屏幕之多,迄今為止沒有第二家電影院能超過,它們家的設備也是全球最先進的,愛看電影的,就算是同樣的電影,也喜歡在這裡看,而就電影本身來說,如果能在這家電影院點開首映,也是非常不錯的企劃。
然而此時此刻,祝決的《烏衍傳》只是試映而已,就已經把這裡包場了——
這是何等的輕描淡寫著霸氣?
大d與同行者交換了幾個眼神,先後踏入了電影院,與他那位目的單純得多的同行相比,大d此時的心情卻更為複雜。
他從祝決第一部作品開始看起,時至今日,有關注過他的人都知道,他對祝決這位演員頗有好感,影評中不乏溢美之詞,在大d看來他用的形容詞句並不誇張,但在旁人看來,祝決粉絲這個標籤已經隱隱約約貼在了他身上,作為一個潛藏的祝決粉絲,大d此時此刻比起能不能欣賞到一部好的作品,他更擔心祝決能不能駕馭好這一切——越是隆重而又誇張的宣傳和造勢,一旦成品有一點點瑕疵,就會使得失敗比應有的大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地塌山而來——
與公與私,他都不希望有這樣的情況出現……
大d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思路紛亂複雜,還沒等他理出個頭緒來,突然,放映廳內啪地一聲響,黑暗瞬間籠罩,足有幾層樓高的巨大熒幕卻幽幽地發出了微光。
——電影要開始了。
漆黑的熒幕上滾過一段文字,簡要地概括了下故事的前概:祝決並沒有打算從烏衍微時拍起,影片的一開始,就是烏衍人生中第一個見諸於世間,也是第一個讓別人意識到他才華的理論的面世。
文字逐漸淡去,一段輕快的音樂響起,觀眾還沒來得急驚訝電影居然如此單刀直入,就被隨之展現出的畫面打斷了思緒。
看一部電影好與否,往往從最簡單的鏡頭語言就能看出來,相同的運鏡位置,同樣的掌鏡角度,在不同的導演手中,就能呈現出截然相反的情感流露。
祝決作為演員已經亮相了很多次,好多人對他的演技風格雖算不上能說的頭頭是道,但也有些脈絡可循,然而這個畫面卻是他作為導演的首次亮相——
偏暖的光線,凌亂而不失溫馨的布置,在胡亂堆疊在一起的文件角落,還坐了一個小小的英雄手辦,鏡頭給了它一個小特寫,戴著面具的它看起來嚴肅極了,這個富有童趣的角度讓不少人眼中泛起笑意,手辦視線下滑,順著他的角度,鏡頭一個輕靈地調整,隨著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隱藏在文件后的一張帶笑臉龐來。
祝決的長相自然是極好的——但足足過了好幾秒,所有人才意識到這一點。
大d一向知道祝決入戲的可怕,彷彿生生替換了靈魂,但也從來未想到有這個效果,很多美女帥哥扮醜化老,無非是想要評委、觀眾把注意力從他們的外表上挪開,轉而關注他們的才華和天賦,從而給予他們期許的肯定。
可祝決,他無需扮丑,也無需扮老,他依然可以靠著這張臉做到這些事——
他們看著他接起電話來,一邊跟那邊說話,一邊還調皮地把那個手辦推了個仰倒,沒一會,他就不安分地站了起來,轉身背對觀眾,所有人都看清楚他衣服后擺的皺摺,很明顯,這是一個不拘小節、快樂而又單純的人。
在座的所有人都讀著烏衍的傳奇長大,烏衍算得上是史上被神話的最厲害的人物,他們已做好準備在祝決的作品中看到令他們意想不到的烏衍形象,但也沒想到這樣令他們耳目一新。
書上、史料中的烏衍言辭寡淡、表情冷漠,怎麼也跟這個渾身上下流露著鄰家男孩味道的人扯不上關係。
畫面中的烏衍掛斷了電話,走出了大門,蒙太奇鏡頭切換,展露在外的是一條橫貫了無數高背座椅的狹窄小道,烏衍也換上了一身正裝,但就算如此,他眼角眉梢的驚喜色澤明亮地連陽光也比不過。
就連他的獲獎詞——那樣吭吭呲呲、千篇一律的獲獎詞,聽起來也有無止境的趣味。
所有人心中都在叫囂著:這不是烏衍!
他跟他們內心中的那個烏衍截然不同!烏衍不會這麼笑,甚至不會在發現自己忘詞了之後眨眨眼衝下面飛了個飛眼——
那不該是烏衍……
但,真的不是烏衍嗎?
他們越是將心中的烏衍與面前的烏衍對比,越發現自己心中的固有形象漸漸被消弭,反而是這個只出現在熒幕上的烏衍變得越發明晰。
大家看著他和沐又凝的相識,春日花樹下的畫面美得如同夢境,看著他與她眼神交匯時無需多言的溫柔纏綿,看著他們日常生活中不用言明的默契溫馨。
畫面似水,音樂似水,所有人都像被浸泡在了一片永無邊際的恆溫溫水中,每一個毛孔都舒暢地嘆著氣——
同樣是開朗明亮的形象,此時此刻的烏衍卻跟之前的關見絲毫不同,那種神韻之間的差異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甚至無法確切捕捉,它們玄而又玄,除了結果如此鮮明——無需背景、道具、服裝的加持辨認,就算是兩個形象站在一起,同樣在笑,所有人都能第一時間分辨出來到底誰是誰。
演員演同一種類型的角色總有類似之處,若角色層次身後性格多變倒能雕琢出相同中的不同來,但不管是前期的烏衍還是前期的關見,他們的性格情緒同樣一眼望到底,連情緒的演變都如此類似,但不管是誰,都無法違心地說出,祝決是走在了一條風景相同的道路上……
如果有人可以脫離此時此刻的情緒來客觀看待的話,祝決的鏡頭語言始終克制理性,甚至極度遵循歷史,他毫不避諱地將烏衍前期與人爭辯能否時空穿越、應不應該時空穿越的那場戲放進了整部電影中,與烏衍辯論的是一個科學界的狂想家,面對烏衍有理有據的數據和切合實際的預想,他的腦洞不堪一擊,接連辯駁不過,這人恨恨摔門而走。
鏡頭從那扇猶自震動的門冷漠地挪移到烏衍的臉上,剛剛面色堅決語氣鏗鏘有力的烏衍,此時此刻,臉上卻掠過了一絲茫然。
過了一會兒,沐又凝如一道清風拂進了室內,她對剛剛發生的這一場變故絲毫不知,笑吟吟地牽起了烏衍的手,道:「我爸媽晚上給你做了好吃的,叫我帶你回去吃飯,你去不去?」
少女語氣嬌俏,神色愛軟。
烏衍卻說:「……什麼是真實的呢?……」
他語氣微弱,近在咫尺的沐又凝都沒有聽清,烏衍卻不願意再說了。
此時此刻離他在科學界展露頭角的那一年不過過去五六年,在這五六年中,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帶著被老天爺親自調整過的天賦一路攀登到了遙不可及的頂端,似乎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他挑戰的了——他的桌上便多了許多哲學書籍、古代百家學說。
一個月後,他攜同沐又凝出了國。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為了鑽研更深的科學領域出國交流,只有跟他朝夕相處的沐又凝知道他幾乎從世界中拋棄了科學的所在,他表現得比那些古文歷史學家還要專業,家中的書籍全數被替換,甚至連他人都似乎在這浩瀚如煙的書牘中變了樣。
她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就連處在第三者角度的觀影者們也不知道為什麼。
往日與她心扉貼合的人驟然從她指尖消失,沐又凝爭取過,挽救過,懇求過,哀泣過,但毫無作用。
她最後黯然關上的那扇門,像是關在了所有人的心上,而烏衍的那個眼神,更像壓諸在那扇門上的無形重負,將每一滴氧氣都從所有空氣中擠了出去。
與關見不同,烏衍的變化毫無痕迹可言,他人生美滿,擁有如花美眷,無數好友,聲譽亨壯,似乎沒人能比他更幸福。
但他依然如墜深淵一般,飛快地向著黑暗投身而去。
沒人能看懂這是為什麼,卻依然抵禦不了那股絕望如莫頂潮水一般淹沒了他們。那種絕望不來自於劇情,甚至不來自於演員始終克制而又隱忍的表演,它們更像來自於他們心裡,來自他們也不知道的地方……
大d梗著呼吸看著畫面中的烏衍——不,祝決,他從未見過有人可以將演戲這件事做到這種地步,這已經不是如何去說台詞、如何去操縱自己的肢體和細小肌肉群,這甚至已經跟入戲毫無關係。
如果硬要說的話,這只是電影本身——這是存在或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中,所有角色的本身,他們降臨在祝決身上,綻放在祝決身上,僅此而已——
電影院里坐滿了人,卻沉默得像是一片死地。
他們看著烏衍在異國他鄉孑然一身,走過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鏡頭遼遠,畫面並不殘酷,反而透著一股生而愉悅的味道,就連荒漠中的絕壁殘陽都充滿著無盡的生命力,它們燦爛、輝煌,絢耀地難以置信。
烏衍卻越來越退入黑暗,在多年前駁斥了那位空想家的理論后,他反而令人震驚地開始了前者的研究。
無數篇被認為是荒謬或妄想的論文被刊發出來。
但不管外界是如何喧鬧,烏衍的生活卻越來越平靜,歡樂、明媚、未來,一切都離他遠去。
歷史上沒人知道烏衍如何去世,祝決將他的終點安置在了一片荒無人煙的廢屋中。
他死的沒有聲響,就連鏡頭都沒給他過多的關注,它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幾秒,便急切地撲入了窗外的世界中,那兒即使荒涼,也有綠意堅韌勃發,向著陽光伸出嫩尖的葉梢。
電影的結尾,昏暗的室內,烏衍站在四面白壁的房屋中,沖著鏡頭、又像沖著更遠的地方,他嘶啞而又茫然的聲音在所有人耳中幽幽響起:
「……什麼是真實?過去的?還是現在的?」
字幕緩緩拉起,所有人卻被定在了位置上,聽著這最後旁白低回地穿入他們的靈魂:
「我想要的是什麼?是我要的真實,還是真實的虛假?我乞求它,卻又害怕它……這個世界,那個世界,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能站在哪裡?又能活在哪裡?是活著,還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