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如花凋零
說到底,這個王姆也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子,面對英俊男子隱忍而又暗蘊希冀的眼神,又哪裡抵擋得住?
這一段孽情,無聲無息生根,萌發,終是開枝散葉,結出畸形之花。
秦驚羽看著一臉神往的王姆,眼神里略帶憐憫,已經大半猜到後來的發展,還是沒忍住挑眉確認:「你跟風如岳……也是因為他?」
王姆抿著唇,面前少年的黑眸,像是最深的水潭,有股莫名的洞悉一切的吸引力,讓人甘願墮入其中,閉了閉眼,她低道:「我叫風如岳不要再折磨他,把他交給我,風如岳答應了,但也提出了條件,說想嘗嘗神族聖女的滋味……」
秦驚羽聽得輕吐一口氣。
原來竟是這樣。
銀翼親衛打聽回來的那大殿中夜夜傳出的奇怪聲響,其真相卻是這個小女子為了挽救心上人而以身侍魔,屈辱承歡。
風如岳早年服過聖水,雖然年過半百,體能精力異於常人,面對如此生澀鮮嫩的少女嬌軀,又是頂著神族聖女的名號,自然把持不住,肆意歡悅,要不是念著雪山之行,只怕不會輕易離開。
「這件事——」話到嘴邊,秦驚羽沒想吞回,「蕭冥他知道嗎?」
王姆眼神黯了下,輕輕點頭:「知道,當時,他就在旁邊,風如岳說他喜歡旁邊有人看著,從頭到尾觀看,這也是條件之一。」
「死變態!」秦驚羽低咒一聲,秉著極其難得為數不多的一點同情心,忍不住罵,「你是不是瘋了,蕭冥那個人渣,能跟風如岳裹得這麼緊,他們就是一路人,狼狽為奸,無惡不作,值得你為他犧牲這麼多嗎?你以為,他就會因此感激你,對你另眼相待?他只是利用你做垂死掙扎罷了!」
「我不需要他的感激,你不會明白的,風如岳的手下一鞭一鞭打他的時候,他好幾次痛得快要暈過去,卻拚命忍著,那眼神,跟梅朵臨死的時候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梅朵一直在嚷著說痛,說姐姐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而他一聲不吭,只是望著我,我看懂了他眼裡的意思,他叫我救他,我沒法拒絕,我已經失去了梅朵,什麼都沒有了,跟個行屍走肉沒有區別,直到看見他,我感覺我慢慢又活過來了,只有我能救他,只有我能保全他。你說他不好,說他做了很多壞事,那又怎樣呢,你們這些人,覺得自己是好人,又到底好在哪裡,是不是就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
秦驚羽被她反問得啞口無言,這個小女子長年跟在大祭師卓頓身邊,耳濡目染,說話竟頗具禪意。
雙手環胸,她忽然覺得好笑,自己又不是救世主,跟這小女子非親非故,不過有幾面之緣而已,為何要去管這檔子閑事!
「懶得理你,你想怎樣就怎樣吧。」蕭冥人已經找到,這樣的下場是她樂於看到的,手足盡斷,形如廢人,經脈不同於骨骼,王姆給接上了又怎樣,終歸是沒法復原了。
她曾經聽外公穆青說過類似的案例,精心養了幾年,還是落下嚴重的殘疾。
普天之下,連穆青都治不好的傷,其他人更不用提。
「誰讓你理我,我巴不得你離我越遠越好。」王姆沉著臉,眼睛盯著腳下。
秦驚羽冷冷瞥她一眼,轉身就往木門那邊走去。這樣的人,既覺得可憐,又覺得可悲,更覺得可恨。
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得裡面一聲低叫:「啊,大殿下要醒了。」
秦驚羽一個激靈,趕緊大步進去,卻見那老軍醫捏著銀針退開,蕭冥的頭靠在蕭焰胸前,眼睛慢慢張開,開始還是迷惘,而後逐漸清明。
「哥……」蕭焰叫了一聲,微微哽咽。
「阿焰,你來了。」蕭冥側頭望他,欣慰一笑,「你沒事就好。」
「哥,都怪我,我來晚了,讓你受這麼多罪……」
「怪你做什麼,是我自己沒用,中了風如岳的圈套。」
秦驚羽站在一旁,看著蕭冥那虛弱的笑容,越看越覺得假,這一副溫情牌,打得可真是恰到好處,正想拉著銀翼進門透透氣,卻見蕭冥手指扯著蕭焰衣袖,似是使不上勁,語氣急促:「阿焰,聖水就在王宮裡,你快幫我去找,只要喝下聖水,我就會好起來!」
「聖水?」秦驚羽與蕭焰異口同聲低叫。
蕭冥轉過頭來,望向她身後,眼眸中閃爍著令人難以抗拒的柔光:「王姆,你知道風如岳那間放置聖水的密室在哪裡,是不是?你帶我們去,好嗎?」
王姆清冷的臉色漸漸回暖,全無之前的冷硬,稍微想了一會,便點頭道:「好。」
秦驚羽聽她答應得爽快,不由暗自猶疑,輕咳一聲道:「聖水真的在王宮?」
如此珍貴重要之物,風如岳就不怕有人學他當年行徑,順手牽羊攜之而去?
王姆淡淡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秦驚羽撇嘴:「去就去,誰怕誰。」
*
在塔樓上折騰半夜,不知不覺已是清晨,自從踏進北涼國境,天氣就一直陰沉,這一日,總算是放了晴。
一縷霞光從雲層里透出,四處的尖塔宮殿生出幾許溫暖的光芒,減淡了原有的陰冷。
因為王姆的國師身份,很快就找來數套北涼侍衛與宮人的服飾,眾人迅速換裝,並由她帶路,秦驚羽與銀翼緊隨其後,蕭焰跟那老軍醫半架半托攙著蕭冥,一干侍衛則是斷後,下了塔樓,向北而行。
一路無話,疾步走在漫長的甬道,行了許久,才又下得數級台階,最後來到一道鐵門前。
王姆上前,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秦驚羽聽得真切,是三長兩短。
一個一尺見方的小孔打開,有人問道:「誰?」
「是我。」王姆倨傲答道。
「你是……國師大人?」那門內之人顯然對她不太熟悉,卻也憑著她的服飾與嗓音認出來,猶豫道,「大人可有通行令牌?」
王姆從腰間取下枚烏黑的牌子朝那小孔前方一亮,過了一會,鐵門打開,裡面黑漆漆的,像是一座陵墓,光線微弱,與其同時,秦驚羽循聲辯影,迅速做出判斷:「門口三人,裡面沒有!」
眼前人影一花,銀翼與兩名侍衛閃電般衝進去,扣人、制服、點穴,配合默契,一氣呵成,等到火燭點燃,看清室內的情景,秦驚羽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鐵門之後是個方正的門廳,門廳盡頭是一道圓弧型的拱門,左右門扇半開,露出密室一隅,全是清一色的紫檀書架,高高的架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器皿,造型各異,材質萬千,燈火照耀下,閃耀著清幽惑人的光輝。
酒杯!
成千上萬隻酒杯!
每一隻酒杯里都裝著不知名的透明液體,有的只是淺淺一點,有的過半,還有的滿得快要傾倒出來。
這樣的場景,與她在摩納族秘洞中看到的,異曲同工,卻又翻天覆地。
秦驚羽苦笑著轉身,但見蕭冥仰望著那些酒杯,猶如覓食多日的餓狼看見鮮活的生物,雙目放光,深幽而又狂亂。
「阿焰你看見沒有,聖水就在這裡,就在這裡!風如岳這個老匹夫,生怕有人前來偷盜,才設置這麼個障眼法,將聖水藏於其中,哈哈,他以為這就會難倒我們?我承認我當時是衝動了些,太過渴求,這才中了他的道兒,但現在我已經想到辦法,最簡單最實用的辦法,阿焰你幫我找人來,有多少只杯子,就找多少人,一人試一杯,總會找出真正的聖水來!」
蕭焰在旁聽得默然,秦驚羽輕哼一聲,道:「找出來又怎樣,就算當時有效果,誰能保證過段時日就不會出現狀況?還有——」她冷笑,「你真當風如岳是傻子,你能想到的辦法,他就想不到?還有,你們沒覺得,這樣容易就尋得密室,找到聖水,一切順利得太過詭異,不是嗎?」
頓了下,她轉向王姆,微微皺眉:「這令牌是風如岳給你的?」
王姆搖頭:「不是,是我從他身上偷的。」
秦驚羽忍不住好笑:「風如岳的武功高不可測,練武之人十分警醒,你那點手段,想偷他身上的東西……得了吧。」想想又問,「這地方,也是他帶你來的?」
「是我悄悄跟在他身後,看到的……」王姆的聲音低下去。
就連蕭冥也聽出不對來,瞪著王姆斥道:「你跟我不是這樣說的,你!你到底是什麼居心?」
「我沒有惡意的,你相信我——」
王姆咬著嘴唇急急解釋,秦驚羽突然伸手,將她腰帶里的令牌抓了過來!
先前就晃眼看見那令牌上刻有字跡,此時只是再次確認:「二十二。」
銀翼在旁聽她念出,不覺愕然:「什麼?」
「這牌子上刻的,二十二。」秦驚羽說完,眸光射向王姆,隱有領悟,「王姆,或許你沒有惡意,但肯定有隱瞞。」舉起令牌略一揮動,她問,「你說,這個二十二,是什麼意思?」
王姆目色坦然:「也沒什麼,只是個編號而已。」
秦驚羽眼神一利:「是牌子的編號,還是……密室的編號?」
此話一出,周圍立時安靜下來。
蕭冥的額頭上漸漸溢出冷汗:「二十二?編號?阿焰,她們在說什麼,你明不明白?」
蕭焰面上閃過一絲不忍,默了會,終是澀然道:「驚羽懷疑,這樣的密室,王宮還有很多……」
「不是懷疑。」秦驚羽盯著王姆逐漸深濃暗沉的眼眸,輕問,「這間是二十二,那你可知道,最大的編號是多少?」
王姆抿唇,說出一個數字,然後道:「這樣的地方,還在不停地建。」
那是一個無法想象的三位數。
也就是說,如果聖水真的混放在其中,除了風如岳本人之外,旁人要想查找出來,就必須找出千千萬萬人來測試。
最終的結果,只怕窮其一生,也無法得到。
「你明白了吧,像風如岳這樣的人,野心勃勃,權欲膨脹,他怎麼可能將聖水拱手予人?蕭冥,你死了這條心吧。」秦驚羽冷笑。
對她的話,蕭冥置若罔聞,只死死盯著王姆,臉色青白,低喃:「為什麼不早說,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一直騙我說能找到聖水?一定能找到聖水?為什麼?」
王姆被他盯得後退一步,聲音卻如斯鎮定:「我是為了你好——」
「你休想再騙我!」蕭冥厲喝一聲,卸去之前的溫和,神態猙獰,「跟我說實話,否則我對你不客氣!你這個滿口謊言的賤人!你每晚跟風如岳叫得那麼淫蕩,他的事情你會不知道?!」
王姆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你說過你不計較的,我跟他……都是為了救你啊!」
蕭冥冷笑,聲音冰寒無限:「那是你自己願意,跟我無關,你以為我會稀罕?而且,誰知道你是不是跟他暗中勾結,演戲給我看?」
王姆身子一顫,苦笑著,喃喃自語:「你說得對,都是我自己願意,你並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
秦驚羽看著對面那張血色全無逐漸枯萎的小臉,輕嘆:「你看到了吧,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你這是自作自受,害人害己。」
王姆聞言,卻是慢慢抬眸,眼露決絕:「你想知道聖水的真相,是嗎?」
蕭冥怔了下,神情有所緩和:「我剛才是太心急了,其實我不是……」
「我告訴你!」王姆打斷他的話,低聲道,「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什麼都告訴你。」
「別著急,你慢慢講,講詳細些。」蕭冥話音放柔,眼底居然有了一絲溫情,「我聽著呢,那聖水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好好想想,風如岳都是怎麼說的。」
秦驚羽拉著銀翼遠遠靠牆站著,耳朵豎起,凝神傾聽,不可否認,自己對那聖水的去向也很是好奇。
「你說得沒錯,關於聖水,我確實知道一些,但不是在那些夜裡,而是一開始,從我走進這個王宮,當上國師之前,風如岳就告訴了我。」王姆看著蕭冥漸變的臉色,輕輕笑起來,「我跟他之前的真正協議,是他給我平安的地域,富足的生活,還要蕩平那片平原,讓那些導致梅朵喪命的人永遠失去庇護,不得好死;而我則給他指明進入雪山內陸的道路,重新踏進放置聖水的秘洞,看能不能再找到第二杯聖水……」
「你說什麼?」蕭冥驚得叫出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聖水在哪裡嗎,哈哈,風如岳他也想知道啊,聖水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根本就沒有用,我一點都不稀罕,但是對他來說,卻是救命之物,前幾年他被人暗算,破了聖水造成的神奇功效,已經全部轉青的頭髮又開始發白,感覺反應也不如以前,甚至還被你弟弟一劍刺瞎了眼睛,這是過去十幾年從來都沒有過的事,他堅信只有聖水才能幫助他,助他恢復還原,然而,聖杯早就幹了,當年他走出雪山回來王庭的時候,就幹了。」王姆搖著頭,看著周圍目瞪口呆的眾人,止不住地笑,「王宮裡根本就沒有聖水,從來都沒有過,他費盡心機建造這些密室,不過是製造假象,轉移視線而已,事實上,他這幾年一直暗中在尋找神族的棲居地,他跟你一樣,也在千方百計尋找聖水。」
「我不信,你騙我,你騙我,你說你是不是在騙我?」蕭冥看著自己軟弱無力的手腳,臉色陰沉得嚇人,眼珠一轉,忽又換上副哀怨的神情,「王姆,你帶我去雪山好不好,說不定風如岳還沒找到,我們可以趕在他之前——」
「我不會帶你去的,永遠都不會。」王姆嗓音雖低,卻極其堅定。
「為什麼?」蕭冥急急問道。
「因為你的表演太劣質,她沒法再相信你。」秦驚羽接過話來,聳肩哼道。
蕭冥並不理會,只柔聲喚道:「王姆……」
王姆朝他走過去,秦驚羽起身去攔,卻沒攔住,卻見她在蕭冥面前站定,低聲道:「風如岳找不到聖水的,這世上沒人能找到,你別去冒險了,我會陪著你,照顧你,侍候你,就跟過去這些日子一樣,好不好?」
「難道你希望我這輩子就這樣癱著?當個廢人?」蕭冥冷笑。
「我不會介意。」
「可是我介意!」蕭冥厲聲打斷她,「我是一國皇子,已經是……現在又手腳齊斷,你居然叫我就這樣算了?這樣跟大殿里那個活死人還有什麼區別?」
「冥……」
「別這樣叫我!」
蕭冥看向她的眼神,從溫和含情,終於變為毫不掩飾的厭惡:「念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你滾吧,今後永遠別出現在我眼前。」說罷轉頭朝向蕭焰,「阿焰,我們走,回蒼岐。」
蕭焰與老軍醫攙著他,一步步朝鐵門走去,銀翼打個手勢,一干侍衛也跟著撤退。
室內只剩下王姆,面對著架上的酒杯,一動不動,怔怔出神。
秦驚羽跟著往外走,走到她身邊,終是嘆口氣,腳步停下:「為這種人傷心,不值得的,你還年輕……」
「我不傷心,我早知道會這樣。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這麼渺小卑微,若非他此次遇禍,我們打死都撞不到一起。你不知道,他這些天對我挺好的,說話那麼溫柔,笑得那麼好看,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我不傷心,真的不傷心……」
聽得這近乎囈語的低喃,秦驚羽搖了搖頭,越過她,大步踏出。
就在走出門檻的那一霎,背後風聲驟起。
「你……」秦驚羽下意識矮身,卻見那瘦小的身影已經撲過來,目標並非是自己的背心,而是……腳下。
精光閃耀,插在靴子後跟處的匕首被人拔出,反手就刺。
只聽得撲的一聲悶響,幾條人影從外間衝進來,銀翼一馬當先,掌風凌厲,擊在王姆胸口,將她砰的擊飛出去!
「住手!」
秦驚羽叫出的同時,已被人顛轉身子,擁在懷中:「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穩定一下,伸手輕輕推開蕭焰,轉頭看向牆角血流如注的少女,除開銀翼那一掌,還有那把多傑送的匕首,正深深扎進其小腹,顯然是沒救了。
王姆驀然偷襲,連受襲者自己在內,都是慌了神,卻不想,她只是想要自刎。
「為什麼?」秦驚羽蹲下去,看著她那微微顫抖的嘴唇。
「我認得這手柄,這是本族最好最鋒利的匕首,叛族者,不得好死,而我沒有遺憾了。」王姆微微一笑,努力側頭,望向鐵門的方向,痴痴凝望,可惜,那個人始終沒有回來,甚至連個回眸都沒有,「你們沒來的時候,這十來天,我好生快活,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可是我不後悔,不後悔……」
她連連喘氣,臉上忽然生出一絲光彩:「你這個人除了愛管閑事,其實真不壞,我告訴你個秘密,全天下只有我知道的秘密,聖水,其實……」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見,「風如岳他找不到的,永遠都也找不回來了。」
「你已經說過了。」秦驚羽見她像是迴光返照,趕緊又問,「別說這個,你再想想,還有什麼重要的事?」
王姆似是沒聽到她的話,眼神渙散,繼續呢喃:「如果沒有聖水,他就永遠治不好,這樣我才能守著他,所以我必須……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
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而她心心念念付諸一切的那個男子,連個簡單的回頭一顧都如此吝嗇,不肯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