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調虎離山
殿中那人,身形比蕭冥瘦弱矮小許多,燭光昏黃,映出張逐漸圓潤的小臉,步伐輕盈走過去,在病榻前駐足,眼神卻是清冷,晦暗無波。
竟然是她,卓頓的侍女,王姆!
她竟還活著,還出現在北涼王宮當中,簡直是不可思議。
秦驚羽撫了下腰間的長劍,平靜,安然,並沒有預想中的危險氣澤,身形微動,揮開銀翼伸過來阻擋的手,她站起來,推開殿門。
「王姆,我們又見面了。」
王姆盯著那忽然出現的人,眼神一閃,沒有太多的意外,只微微皺下眉:「好像哪裡都能看到你。」
「沒辦法,我就是個愛管閑事的。」秦驚羽攤了攤手,從她身邊走過去,徑直朝向那邊的床榻。
王姆沒有阻攔,事實上,她也沒法阻攔,兩名侍衛已經是一左一右短刀架上了她的頸項,走在最後的侍衛謹慎帶上殿門。
殿內只零星點了些燈,光影幽幽,偌大的床榻上,一張慘白的人臉露在被褥外,整個人直挺挺仰躺著,眼睛瞪得老大,神情木然,嘴角傾斜,正往下流著什麼,幾根枯瘦的手指緊緊扣著被角。
這就是跟她明爭暗鬥了多年的北涼王,風如岳?
只兩月不見,卻成了這副模樣,哪裡還有當初在葫蘆谷陰鷙兇狠的氣勢,儼如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垂垂老矣,奄奄一息。
可惜李一舟不在身邊,無法診斷他到底是中風之疾,還是別的什麼病症。
「這是風如岳?當初殺害劉吉的兇手?」銀翼跟在她身後,皺著眉頭問。
「嗯……」秦驚羽剛要點頭,眼光落在那人面上,忽然定住,旁邊蕭焰伸手過來,撥開那人的左眼。
眼珠完好。
「他不是風如岳。」蕭焰沉聲道。
「沒錯,他不是風如岳。」秦驚羽摸了下腰間,風如岳那隻眼珠,正好好放在自己口袋裡,等著帶回天京祭奠英靈。
可是,這個身處北涼王宮,跟風如岳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又是誰?
「那他是誰?」銀翼指著床榻上的人,疑惑低問。
「他是——」秦驚羽眼珠一轉,仿若有一道閃電在腦中劃過,她低聲道出,「他是風如鏡。」
銀翼碧眸微眯,不敢置信:「不是說重病的是風如岳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直覺。」秦驚羽說著,轉過頭來望向王姆,「我想你可能會知道一些內情,是吧,國師大人。」
這個執著的小女子,當初心心念念要去北涼王庭,本以為她只是一時妄想,沒想到她真的做到了,還當上了國師。
王姆沒有否認,冷淡一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不告訴我沒關係,我可以猜。」秦驚羽敲了敲腦袋,盯著那人的面容,慢慢分析,「看來,風氏兄弟是同胞雙生子。」
「這麼多年來,北涼國主風如鏡一直以面具示人,在公眾面前的形象就是深居簡出,神秘莫測,而北涼王風如岳卻風光無比,統領政務,甚至還偽裝成北涼富商去各國遊走,探聽機密,招攬人才,打壓宿敵,不斷做強做大……功高震主,這樣簡單的道理,風如岳難道不明白?風如鏡難道不忌憚?可它就是真實發生了,為什麼呢?」
迎上蕭焰淡淡瞭然的眸光,她大膽猜測:「要麼是風如鏡不在乎,要麼……就是他根本在乎不了。」
王姆面無表情聽著,波瀾不驚。
「雖然我還不能最終確定,但我總覺得,當年風氏兄弟在雪山獲救的經歷有些不對勁,那秘洞中肯定發生了些外人不知道的事,具體為何,也只有那當事人才清楚……」似乎就是從雪山獲救歸來,北涼政局就開始慢慢改變,風如鏡越來越消沉,風如岳越來越突出,恃寵而驕,野心勃勃,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無法想象的地步。
這世上沒有哪個皇帝能允許旁人凌駕於君權之上,即使那人是自己的骨肉兄弟!
為何風如鏡對他王弟的所作所為會無動於衷,放任自流?
風如岳手裡到底握著一張怎樣的王牌?
那面具后的神秘國主,與人前風光的狠厲親王,會不會根本就是……
想得滿心困惑,看著面前愈發成熟穩重的女子,只數月不見,竟比過去多了幾分嬌媚的韻味,稚氣全消,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秦驚羽憶起一事,忽然轉了話題:「你妹妹梅朵呢?」
王姆怔了下,清淡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改變,她咬著牙,輕輕顫抖著擠出一句:「她死了。」
「死了?」
「是的,死在半路上,那時我們已經看到王庭的城牆,只差一步。」王姆說得很慢,聲音很冷,其中怨恨懊悔卻是不容置疑。
秦驚羽識趣閉了嘴,沒再追問。
噬魂之術。
當初若不是自己回去找卓頓,答應幫忙尋回聖水,同為人祭的軒轅清薇也是一樣的命運。
想了想,又忍不住問:「風如鏡病入膏肓,你這國師一職,是風如岳給的?你跟他之間,到底有什麼交易?」
沒指望她的回答,不想卻聽得她淡淡道:「你既然能尋來這裡,應當知道我的新名字。」
仇復,復仇。
原來如此。
梅朵生來就是人祭,又死在了卓頓的噬魂之術上,王姆對這個妹妹有著異於常人的情感,那麼,她復仇的對象,就是卓頓,摩納族的大祭師卓頓。
「我告訴風如岳,我是摩納族聖女,我知道族中的許多事情,他就讓我當了這什麼國師,高高在上,衣食無憂。他早年服過本族聖水,原本可以身無痛感,長年不老,卻不想前幾年出了點意外,新生白髮,動作遲緩,重新有了衰老跡象。他這回被人傷了眼睛,更是著急得不行,對我的身份,他全然相信,絲毫不疑。」
意外?
難道是當初她讓劉吉放在他身邊的那塊軟泥發揮了作用,竟慢慢壓制住了聖水的靈性?
風如岳就是察覺到不對,又沒法確定是誰在搞怪,這才大開殺戒,將整個飛鷹隊的成員全部屠殺?
心頭一痛,她深吸一口氣:「風如岳,他不在這王宮之中?」
王姆搖頭道:「他走了,我給他畫了本族入口的地圖,我騙他說,卓頓那裡有靈藥,就是那長明燈的燈油,有延年益壽之效,他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想,他現在只怕已經到了。」
「你!」秦驚羽瞪著她,「你這是引狼入室,要害了你的族人!」
「這是報應,哈哈哈,報應啊,他們沒給梅朵留條活路,現在我也不會給他們留活路,我要他們自相殘殺,我要他們給梅朵陪葬!」王姆不住冷笑,看向自己攤開的手掌,低喃道,「你們不知道,梅朵死得多慘,她一直吐血,我拚命去捂她的嘴,卻怎麼也止不住,那樣瘦,那麼小的身子,竟能吐出那麼多血來,把一大片雪地都染紅了,她說她不想死,喊著我的名字,叫我救她,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慢慢不動了,我最親的妹妹,就死在了我懷裡,我發誓要報仇!報仇!」
秦驚羽無奈嘆息,瞟了眼床榻上的人道:「風如岳讓你在這裡照看他?」
王姆哼道:「算是吧,你也看到了,他也就是捱日子而已,我只須每晚來看看他死了沒有。」
秦驚羽不由得問道:「你那麼恨大祭師和你的族人,為何不跟他一起去?親眼看著他們死傷無數,豈不快哉?」
王姆眼光閃爍幾下道:「我不想再回去了。」
一直沉默的蕭焰突然開口:「南越大皇子蕭冥可有來過這北涼王宮?他如今人在哪裡?」
王姆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不認識這個人,不過前一陣有人進宮行刺,惹惱了王爺,砍了不少人頭,聽說,都是南越人。」
蕭焰眉毛一挑沒說話,秦驚羽瞅著他的面色,又問:「屍首在哪裡?」
「城外有座亂墳崗,你們可以去找找。」
「希望你沒有說謊。我們走!」
秦驚羽一個眼神過去,架在王姆頸項上的刀立時撤下,眾人依言退出大殿,朝來路而去。
殿中只剩下那幽幽光芒,以及光焰中孑然獨立的人影。
「這個王姆很有心機,她的話,只能信一半,銀翼你派人看著她。」秦驚羽回頭看她一眼,壓低聲音吩咐。
「是。」銀翼冷靜作答。
說話間,幾條黑影脫離隊伍,隱入宮牆陰暗處。
眾人悄然出了王宮,坐上事先備好的馬車,密閉的車廂,幽暗的環境,倒適合她一路胡思亂想。
說實話,要不是那麼多男子在場,自己又是扮作男兒身,倒很想再問一個問題——
那個王姆,既然與風如岳之間是場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易,又何必多此一舉,委身於他?
要知道,風如岳的年紀足以做她的祖父!
那樣十幾歲的小女子,真要喜歡,也應該是喜歡像多傑那樣的英俊小正太才對啊……
好不容易停下思緒,忽覺身邊那人身姿微僵,不由側頭低道:「你很擔心?」
蕭焰輕輕搖頭:「沒有。」想了想,又道,「我大哥那個人,心智武功均屬上乘,這些年來還沒人能戰勝他,別的不怕,就怕風如岳詭計多端……」
秦驚羽暗自撇嘴,要說詭計,他蕭冥一肚子壞水,詭計還少了嗎?
不過這兩人也實在沒什麼可比性,蕭冥雖壞,但對這個弟弟卻是真心實意,愛護有加;而風如岳對他那王兄卻是居心叵測,他在北涼一手遮天,想必得罪了不少人,便故意將風如鏡假扮自己留在王宮,又放鬆警惕,減少守衛,那不是明擺著要將其往刀口上送?
原因無他,只一個權字。
小半個時辰之後,一行人等已經站在王姆所說的亂墳崗上。
夜風寒涼,鴉聲陣陣,就著啟明星的微光,蕭焰與一干侍衛舉著火把,在曠野中翻來翻去,細細尋覓,查找。
數百具身首異處的屍體從土裡刨出來,雖然是極北之地,氣溫涼爽,卻也有些異味散發出來,旁人不察,對於五感超常的她而言,卻是嗅在鼻中,苦不堪言。
「你就不知道站遠點嗎?真是麻煩!」銀翼在她身邊低罵。
「沒用的,站遠了還不一樣聞得到。」秦驚羽小心掩著口鼻,眼光一瞬不眨盯著那群人。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搜尋工作才宣告結束。
晨光中,蕭焰朝她走過來,如釋重負:「沒有。」
「哦。」秦驚羽點頭,失望的同時,也小小鬆了口氣。
屍首大都是蕭冥的手下,甚至還有幾個是蕭焰的死士,卻沒有蕭冥本人。
這個禍害,算他命大!
「你不是說他武功高強,心智過人嗎,說不定是躲起來了,他不知你也到了陵蘭,自然沒法現身,倒不如回王宮去守著風如鏡,順便幫我找找那聖水,那個,你不是想要頭雪獸嗎?」
秦驚羽隨口說著,本是想著安慰他,沒想到他卻黑眸一亮,輕笑:「我就知道,你開口討要雪獸是為了我。」
「少臭美,我才不是。」秦驚羽哼道。
「真的不是嗎?」蕭焰放柔了聲音,眼波流轉,目色如水。
銀翼輕咳兩聲,不滿低道:「話說這還是在亂墳崗上,你們倆少眉來眼去的,收斂點行不?」
「你吃醋就明說。」說話之人,並不是她,竟是蕭焰。
秦驚羽聽得呆了,好傢夥,居然這樣的語氣對銀翼說話,而且對方居然還買他的賬,一聲不吭就朝一邊去了。
乖乖,這是什麼狀況?
玩笑歸玩笑,眾人整理一陣,坐上馬車返城,還沒到城門處,就見火光衝天而起,不斷升騰,竟在王宮方向,火光中隱隱有道碧焰閃耀不定。
三人幾乎同時臉色驟變:「糟了!」
那碧色光焰,乃是暗夜門特有的暗號,不到危急時刻,絕不輕易使用。
只有一種可能,留在王宮中的侍衛……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