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往而深(大結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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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她身上的他,身體冷了,氣息沒了,心跳也停止了。
終於應了大祭師卓頓的那句預言,命短福薄,英年早逝。
他死了。
臟腑盡碎,氣絕身亡,連她外公都救不回來了。
可她怎麼能相信,相信他是真的沒了,明明他還在對著她笑,明明他還做手勢叫她相信他,明明他還在眾目睽睽之下驀然吻她,明明他還用唇語對她說他愛她……
她已經原諒他了,原諒他曾經的隱瞞與背叛,不再賭氣,不再怪他,也許她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打開心結,重新接受他,跟他在一起,然而,他怎麼能死,怎麼能丟下她一人獨赴黃泉,怎麼能?!
「他已經死了。」
「人死不能復生。」
「死者已矣。」
「節哀順變。」
「放手吧,讓他入土為安,好好的去……」
眾多的聲音在耳邊迴響,飄蕩,秦驚羽充耳不聞,只是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著他,彷彿這樣就能留住他,不讓他走。
她愛他,那麼愛他啊。
當他還是她身邊的小太監燕兒的時候,她就對他動了心,等他做了她的左右手,成為暗夜門的燕主,相濡以沫,患難與共,她自然而然日久生情,全身心投入進去;後來她失憶重生,遇到已經恢復南越皇子身份的他,面對他的主動示好,殷勤相待,厭惡仇視的同時卻又深深被他吸引,最後終是抵擋不住他溫柔的攻勢,再次怦然心動,墮入情網。
接連兩次都不由自主愛上他,接連兩次都是對他交付身心,她自覺愛他愛得深沉,付出這樣多,犧牲這樣大,捧出的乃是實打實的真心,便也希望他能毫無保留傾情相待,情人的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在知道真相之後,自然不能接受一段摻了雜質的愛情,不能接受他曾經欺騙與背叛的事實,不能接受自己再跟他處在一起。
至少當時,她是真真咽不下這口氣。
她心底仍是愛他,但同時也怨他,那股濃烈至深的怨氣一直梗在胸口,沒法驅散,不能原諒。
她以為這是正確的選擇,對得起自己的心,否則那些苦痛都白受了,那些憋屈恥辱的日子都白過了,可萬萬想不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
早知如此,她該對他好一些,至少能朝他和顏悅色笑一笑,也好啊。
其實她還有好多話想要跟他說,她想說她不是真心想嫁給別人,她想說這幾日她心裡就沒真正開心過,她想說她在迎親的路上已經後悔了,她想說她起初有一瞬真以為是他來搶親,她想說如果真是他來搶,也許,她會跟他走……
然而,她卻醒悟得這樣遲,這樣遲!
一步來遲,已是咫尺天涯。
秦驚羽緊緊抱著他,腦袋裡空空的,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覺得他死了,自己也是跟著不在人世了。
恍惚間,有一隻手朝她伸過來,按在她的肩上,她聽得一個聲音沉吟道:「羽兒,或許聖水能救他。」
聖水?
秦驚羽猛然睜眼,看見雷牧歌靜靜站在面前,剛才的話,是他說的。
對了,當年風如鏡兄弟倆本是必死無疑,全靠聖水才能保住性命,雖說那聖水服下之後會有些變異,但只要他能活過來,只要他能好端端站在她跟前對她笑一笑,哪怕他變成個怪物,她也願意。
環顧四周,除了雷牧歌,還有穆青、秦毅、穆雲風、雷陸、韓易、李一舟、楊崢等人以及大隊大夏兵士,另外還有幾名她曾經見過的黑衣侍衛,正是蕭焰的死士。
一見她眼光過來,楊崢立時開口:「銀主帶人追風如岳去了。」
「我這就追過去。」秦驚羽抱著蕭焰想要站起來,沒想剛一起身,卻一個踉蹌險些栽倒,雷牧歌伸手來扶,卻被她一手擋開。
她不要他碰他!
那幾名黑衣侍衛搶上前來,哽聲道:「把主子交給我們吧。」
楊崢也疾步過來,朝她伸手:「我來,我會好好照顧他。」
秦驚羽面無表情,手仍是死死扣著蕭焰,半點不松,秦毅看在眼裡,長嘆一聲道:「岳父,您不是為我找了一副寒玉棺嗎,拿出來給他用吧。」
穆雲風聞言一震,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穆青在旁點點頭,對秦驚羽道:「這寒玉棺是用極北苦寒之地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的寒玉製成,可保肉身長年不腐,羽兒,把他交給我,我再想想辦法,你和牧歌就安心地去尋那聖水吧。」
一番話說得她終於回神。
風如岳手裡只有聖杯,要想找到聖水,還須去往北涼摩納族舊址,這一來一去要耗費不少時日,過程艱辛不說,結果也不能確定,而今正是酷暑難當,她沒法再占著他,更不能再耽誤時間。
外公是江湖第一神醫,或許在此期間,能想出別的法子來呢?
大殿里燈火通明,外間腳步聲聲,殿門處匆匆奔進來一人,是穆雲風身邊的宮女琥珀,手裡還捧著個藥瓶,徑直走向穆雲風。
穆雲風從她手裡接過藥瓶,遞到穆青手裡:「這是上回羽兒讓帶回來的茯苓首烏丸,我給元熙留了顆,要不爹你拿去試試?」
穆青倒出藥丸,過來雙掌左右變幻,掰開蕭焰的嘴,一個巧勁將藥丸推入他口中,再往其頭頂百會穴一拍,那藥丸便滴溜溜由咽喉直入肚腹。
過得一會,穆青道:「一舟,你立時啟程,速去東陽請寧王後來天京,以作兩手準備,我尋思,或許集我二人之力,能有所轉機。」
李一舟答了聲是,急急步出殿去。
穆青又轉向秦驚羽道:「羽兒,把他交給我,你們一路當心,早去早回。」
秦驚羽默默放了手,看著那幾名黑衣侍衛將他接過來,由穆青在前引路,匆匆出殿,楊崢也亦步亦趨跟了出去,她看了一會,忽一咬牙,抓起琅琊神劍大步奔出。
先前她的坐騎還在殿外轉悠,此時見了主人,嘶叫一聲揚蹄奔過來,秦驚羽翻身上馬,朝宮門方向疾馳,雷牧歌帶了禁衛軍緊跟其後。
剛出了宮門,迎面一騎手持火把奔來,秦驚羽一眼認出他是銀翼手下的侍衛,忙一扯韁繩,放緩速度道:「你家陛下人在哪裡?」
那侍衛道:「陛下在落月山附近截住了風如岳,那廝正往山上逃,陛下命屬下回來報訊。」
秦驚羽揮手道:「你這就帶我去!」
大隊人馬趁著夜色出了城,一路飛馳,馬蹄聲密如織雨,等到了落月山下,但見山上山下都是人,看那裝束打扮,有西烈侍衛,也有暗夜門人,火把蜿蜒成一條條長龍,照得四周亮如白晝。
為首之人正是銀翼,見他們前來,一個箭步上前,指著身後一座黑黝黝的山頭道:「我先前跟風如岳交了手,他仍是刀槍不入,著實厲害,只不過之前在皇宮裡受了傷,這才顯得虛弱了些,但還是傷了我好幾名弟兄。」
秦驚羽皺眉道:「風如岳還在山上么?」
銀翼點頭道:「我帶的人已經將下山的各處通道都封死了,但這山上岩洞石穴挺多,他興許找地方躲起來了,找起來不是那麼容易。」
秦驚羽從腰間拔出神劍來,手指撫過那冰涼刺骨的劍刃,略一沉吟,道:「我這琅琊神劍乃是上古靈物,斬妖除魔,劍出斃命,那風如岳雖然喝過聖水,又服下了神燈燈油,但被神劍所傷,其傷口只怕沒那麼容易癒合。」
銀翼在旁應道:「沒錯,我看他確實一直在流血。」
秦驚羽冷笑一聲道:「那好,我倒要看看,他身上到底有多少血可以流。」說罷,望向那漆黑的山林,眼神凌厲,森然道,「傳朕命令,放火,燒山!」
刀槍不入是吧,那火燒呢?煙熏呢?或可一試。
她一門心思要逼出風如岳,拿到聖杯,什麼生靈塗炭,什麼昏君無道,什麼造孽折壽,此時全然不顧了。
一聲令下,原本在山上搜索的人群迅速退下來,她所帶的禁衛軍立即開始準備,只一刻鐘功夫,一桶一桶的桐油倒向包圍圈內,火把接連投擲出去,濃煙滾滾,火光衝天。
夜裡西風正盛,火隨風勢,風助火威,噼里啪啦爆響,火焰燃起足有三四丈高,從四面八方飛速朝山頂蔓延,所到之處,無有活物。
時值盛夏,天乾物燥,熊熊烈火在山頭上呼嘯翻騰,煙霧瀰漫,熱浪灼人。
周圍村民驚恐得見,紛紛抬水去救,或是舉著樹枝在火堆上扑打,均被禁衛軍擋住,勒令撤退到安全地帶。
無數燕雀從林中撲騰著展翅飛起,至於那些來不及逃離的野獸,則是在火中掙扎躲避,四處逃竄,空氣中飄蕩著陣陣焦臭味。
秦驚羽站到高處,面色冰寒,雙眸卻是血紅,死死盯著那熊熊燃燒的山林,不放過一絲一毫的動靜。
大火一直在燒,到黎明時分,整座山頭煙霧籠罩,林木盡毀,野獸被燒焦,成為一片廢墟,至天亮之時,火勢漸弱,只剩下些小範圍的余火隨風跳躍,將熄未熄。
眼看燒得差不多了,雷牧歌與銀翼分別帶了小股士兵上山搜查,眾人穿行於山嶺之上,舉著長戟撥開一具具焦炭樣的大小獸屍,但凡發現山洞石穴之類,則又在洞口點火,將嗆人的濃煙直灌進洞。
如此這般,查檢了好幾處洞穴,待到得又一處新的山洞,剛要點火,卻見一道黑影快如閃電,從洞內激射而出,雙臂左右開弓,便是將兩名士兵抓在手中,一左一右朝山下大力擲出。
這隊士兵正是由雷牧歌率領,他反應奇快,眼見不好,一個俯衝撲過去,將其中一名士兵接在懷中,而另一名士兵與他相距略遠,瞬間撞向塊突出的巨石!
電光火石間,好幾名大夏侍衛幾乎同時跳起,朝那巨石之前伸手一攔,勉強結成個人牆,那士兵砰的一聲撞上去,登時將人牆撞散墜地,雖然都是摔得七葷八素,頭破血流,但好歹只是皮外傷,堪堪撿回條人命來。
雷牧歌將那士兵隨手一放,抄起長刀就朝風如岳追去。
風如岳直衝下山,聽得劈空之聲在背後響起,怒聲喝道:「好你個秦驚羽,當真是無毒不丈夫,我就打了你那心上人一掌,你居然放火燒山,將我逼得走投無路!也罷,今日我們就來個魚死網破!」
說話間已然回頭,身形暴漲,五爪伸出,絲毫不懼那雪亮長刀,便如鋼錐利刺般抓向雷牧歌胸口,竟成掏心之勢!
雷牧歌已聽出他說話中氣略有不足,心念一轉,當下變攻擊為防守,將長刀舞成一團雪光,風如岳雖是刀槍不入,但畢竟有傷在身,血流不止,實力大打折扣,在對方年輕充沛的體力與陽剛精純的內息面前討不到好,還被他緊密糾纏,根本無法脫身。
這一現形,周圍搜查的人群都圍攏過來,兩人打鬥一陣,風如岳忽覺眼前一花,又有一人加入戰局。
來人卻是銀翼,一柄彎刀在手,兇悍如狼,迅捷如電,他一到來,雷牧歌身上壓力驟減,互相使個眼色,心領神會間已作出反應,穿花拂柳,身形遊離,一人進攻,另一人便作防禦,進攻之人全是致命招數,防禦之人卻是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此處乃是山腳下一塊廣闊的平地,三人拆了數百招,期間四周早已圍了一圈又一圈,最裡邊一圈是銀翼的西烈侍衛,彎刀在曙光中閃耀矚目;外面一圈是大夏御前侍衛,手持弓箭,蓄勢待發;再外一圈是大夏禁衛軍,個個盔甲森森,鋼戟林立,最外面一圈,則是密密麻麻,威風凜凜的羽林郎緹騎。
好一場聲勢浩大的車輪戰!
這單為他風如岳一人準備的車輪戰,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他拼盡最後一份力,流盡最後一滴血,心力交瘁,倒地而亡!
風如岳不是傻子,自然看出了這一點,但即便如此,卻能如何?
雷牧歌是大夏第一勇士,銀翼也是西烈第一快刀手,兩人勝在年輕力壯,這強強聯合,雖然沒有神兵利器,傷不了對手,但足以將其死死咬住,纏得他只在方圓兩丈之內打轉,別想再多踏出半步。
在這樣連綿不絕的攻勢下,再是威猛強悍之人,也得堪堪敗下陣來。
落月山下塵土漫天,飛沙走石,打得難分難解,尋常人等根本看不清,只有秦驚羽這樣眼力超常之人才能得見,那風如岳衣衫上濡濕一片,腳下血跡越灑越多,每出一招,每踏一步,都不免帶出一串血珠,但他雖是苟延殘喘,實力卻非同小可,僅憑一雙肉掌抵擋兩柄利器,雷牧歌與銀翼的長刀彎刀均是傷他不著,兩人肩上手臂上卻被他的利爪抓出道道血痕。
又鬥了小半個時辰,銀翼清嘯一聲,一個翻騰躍出場子,雷牧歌也順勢往旁邊跳去,沒等風如岳鬆口氣,早有一干西烈侍衛圍合上來,彎刀霍霍,精光耀目,舞得虎虎生風。
他手下這些西烈侍衛原本就是暗夜門衛煞二部的精英,后又與鼎鼎有名的西烈颶風騎融合操練,進步神速,若論單打獨鬥或許不算太好,但若是群體作戰則是所向披靡,這五十餘人組成的陣法有攻有守,配合默契,竟比雷牧歌與銀翼之前的組合差不了多少。
等到西烈侍衛疲乏退下,大夏御前侍衛又再上陣,朝著風如岳身前背後,弓如滿月,矢似流星,萬箭齊發。
鋪天蓋地的箭雨過後,禁衛軍的長戟又揮舞著刺來,那長戟足有七八尺長,上有尖鋒,下有曲鉤,饒是風如岳刀劍不入,並無損傷,卻被數根長戟刺穿衣袍,勾住咬緊,動彈不得。
雷牧歌與銀翼更是飛一般上前,一左一右扣住他的兩隻手臂,宛若鐵鉗,遏制不動。
陽光下,勝負終定。
風如岳看著徐徐逼近的持劍少年,忽然仰天長笑,笑畢言道:「我若非昔日被人暗算,金剛不壞之身受損,以我連服聖水與神油的奇異機遇,當世稱雄稱霸,無人能及,今日怎麼會敗給你們?成王敗寇,卻也沒什麼好說的!」
秦驚羽漠然道:「不巧得很,那暗算你的人,正是本人。」
風如岳啊的一聲,獨眼圓睜:「竟然是你!那飛鷹隊里安插了你的人!早知道會有今日,我當初真該直接宰了你,永絕後患!」
秦驚羽勉強抑制住怒意,只恨聲道:「冤有頭債有主,你老早就盯上了我,便該一切沖著我來,不該去傷害殺戮我身邊之人,更不該對他下此狠手……你殺了他,我今日要你償命!」
風如岳嘿嘿冷笑:「那又如何,你就算殺了我,那死去的人也活不回來了。」
秦驚羽面色發青,眼眸紅得嚇人,突然持劍而上,朝他罩面刺去!
紫光閃耀,劍起龍吟,但覺一團冰寒劍氣襲來,風如岳被無數長戟勾住不能動彈,無法躲閃,剎那間見得劍尖刺來,劃破面頰,忽又斜挑朝上,直入那殘存的右眼!
噗的一聲,紅花爆開,血淋淋的眼珠挑在劍尖,撕拉而出!
風如岳凄慘大叫一聲,滿臉都是血污,只聽得秦驚羽嗓音低沉道:「有句話不知你可曾聽過,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語氣平靜,卻令人毛骨悚然。
「你想怎樣?你到底想怎樣?」風如岳右眼已成了個血窟窿,雙手揮舞,嘶聲叫道。
秦驚羽上前一步,劍尖抵上他的頸項,紫光一閃,拉出條大大的血口:「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來招惹我,是你自作自受,作惡多端,才得來今日的下場。如今你兩隻眼都瞎了,舊傷未愈,新傷又起,這條性命只在我一念之間,但我可以饒你不死,只要你交出聖杯,必須是真正的聖杯!」
風如岳恍然大悟:「哈哈,原來你想用聖水來救你那心上人?」
秦驚羽持劍反手一壓,厲聲道:「少說廢話,你想死還是要活?」
風如岳連聲道:「當然是要活!要活!但你須得答應我,拿了聖杯,便不可傷我性命!」
秦驚羽高聲道:「好,我便當著這眾人的面答應你,聖杯得手,便饒你不死!」
風如岳喘口粗氣道:「你聽著,就在我藏身的山洞洞口,那堆亂石下方,有一隻鐵盒子。」
秦驚羽稍一抬手,便有數名大夏侍衛舉步朝山上奔去,過得一會又匆匆下山來,手裡捧著只鐵盒。
鐵盒打開,是一隻厚實的布袋,布袋裡又有隻錦盒。
錦盒呈上來,秦驚羽諒他也不敢做什麼機關,小心揭開盒蓋,盒中卻是一隻造型普通毫無光澤的木杯。
「這就是你從摩納族秘洞中偷出來的聖杯?」秦驚羽沉聲問道。
風如岳不迭點頭:「沒錯,這杯子雖然看起來很是尋常,在那一大堆酒杯中最為不顯,但的的確確就是聖杯,當年我傷勢嚴重,神智不清,也是胡亂抓了一杯水喝下去,沒想到能夠起死回生,所以出洞時生出貪念,順手牽羊偷了出去。」
秦驚羽想起一事,又問:「你哥哥風如鏡,同樣也是喝了聖水,卻為何會身體衰弱,突發中風之症?」
風如岳面上血跡斑斑,聞言森冷一笑,聽起來十分駭人:「一山不容二虎,我既然喝下聖水重獲新生,當為自己打算,又怎麼可能給他也喝下聖水,我只不過隨便拿了只金杯喂他,沒想到他卻沒死成,跟著也活了過來,只不過腦子變得不好使了而已。」
秦驚羽想起在北涼王宮中看到的那人,眼睛瞪得老大,嘴角流著涎水,猶如行屍走肉,苟延殘喘,忽然間明白過來:「風如鏡成了白痴?!」
那秘洞中各式各樣的酒杯足有二十來只,其中只有一杯才盛有真正的聖水,而其他的,則都是贗品,即便偶有一杯飲下也能活命,卻會出現別的癥狀,譬如風如岳隨手給風如鏡喝的那一杯,雖然救了他的命,卻令他變成了個傻子,這就是那句「擇一飲之,遇禍莫怨」的真實涵義。
記得巴桑族長曾說,當年風氏兄弟相互攙扶出洞,國主風如鏡以國事為由匆匆道別離開,而風如鏡一喝下金杯里的水,就已經成了白痴,可見當時說話之人並非風如鏡,而是風如岳假扮,這同胞兄弟長相酷似,巴桑自然分辨不出,認錯人也在情理之中。
而後來風如鏡雖然深居簡出,卻也多次出現在北涼朝堂與各國政要面前,言行並無不妥,很顯然乃是其弟風如岳假冒,真正的風如鏡早被暗中控制起來,成了他的傀儡,以及仇家暗殺的活靶子,什麼國主無能,什麼王爺專權,全是迷惑世人的煙霧彈罷了。
此外,他除了北涼王的本來身份,還搖身一變成為北涼首富向海天,並以此種身份周遊各國,刺探情報,培養勢力,四處生事作亂。
一人分飾三角,他還真是樂在其中,如果不是她當年臨時起意,送出了那天外而來的怪異軟泥,真不知結果會怎樣!
想通了這前因後果,對他的答案也不想計較,森然道:「你最好保證你說的都是實話,沒有半點虛假,否則,我會將你凌遲處死,剁成肉泥,叫你北涼王庭化為焦土,陵蘭古城變成地獄!」
說完這句,啪的一聲扣上盒蓋,將那錦盒收入懷中。
「將風如岳押回皇宮,關入暴室地牢,小心謹慎,嚴加看守!」
雷牧歌與銀翼聽得真切,緊緊扣住風如岳兩條手臂,由眾人準備好牛筋將他綁了個結結實實,這還不算,又用鐵鏈牢牢鎖在馬車上,還在車廂前後左右纏上一圈又一圈的粗繩,車窗處則是留著個小孔,方便外間人等隨時查看。
路途過半,就見風如岳因為失血過多昏死過去,饒是如此,眾人仍舊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快速度,直奔城門。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押著風如岳回宮,直奔暴室而去,秦驚羽則趕去了太醫署。
穆青正在署中與一干太醫說話,見她踏進門來,趕緊迎上,其餘眾人紛紛叩拜行禮。
「外公,他怎麼樣了?」
穆青不答,只是將她帶入最裡間的密室,室內擺放著一口巨大的青白色玉棺,棺蓋半掩,露出張清俊溫潤的男子面孔,長眉入鬢,秀目緊閉,雙頰如玉,挺鼻薄唇,這一夜過去,除了臉色蒼白了些,卻是並無變化,栩栩如生。
那麼安詳,那麼寧靜,彷彿只是一次尋常的日間小睡,卻叫她怎麼相信,他竟是死了。
不,她不相信,絕不相信。
「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我已經拿到了聖杯,這就出發去北涼雪山……」手指撫上他微涼的俊臉,輕柔摩挲,久久捨不得放下,秦驚羽啞聲低喃,過得一陣,忽然回頭朝外間喚道,「來人,備齊車馬!給朕安排最寬最大的馬車!」
穆青搶上一步道:「羽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秦驚羽抬眸道:「我要去北涼,要帶著他一起去。」
穆青倒吸一口氣:「你莫不是犯糊塗了,他這副模樣,哪裡經得住長途奔波,這寒玉棺也不是鐵打的,萬一路上有個什麼閃失……」
秦驚羽搖頭道:「外公你不知道,當年風如岳把聖杯帶出那秘洞,沒等回到陵蘭王宮,杯中的聖水就已經乾涸了,我沒有辦法,只能帶著他去,如果能夠求來聖水,當即就要給他喝下。」
穆青嘆口氣道:「那好吧,我這裡還有些丹藥,雖比不上寧王后的茯苓首烏丸,但總是有勝於無,你隨身帶著,以防萬一。」
秦驚羽接過他遞來的藥瓶,俯身下去,恭敬磕了個頭,含淚道:「事不宜遲,我立時就要出發,父皇母妃那邊只有外公替我轉告了,還請外公幫我多多擔待照料。」
穆青點頭道:「宮裡有我,你放心去吧,多帶些人馬,還有這隨行之人,最好是把銀翼帶上……」
話沒說完,門外腳步聲聲,有人閃身進來:「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秦驚羽聽得話音,眼睛都沒抬一下,即是搖頭道:「不必,你留在這裡就好。」
銀翼瞥她一眼,冷哼道:「莫非你是想留我在這裡看守風如岳,你要和雷牧歌一起去北涼?你確定?」
秦驚羽垂下眼睫,沒有說話。
他說的確是實情,風如岳雖然雙目盡瞎,身軀卻是異於常人,且生性狡猾,就算繩索鐵鐐加身,都還得有絕頂高手夜以繼日,嚴防死守,杜絕一切隱患。
這絕頂高手,不是銀翼,就是雷牧歌。
他們兩人都是陪她風裡來雨里去,走南闖北,歷經艱辛,若是平時,隨便誰去誰留都無所謂,但此次前往北涼卻是不同,她不是為別的,是為蕭焰求取起死回生的救命聖水,怎麼可能讓雷牧歌陪在身邊?
說到底,她還是他名分既定只缺儀式的妻子。
他能夠陪她追截風如岳,拼盡全力將其制服,已經夠了,沒必要陪她北行,去為拯救情敵之舉流汗賣力。
也許他願意,但她不能容許。
或者在她內心深處,對他也是有怨的,如若不是他去密雲島拿回那蠱毒的解藥,她便不會這樣快恢復記憶,不會與蕭焰決裂,不會匆忙成親,不會疏於防範……說不定就能阻止悲劇的發生。
又或者,這就是天意,是上天要她經歷這一場死亡,最終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可惜,終究明白得太遲。
她的大喜之日,只換得,他的與世長辭。
「其實,他也沒打算去。」銀翼低沉開口,「他只叫我好好保護你,並要我轉告你,不論能不能得到聖水,不論蕭焰能不能活回來,他都會在這裡親自鎮守,確保萬無一失,職責所在,無可推卸。」
穆青聽得兩人對話,長嘆一聲道:「牧歌也是條漢子……」
秦驚羽默然站起來,什麼都沒說,只是深深凝望棺中之人,只一眼,卻亘古般綿長,然後扭身,大步邁出。
「準備出發——」
一個時辰之後,車隊浩浩蕩蕩出了城門,朝北而行。
隨行皆是鐵騎精兵,個個神情肅穆,寬大無比的馬車厚簾低垂,車門緊閉,車廂里正是那口裝有蕭焰屍身的寒玉棺。
秦驚羽除下之前喜服,換上一身墨黑,策馬奔行在馬車旁邊,面對街巷百姓的跪拜以及竊竊驚疑之聲,面無表情,拋在腦後。
摸了摸懷中的錦盒,只覺得精神一振,身上漸漸有了力氣,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聖水。
救命之水。
只要找到聖水,棺中之人就能活回來,就能再對著她溫柔地笑,就能再輕言細語喚她一聲三兒,那曾被她漠視被她嘲笑被她唾棄的天籟之音。
車隊從天京出發,馬不停蹄,向北而行。
一路均速前進,一方面心急如焚趕時間,搶進度,一方面又不能太快,以免馬車顛簸,對寒玉棺造成損傷。
每日停下休整之時,秦驚羽都會上車推開棺蓋查看,他只那麼安安靜靜地躺著,沒有熱度,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變化,什麼都沒有。
一晃就是數日過去,酷熱逐漸消減,氣溫開始下降,入了北涼境內,道路越來越寬,土地越來越貧瘠,越來越荒蕪,綠意減少,天地間儘是一片灰白。
這日黃昏,天上突然下起小雪來,好在出發時早有準備,眾人紛紛加衣,秦驚羽也披上條灰狼皮里的披風,遠遠望見前方起伏不斷的高山,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這群山一過,就是巴彥大雪山了,便到了摩納族的地界。
平原已毀,地形地貌也不再是當初的模樣,但記得多傑說過,他們就棲身在舊址附近,只要她人一到,在周圍轉上幾轉,雪獸就能嗅出她的氣息來。
風雪交加,一連好幾日車隊在崇山峻岭之中穿行,銀翼對這雪山甚是陌生,全靠秦驚羽憑著直覺指點著方向,一點點朝著雪山接近。
好在此時赤天大陸正當夏季,這北涼比起當初來時氣溫升高不少,不再是狂風暴雪,很快就停了,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嶇,腳下是磕人的石岡子路,馬車車廂太寬,無法再往前走,無奈之下只得抬出寒玉棺來,開始牽馬步行。
秦驚羽與銀翼走在前頭,後面是一隊侍衛輪流抬著棺材,馬匹則在隊伍最後集中起來由人牽引前進。
就這樣又走了大半日,直走得腳下乏力,秦驚羽看了看天色,正想下令停駐歇息,忽聽得吱的一聲,遠處雪山上亮光一閃,白影明耀,淡金點點,有什麼活物閃電般飛馳而來。
是雪獸!
那雪獸比她昔日所見個頭小巧了許多,卻也沒那麼兇悍,她腰間的神劍也沒半點反應。
雪獸奔到離她三丈之外,驀然停下,吸了吸鼻子,忽又旋身往來處奔去,似是回去報訊。
秦驚羽看得欣喜不已,忙抬手示意眾人在原處歇息等候,又過了一會,那雪獸又再出現,背上還馱著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多傑!
「真的是你!你怎麼找來了?」多傑又驚又喜跳下獸背,朝她奔過來。
秦驚羽一把抓住他的手,話音急促,簡明扼要道:「長話短說,我已經擒住了風如岳,拿回了聖杯,你快帶我去找卓頓,我要進秘洞,用聖水來救人!」
多傑往她身後的棺材看了眼,疑惑道:「是誰死了?」
秦驚羽咬唇道:「蕭焰。」
多傑見她雙眼發紅,面色凝重,也不遑多問,招手道:「你們跟我來。」
說完他便是在前帶路,眾人急急跟上,隨他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上行走,不時穿過座座雪丘,七彎八拐,來到一處山坳當中。
山坳里亂石重疊,夾著塊平整的空地,幾方高聳的巨石圍合成個大大的橢圓,巨石下方搭著三四頂破舊的帳篷,帳篷上鋪著些大小不一的獸皮,以禦寒冷。
聽得雪獸歸來的叫聲,帳篷門帘一掀,衝出好幾名獸皮裹身的少年來。
「族長你回來了!」
多傑矜持點頭,問道:「大祭師現在是醒著還是睡著的?」
一名少年上前答道:「方才還睡著的,我這就過去看看。」說罷就朝一旁的山崖走去。
多傑伸手攔住他:「不用了,你們做你們的事,我自己過去。」
秦驚羽等人隨他轉了個彎,走到山崖下方,那石壁上有個凹洞,洞內光線甚暗,以她超凡的視力,看出那是個消瘦枯槁的人形,盤腿靜坐,一動不動。
「大祭師?大祭師?」多傑上前輕喚,「我帶了人來見你。」
叫了好幾聲,那人才緩緩睜眼,眼珠在深凹進去的眼眶中微微轉動,聲音嘶啞得近乎難聽:「是誰?」
「是我。」秦驚羽迎上去,立在洞口。
這一路尋來,沒想到他竟虛弱憔悴至此,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底氣不足,不住喘息,心底升騰起的希望又破碎了不少。
「哦?」卓頓抬眸相顧,慢慢認出她來,「原來是你……你終於還是來了。」
秦驚羽心中大慟,拖著沉重的腳步上前拜倒:「在下秦驚羽,請求大祭師寬恕昔日傲慢無禮之過!」
跪在地上,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畢恭畢敬,眼眶溫熱。
「快起來,你是一國之君,這真是折殺我了。」卓頓顫巍巍抬手,「你莫非是遇到什麼難事了?」
秦驚羽點頭道:「大祭師可還記得蕭焰,昔日您想收為徒弟的那名男子?他被風如岳一掌震碎了五臟六腑,大半月前已經氣絕身亡,我這回帶了他來,望大祭師出手相助,救他一命,秦某千恩萬謝,定為神族重振不惜餘力!」
說話間,寒玉棺已經抬至洞外,卓頓被多傑扶著,行動遲緩從地上起來,氣喘吁吁去往洞口棺前,先是審視了下蕭焰的面容,又伸手在他額上一按,良久,才長嘆一聲道:「我昔日所言果真靈驗,當初要他拜在我門下,隱世不出,或可避開禍患,可惜他始終不聽,哎……」頓了下,又道,「如今我法力已損,自身難保,卻也救不了他。」
秦驚羽急急道:「但我已經拿到了聖杯!」
「是么?」卓頓眼睛亮了亮道,「先給我看看!」
秦驚羽忙將懷中的錦盒掏出來,打開盒蓋,奉到他面前。
卓頓端詳著那隻其貌不揚的木杯,忽而閉目凝神,久久不語,秦驚羽在旁看著,只覺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出口否認。
過得片刻,卓頓慢慢睜開眼,面生光彩,含笑點頭:「沒錯,我感應到了,這就是聖杯,我族失落多年的聖杯。」
風如岳沒有騙她!
真的是聖杯!
「當初還有句關於聖水的箴言,我沒告訴你——」只聽得卓頓喃喃念道,「日月星輝,天地靈水,入則生之,出則廢之,所以聖水重生的奧秘就在於,將聖杯重新放回原處。」
秦驚羽喜極而泣,腳下一軟,差點跌坐在地,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下來。
「還好,那場雪崩雖然將我族人的家園掩埋,但秘洞卻沒怎麼受損。」卓頓在她身上打量了下,見得她腰間懸挂的神劍,轉頭朝向多傑,欣慰道,「多傑,你這就帶著他們去秘洞,重新放置聖杯,如若上天垂憐,能順利生出聖水,不但蕭公子有救,我們復族也是有望了!」
多傑不迭點頭,按捺不住歡喜,帶著一行人又往北行。
路上景物被那場雪崩改變甚多,全靠多傑在前指引,眾人方才到達那處石壁前。
故地重來,積雪消融,壁前那方巨石矗立依舊,秦驚羽忙指揮眾人聯手搬開巨石,露出漆黑的甬道來,甬道甚窄,玉棺無法通過,好在此是陰冷極寒之地,蕭焰的屍身在短時間內離開那寒玉棺,也應無大礙,是以將其小心抬出,直接由銀翼抱了進去。
甬道走盡,又見那處濃霧瀰漫的方正洞穴,洞口的藤蔓未受外間雪崩影響,尖刺森森,生得更加烏黑密緻。
秦驚羽拔出神劍,橫劈豎砍,將大叢藤蔓斬了個乾淨,而後神劍脫手而出,直射洞口上方,生生釘入,那濃霧登時消散,洞內紫光隱耀,一片明澈。
石室內情形跟上次一樣,無有改變,原封不動,凹槽與酒杯一眾俱在,這頭銀翼將蕭焰輕輕放在地上,那廂秦驚羽深吸一口氣,將聖杯從盒裡取出,端正放於那空著的槽內。
杯底剛一接觸到地面,沒等她鬆手,就聽得啪嗒一聲輕響。
木杯四分五裂。
那千辛萬苦拿到的聖杯,竟然裂開了!
這驟然生變,令得在場眾人都是傻了眼,瞠目結舌,秦驚羽更是雙眸血紅,手忙腳亂去撿那碎片:「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萬事俱備,眼看只差最後一步,不想竟功虧一簣!
明明這一路上她都是貼身收藏,錦盒從未離開過胸懷,絕無可能有所毀壞!
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
心痛難忍,神魂欲裂,忽然間腦中靈光閃動,想起王姆在臨死說的一番話來。
王姆說,要告訴她一個秘密,全天下只其一個人才知道的秘密,說那聖水風如岳是找不到的,永遠也找不回來。
王姆還說,如果沒有聖水,蕭冥就永遠治不好,這樣她才能一直守著他,所以她必須……
話沒有說完,她的最後一句是,不要怪她。
她說得那麼篤定,又那麼含蓄,當初沒怎麼在意的話語,如今想來,竟暗蘊深意。
應該是她,也只能是她,王姆,為了阻止風如岳重新獲得聖水,為了留住那個為之痴狂的男人,她在聖杯上動了手腳,表面看似無恙,實則已經破裂!
破裂的聖杯放在錦盒裡,其外觀原本就是普通粗糙,毫無美感,觀者大都一眼掠過,沒人會長時間仔細審視查看,如此,騙過了急著尋找秘洞的風如岳,騙過了一心只在蕭焰身上的她,甚至騙過了法力受損老眼昏花的卓頓,卻沒騙過這靈氣涌動精華匯聚的寶地!
聖杯已毀,聖水再也無法生成。
沒救了,他沒救了,活不過來了!
再也活不過來了!
一直強撐的那股信念陡然一散,秦驚羽撲通倒地,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頭頂上是破舊不堪的幔布,從那稀疏的破口中可以望見高遠的天穹,繁星點綴,仿若那人清亮的眼神,悠悠流轉,明暗不定。
側了側頭,帳中燈火幽幽,映出兩張擔憂的臉龐,一是銀翼,一是多傑。
一看到他們,便想起昏迷之前在秘洞中的情景,不知不覺,兩行清淚滑落。
多希望那只是一場幻夢,聖杯還好好放在盒中,自己還沒進洞查探,就如這一路行來,雖然艱辛,但心中總是充滿了憧憬與期望。
然而,那不是夢,是真的。
聖杯毀了,聖水沒了,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她終究是救不回他來。
手指微動,隨即摸到放在身邊的神劍,心底突然生出個荒誕的念頭,倘若她一劍抹了脖子,是不是就能隨他而去,至少在黃泉路上,有她陪著他,不會再寂寞孤單。
眸光閃了幾閃,就聽得銀翼冷聲道:「你少來這副天塌下來要死要活的模樣,就算沒了聖水,但穆老爺子不是讓李一舟請寧王後去了嗎,現在應該已經到了,說不定他倆聯手,會想出什麼辦法來呢?那個李一舟雖然看著討厭,但鬼點子也是不少,或許也能幫上點忙……總之你別胡思亂想,早些帶他趕回天京,才是正事。」
這番話想必是他醞釀了許久才說出來的,在情在理,找不出半點破綻來。
多傑也在旁說道:「就是就是,剛才你暈過去的時候,大祭師在他身上灑了些符水,雖然大祭師現在沒什麼法力,但那符水是早年煉的,說不定能起些作用,而且大祭師也看了那口玉棺,說這棺材很特別,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口來,讓他就留在棺材里,好好存放,等大祭師下一輪辟穀閉關,與天地通靈過後,興許就能想出解救的法子來了。」
下一輪辟穀閉關?
那不是好幾十年之後?
秦驚羽扯了扯唇角,他們喋喋不休說這些理由,製造這些遙不可及的夢想,無非也就是讓她心裡存著個淺淺的希望罷了。
其實,那隨他而去的念頭只是一晃而過,她在這世上還有父皇母妃,還有年邁的外公,還有稚齡的幼弟,還有那麼多親友弟兄,還有那麼多大夏臣民,她又怎麼忍心拋下他們?
而回去天京,雖然希望更加渺茫,但又忍不住暗地期盼,集合這世上兩大神醫之術,或許能出現奇迹,也說不定……
希冀而來,黯然而去。
離去的時候,卓頓蹙眉對她說了一句話,他說:「有件事很是奇怪,我當日摸他的命格,明明感覺到他的子嗣將權勢超越,福祿齊天,但你又說他現在還沒有子嗣,難道是我當日算錯了?」
秦驚羽一陣沉默,算對如何,算錯又如何,如今蕭焰神魂已滅,他也是法力俱失,卻終不能再算一次。
一干摩納族少年齊齊來送,大祭師卓頓留在洞內,手裡搖著金剛搖鈴,口中嘶啞念著些聽不懂的經文,梵唱聲聲,直入心魄。
神燈,聖水,就如一場遙遠的幻滅的夢,終是留在少年族人的記憶深處。
摩納族的未來,不再由天,而是靠人。
回去的路上,秦驚羽不再騎馬,而是留在馬車當中,執著守著那口寒玉棺,寸步不離。
車隊仍是均速而行,沒有加快步伐,也無需加快步伐,想必銀翼與她想的一樣,大家心知肚明,能晚一日是一日,晚一點接觸到現實,心中最後那點希望也就多留一會兒,遲些覆滅。
然而,再是遲緩,再是拖慢,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歷時將近兩月,終於又回到天京。
早有訊息傳入宮中,城門大開,全城戒嚴,有禁衛軍在前開路,車隊暢通無阻馳向皇宮。
宮內一路走馬,徑直穿行,到得闕非殿前,殿門處站了不少人,除開她的家人,那多出來的面孔,有東陽王后寧若翩,更有南越的一雙帝后,蕭焰的親生爹娘!
柳皇后見車隊停下,悲泣一聲就朝正小心抬下車的玉棺撲去,卻被身邊的蕭遠山一把拉住:「你先忍忍,讓他們先進殿去!」
秦驚羽看著那張淚流滿面的臉,聽得那一聲聲凄楚啼哭,心頭重重一沉,腦子裡已經有了結論。
就算是請來了寧王后,就算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神醫,就算又過了這麼多時日,他們還是沒想出法子來。
這就是最終的結局。
如此殘忍!
渾渾噩噩,跌跌撞撞,不知怎麼走進的殿堂,也不知怎麼站到那玉棺之前,聽得周圍爭執聲,說話聲,嘆息聲,哭泣聲,接踵不斷,此起彼伏,一聲聲清晰撞入耳中,卻沒有半點知覺。
眼裡心裡只有那個人,好端端睡在玉棺里,神態安然,丰神俊秀。
他只是睡著了,睡著了而已。
她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
可惜柳皇后嘶聲大哭,驚醒了她的幻念,她茫然抬眸,卻見柳皇后就在身前,狠狠瞪著她,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怒不可赦指著她道:「你可還記得,你當初在南越答應過我什麼?」
秦驚羽默然無聲。
柳皇后眼睛已經哭得通紅,嘴唇顫抖著,恨恨道:「你答應我,要盡你所能關愛他,理解他,體諒他,信任他……你自問你做到了嗎?你沒有,你沒有!我兒他為你付出這麼多,你卻從來不為他考慮,什麼都沒為他做,不僅如此,你還狠心逼死他,是你,是你逼死他的!如今他年紀輕輕就喪了命,躺在這冰冷的棺材里,再也醒不過來,還要我們這做父母的白髮人送黑髮人,這就是你給我的承諾嗎?早知如此,我真不該聽焰兒的懇求,在冥兒把你帶回來的那段時日替你說情,該叫他一刀把你殺了,也總好過你如今來害我的焰兒啊!」她越說越是傷心,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忽然伸出手來,扯住秦驚羽的胸襟,使勁搖晃,「你這狠心人,我兒哪點對不起你,你說啊!你為何這麼要逼他,為何這樣要害他?你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兒子來!」
秦驚羽被她搖得頭暈目眩,聽得四周驚呼聲阻止聲響起,好幾條手臂同時伸出,將她解救出來。
別人說什麼,做什麼,對她而言都是毫無感覺,只有柳皇后的哭聲在耳邊回蕩。
聲聲控訴,字字血淚。
他娘說得沒錯,是她逼死他的,是她。
世間如此之大,選擇如此之多,她竟能生生將他逼到只剩一條路。
有人在旁欲要扶她,她擺手婉拒,在棺前站定,定定望著那棺中之人,雙眸如血,一瞬不眨。
這一路上看著他,守著他,不分晝夜,明裡暗地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眼裡早已乾涸,再也哭不出來。
可就算沒有眼淚,心底的傷痛與絕望卻是滿滿當當,就如他生前,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笑,溫柔地,淺淡地笑,可他心底卻也不見得真就覺得快活開心。
她漸漸懂了他,卻終是失去了他。
蕭遠山也步了過來,一臉悲痛,倒也沒指責她,只是冷淡嘆道:「我們原本並不知情,只是小兒囑託聶丞相前來天京提親,他娘放心不下,怕有變數,拉了我一道前來,我們才過邊境,就聽說天子大婚,這急急忙忙趕來天京,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我們後來也聽說了事情經過,知道小兒是為風如岳所殺,只能怪小兒福祉淺薄,卻也怪不得旁人,先前是他娘太過激動,說話有失偏頗,陛下不要介意。」
人潮湧動,那名老軍醫也擠過來道:「小人本是奉娘娘之命一路跟著殿下,誰知殿下途中傷病複發,本該就地卧床修養的,殿下硬是不肯,沒養幾日就撇下小人跑掉了……」
難怪他會來遲,原來是這樣。
老軍醫又說了些她所不知的事情,說什麼蕭焰過去在南越時曾經跳崖重傷,當時就全身受損,險些沒救過來,或許就是那次埋下禍根云云,她頭腦昏昏沒怎麼聽進去,倒是後來蕭遠山一臉肅然丟下一句話,令得她終於回神。
蕭遠山說:「如此看來,陛下與小兒之間也沒甚糾葛,只不過是小兒一廂情願罷了,我們夫婦也不多打攪,這就帶了小兒回國,早早行禮下葬,讓他入土為安。」
說罷,就見他身後冒出好幾人來,想要去搬那寒玉棺。
「住手!」秦驚羽一聲低喝,擋在玉棺前,聲色俱厲,雙眸中幾乎要滴出血來,「誰敢動他,我就殺了誰!」
她這一聲不打緊,在旁的大夏與西烈侍衛紛紛拔出刀劍,嚴陣以待。
柳皇后氣得渾身發抖,怒道:「你想做什麼?你害死了我兒,難道還想霸著他的屍首不還嗎?你到底是安的什麼心?」
蕭遠山也冷靜道:「小兒是南越皇子,生在蒼岐,逝后也當回到蒼岐,葬於南越皇陵,還請陛下體恤我夫婦這老年喪子的哀痛,不予為難。」
秦驚羽姿勢不變,眼眸愈發紅了:「我不管,我就是要留住他,你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此事沒得商量,如若強搶,後果自負。」
柳皇后恨聲道:「我們討回我兒的屍首,這是天經地義之事,管他什麼後果!」
秦驚羽冷冽道:「那好,我這就撤回和談大臣,大夏在風離的駐軍主力尚在,不日就將一路南進,開赴蒼岐。如果這後果兩位覺得無所謂,那就儘管動手搶人!」
「你……」柳皇后指著她罵道,「你真是欺人太甚!上回我真是錯看了你,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怎的這樣沒臉沒皮!」
秦驚羽冷冷看她一眼,緊抿嘴唇,再無言語。
穆青與寧若翩見勢不對,趕緊過來打圓場,寧若翩與蕭遠山夫婦以往也有些交情,拉了柳皇后的手,輕聲安撫道:「皇后你有所不知,這寒玉棺乃是穆老爺子為自家女婿百年之後準備的,是不可多得的寶物,可保肉身長年不腐,再說這幾日穆老爺子日以繼夜研製丹藥,你們也是看在眼裡的,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家小兒子留在天京皇宮,待在老爺子身邊,那是百利無一害,難說將來哪日就有轉機,你非要把他帶回蒼岐去,指不定那才是真正害了他。」
穆青也道:「我向你們保證,窮盡餘生煉丹製藥,終有一日會救活他來。」
寧若翩又道:「你們就在這裡陪他幾日,等過了這陣,我就跟你去蒼岐,瞧瞧你家大兒子。」
穆青也接道:「聽說貴國大皇子是手足受傷,我這裡還有些治療的藥膏,就請寧王後到時候一併帶去。」
蕭遠山看看滿面懇色的他,又看看不住點頭的寧若翩,再看看棺中容顏不改的蕭焰,思忖片刻,終是嘆息道:「那就讓小兒暫時留在天京吧。」
柳皇后哭了一陣,也漸漸平息下來,在玉棺前守了半日,便隨著蕭遠山前去休息。
那老軍醫也隨同退下,走出幾步又轉身回來,將個長條形的包袱奉到秦驚羽手裡,道:「這是殿下讓小人幫忙保管的,是殿下最珍愛之物,現在殿下不在了,還請陛下放於他棺中罷。」
后又摸出個小巧得多的布包,吶吶道:「這也是殿下的,不過他大概不怎麼喜歡,丟過好幾次,卻又撿回來,最後一次沒再撿了,是小人無意中看到,覺得應該是個值錢的東西,怕殿下過後後悔,悄悄給撿了去。也請陛下一併收著吧。」
秦驚羽默默打開,包袱里是那隻她見過的人俑,此時終於完工,但見其容貌絕美,身形挺秀,玉冠佩劍,英姿颯爽。
撫摸著那細緻的刀工刻痕,許久才又打開那隻較小的布包,裡面卻是那枚雷牧歌送她的玫瑰花型的戒指,想著蕭焰從她手上悄然取走它的情形,想起在不醉翁石室中發生的那一場春夢,突然悲從中來,哽咽失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銀翼的聲音在旁飄忽響起:「雷牧歌讓我提醒你,風如岳那廝還關在地牢里,這些日子沒給他治過傷,也沒給他吃飽過飯,問你現時有什麼打算。」
風如岳……
秦驚羽面色一寒,冷聲笑道:「提醒得好,我這就去會會他。」
說是地牢,實際是一座水牢,位於昭陽宮的暴室地底,先要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后又要下得好幾十級台階,最後才到牢門之前。
牢房沉入地底,頂部是兩指寬的鐵柵欄,以作牢門,堅不可摧,四周則是堅厚的石牆,牆壁上鑿有數個孔洞,裝有機括,一旦打開,孔洞中便會噴出水來,直至沒頂。
一行人到來之時,牢中的大水剛剛消退,風如岳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身上綁著繩索,手腳縛著鐵鏈,胸口不住起伏,想是之前受盡了折磨。
將近兩月不見,他看起來消瘦了不少,呼吸聲也是細微若無,空無的眼眶如黑洞般大睜著,十分駭人。
聽得牢外腳步聲,風如岳忽然警覺,撐起身來:「是誰?是誰來了?」
秦驚羽上前一步,冷冷道:「是我。」
風如岳一怔,似是不敢置信,半晌才撐著地坐起來,咧嘴笑道:「這麼快,你都從北涼回來了,有沒有進那秘洞找到聖水?那姓蕭的小子被你救醒了罷?你是不是該放我出去了?」
秦驚羽也不作答,淡淡道:「我這就放你出去。」一揮手,便有數名侍衛上前,逐一打開那柵欄上的好幾把大鐵鎖,拉開鐵門,幾根長戟探入,勾住風如岳身上的繩索鐵鏈,將他拖了出來。
風如岳哈哈大笑:「真好,真好,你果然信守承諾……」
最後一個諾字還沒說完,就覺胸口一冷,那柄琅琊神劍,穿透了他的胸膛。
「你殺我,你居然要殺我?你不是當眾許諾要饒我性命嗎,一國天子,居然言而無信,傳出去要遭天下人恥笑的……」風如岳慢慢軟倒下去,血流遍地,似是臨死都不願相信。
秦驚羽居高臨下看著他,不住掙扎,漸漸落氣。
恥笑?如今的她,還會在乎這些嗎?
是他,痛下狠手,打了蕭焰那致命一掌,令她痛徹心扉悔不當初的一掌。
在那北涼王宮,如若不是他給蕭冥喝下所謂聖水,又挑斷其手筋腳筋,帶到王姆面前,王姆也不會因此愛上蕭冥,更不會為了留心上人在身邊鋌而走險,弄裂聖杯,毀去聖水,也毀掉了蕭焰起死回生的最後機會。
她豈能放過他?
蕭焰活不回來,她便要他陪葬!
只是,殺人又如何,陪葬又如何?
終是換不來他悠悠睜眼,對她回眸一笑。
上窮碧落下黃泉,她卻要去哪裡尋他回來?
……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
時光似流水,不知不覺便是四年過去。
雖說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可秦驚羽卻覺得,一切都像是發生在昨天。
或許對於時間,她已經沒有什麼概念。
也不是沒想到過找冥王求助,在這兩年當中,她曾經無數次在心裡默認祈禱,希望他能夠突然在她面前冒出來,出手救蕭焰一命,但是他始終沒有出現,她終於明白,那日他所說的話不是假的,他已經幫過她那麼多次,不會再來了,永遠都不會來了。
起初的兩年,她除了上朝議政,終日守在那副寒玉棺前,摸著那清冷的棺材,時而開棺看看那俊秀沉靜的姿容,心裡感覺到了幸福。
身邊之人幾乎看不到她的笑容,只看到她在朝堂上的深沉威儀,在內苑裡的肅穆內斂,然而只有到了玉棺之前,看到那名日復一日沉睡的男子,唇邊才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帶著淡淡的悵然與心酸。
她時常喝酒,一個人抱著酒罈在玉棺前淺斟慢飲,一邊喝,一邊回憶那些前塵往事,那些年少輕狂的歲月,那些青春風流的記憶,那些綺麗溫柔的夢境,那些迷亂躁動的心思。
越喝得多,腦子越是清醒,也越是清晰想起他的面容,想起他那雙笑意彎彎的眼,她一直都喜歡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明凈,溫潤和暖,如輕風拂過花間,如微雨浸濕葉端,讓人覺得舒服,久而久之便會心動迷醉,可惜,她看見他眼裡的笑,卻沒看出那眼神背後的痛。
她還喜歡聽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是那麼清朗悅耳,如玉擊冰,時而溫柔,時而淡然,很多時候都是帶著一點點的誘哄,像塊厚實綿軟的絲綿,將她裹在其中,別無他法,只能束手投降。
有時真想讓自己好好醉一場,也許醉過之後會變得麻木,不再想念,不再眷戀,可她多年來練就的酒量,卻讓她始終不能如願。
好在這一天,不醉翁找上門來,開口就要她遵守那二十壇頂級佳釀的承諾。
秦驚羽這才想起,當初還欠了個大大的人情,自然二話不說就兌了現。
不醉翁見得那一壇壇清香四溢的美酒,老臉笑得開了花,作為回禮,給了她一隻巴掌大的小酒罈,說是最新釀出的改良版醉生夢死。
臨走前,秦驚羽帶他去看了蕭焰。
不醉翁摸了摸玉棺,搖頭嘆息:「我老早就看出他身體不適,一直勸他在我那裡靜養,他卻總是不聽。唉,他若是稍微愛惜點自己,也不至於這樣……」嘆后又微有疑惑,「照理說我那藥酒也是世間少有的珍品,卻怎麼沒起到些許作用?」
送走不醉翁,秦驚羽打開了那小罈子醉生夢死。
仍是記憶中熟悉的味道,卻更加甘醇芳冽,回味悠長。
一壇下肚,她終於醉倒。
迷茫中彷彿看見了他,狹眸彎起,清俊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手裡捏著柄亮閃閃的柳葉刀,正慢條斯理修著指甲,那麼慵懶,那麼優雅。
抬眸,他將刀收入袖中,衣袖一拂,朝她伸出手,他笑喚:「三兒。」
微笑,伸手。
一次又一次,他都是這樣眼含鼓勵,面帶微笑,向她伸著手。
他在等著她,等她明白他的心意,等她對他信任不疑,等她對他有著足夠的愛戀與寬容,過去與他攜手,相互體諒,共同面對風雨。
然而,她卻一回又一回,讓他失望。
這酒真是個好東西,能叫她這樣清清楚楚看到他,真真切切聽到他的聲音。
只是,酒醉終究會醒。
唇邊猶有一絲酒香,身上還存著淡淡溫暖,陽春三月,風光和煦,美好如繾綣故夢。
終究只是一場白日夢,醒來時候,已是黃昏。
與雷牧歌的婚事就這樣無限期擱置,他沒有提,她也就不說,她知道他在等她,但她也知道,這輩子怕是都不可能了。
她只想守著玉棺,守著蕭焰,就這樣過一生,未嘗不是一種圓滿。
而那一日,她母妃穆雲風踏進殿堂,含淚站在她面前。
畢竟是蕭焰以身相代救了她父皇,自他出事之後,穆雲風也沒再逼迫她,甚至在當日柳皇后指責質問之時,也是選擇了沉默退讓。
對於她的痴守,她的酗酒,她的沉迷,穆雲風一直不聞不問,這會兒卻滿面是淚,以一種幽怨與不滿的眼神看著她。
「母妃,找我有事?」秦驚羽坐在棺前問道。
穆雲風眉頭蹙起,壓抑著怒氣道:「你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他已經死了,死了兩年了,不可能再活過來了,你準備怎麼辦,是不是這輩子就這樣過了?」
秦驚羽扯唇一笑:「就這樣過,不是也挺好的嗎?」
穆雲風忍無可忍,拉起她來,拖著她直往殿門走。
「母妃你做什麼?」
「我做什麼?哈哈,你竟問我做什麼?」穆雲風冷笑,「你可以就這樣不管不顧,自生自滅,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外公?你去看看,你自己去看看!你最近可曾去看過他?仔細看過他沒有?當初就為了幫你留下蕭焰的屍首,他老人家硬是向南越皇帝皇后許諾,要救活蕭焰,這兩年來,他沒歇過一日,沒睡過一個好覺,不是製藥就是煉丹。你有沒有想過,你外公歲數已經大了,身體也不如從前了,當年還因為那塊軟泥大大受損,調養這麼久也沒完全恢復,你現在還這樣折騰他,逼他日夜操勞,你可還有半分孝心?還有你父皇,你皇祖母,你可去探望過他們,哪怕只是一次簡單的問候請安?還有元熙,他已經能夠唱歌識字了,你可曾前去抱過他,陪他說說話,跟他講故事?為了一個已死的蕭焰,你是不是打算將身邊還活著的親人全部都拋棄不要了?你說啊,是不是?是不是?」
秦驚羽被她一把摜在地上,閉上眼,眼睛里陣陣澀痛,卻是半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以為,守著蕭焰,守著這一份醒悟得太晚的愛情,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卻沒想到,會傷害到身邊的親人。
這樣的等候,這樣的堅守,難道錯了嗎?
錯了嗎?
穆雲風走的時候,滿臉哀容,只丟下一句:「你去看看你外公,好好生生看看,然後通知南越那邊,把屍首領回去吧,早些入土下葬。你別怪我心狠,也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死心,才能恢復正常的生活,你還那麼年輕啊!」
過後,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起身出門,走去太醫署。
在那間光線幽暗的煉丹室,她看到了外公穆青。
穆青正背對著她,往爐子里添柴,嘴裡還喃喃念叨著:「再試一次,稍微增加點分量,我就不信這個邪……」
往日清雋的身形已經微微佝僂,原本略顯花白的鬚髮竟成了滿頭銀絲。
母妃說得沒錯,她為了蕭焰,一直漠視身邊的親人,更是在折磨身邊的親人。
可她又能如何?
她怎麼捨得將他送回南越,怎麼捨得讓他離開?
如果沒有他陪在身邊,今後的漫長歲月,卻教她怎麼過得下去?
有時候理智會叫人做一些清醒正確的事,但感情偏偏又逆道而行。
就這樣日日天人交戰,不能決斷,正當此時,卻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門來。
來人頭髮挽起,白衣素裙,雖做婦人裝扮,卻一如初見時那般清妍嬌柔,是蕭焰的皇妹,南越三公主蕭月。
這兩年每隔半年的樣子,柳皇后就會來天京探視詢問,每前來一次,態度就會略好一分,這生老病死都是世間常事,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習以為常,接受現實。
柳皇後身居高位多年,自然也有這樣的豁達,只是這樣的豁達,對她而言卻異樣奢侈,怎麼也學不來。
這個月差不多就是柳皇後來探視的日子,只不過這次來人換成了蕭月,據說是因為近日蕭冥狀況不太好,柳皇后須得留在蒼岐宮中照料,是以臨時換人。
那年蕭冥手腳盡斷,被送回了蒼岐皇宮,蕭遠山還請了東陽寧王后前去診治,卻被告知因為沒能續接得當,失了先機,就算良醫妙藥再醫個幾年,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勉強能站能動,卻永遠沒法恢復如初,幾近廢人。
後來她也曾從影部情報中知道了一件秘辛,那便是蕭冥早年在一次仇殺惡鬥當中受傷,傷勢並不算嚴重,也很快就痊癒了,但從那以後,他卻失去了生為男人的重要本能,無法生育子嗣,府邸當中的一干皇妃侍妾都是遮掩的幌子。
他多年不惜一切暗地裡求醫治病,幾乎到了癲狂的地步,所以才會輕易受了風如岳的愚弄,搶著喝下那一杯假得不能再假的所謂聖水。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會對唯一的弟弟蕭焰那麼看重,對其子嗣那麼在意,對身為男子的她那麼仇恨。
如果他醫治無效,終身不育,則蕭焰之子將成為南越正統皇嗣,未來的一國之君,如此身份,又怎能與個同性男子糾纏不清,就此沉淪?
恩恩怨怨,糾糾結結,卻是為了這樣一個原因。
正應了那句話,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
蕭月詢問了幾句,又在棺前流了一會兒眼淚,淚水將整條綉帕都打濕了,她說:「打我從有記憶開始,就從來沒見二哥愁過,哭過,不管什麼時候總是在笑,我有回曾經問過他,記得他當時跟我說,當你心裡傷心難過的時候,不要流淚,因為你的淚會讓在乎你的人心碎。」
當你心裡傷心難過的時候,不要流淚,因為你的淚會讓在乎你的人心碎。
所以他不論何時總是在笑,微笑,輕笑,好笑,朗笑,大笑……就算是在看到她執意要跟別人成親之時,在他奄奄一息性命垂危之時,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瞬,他仍是在淡淡地笑著。
不愁不恨,無怨無悔。
蕭月還說起一件往事:「我二哥當年跟著你跳下懸崖,摔得遍體鱗傷,還摔斷了一條腿,救回宮來的時候幾乎都咽了氣了,當時所有的人都覺得他不行了,他以為你死了,自己也沒了求生的念頭,有天夜裡我去看他,他斷斷續續對我說,等他死了之後,一定要把他的屍首帶去密雲島,葬在那座有暖玉神泉的山上,他說他這輩子最快活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在那裡度過的……後來不知大哥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他又慢慢好起來了,也就罷了,但這話我一直記著的,我想這個當是他的遺願,也許你能幫他完成。」
秦驚羽聽得怔然。
海島,溫泉,木屋,何嘗不是她的心之所往。
蕭月還說:「我來這裡之前,爹娘也說了,他們感謝你不計前嫌,兩國能夠放下仇怨,握手言和,二哥已經去了,回不來了,他們也想通了,你為他守了這麼兩年,心意也夠了,虧欠也還了,還是將他送回蒼岐去下葬吧,讓活著的人也能安心,好好地過下去。」
蕭月待了一日就回去了。
蕭焰的屍首,終究還是沒送回蒼岐,卻也沒留在天京,而是由她一路扶靈東進,爬山涉水,遠赴海外。
暖玉神泉已毀,小木屋也盡數損壞,但不要緊,那座山還在,青山綠水,風景如昔。
秦驚羽將他連同寒玉棺一同埋在木屋的舊址前,並將那串珠鏈與那隻人俑一齊收斂入棺,蓋上棺蓋的那一瞬,眼中依舊沒有眼淚,只是在心底呢喃默念。
「等著我……」
黃土灑落,石碑立上,碑上什麼字都沒有,但她想他應該知道她的心意,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接下來的兩年,她擠出時日,微服私訪,走了很多地方。
她去過神廟,去過蠻荒,去過密雲,去過蒼岐,去過風離,去過芷水,去過格魯,去過沁城,去過新葉,去過雪山,去過陵蘭……
旁人以為她是因為放不下他,所以外出散心遣懷,其實不是,她只是想沿著舊時道路再走一次,追隨他的足跡,尋找他的氣息。
佛曰,靈魂不滅,人生輪迴,如果她與他還有緣,那麼來世還會相遇相戀,生生世世都不再分開。
秉著這樣的想法,她心平氣和,安寧度日。
在蒼岐,她遇到了蕭焰手下的一乾死士,包括那名傷愈歸來的黑衣首領,在他口中,她知道了很多過去不知的事情,知道了當年在神廟裡蕭焰那個行禮姿勢的真正涵義,知道了他每天夜裡都會來她的寢室默默探望,知道了她後來在南越皇宮能被程十三順利救出,也是他暗中策劃,一手為之。
在沁城,她參加了李一舟和軒轅清薇的婚禮,身為大夏天子和牽線紅娘,理所當然坐在首位,接受新人的敬酒,看著那清俊的新郎與嬌美的新娘,她在想,不知這輩子她還有沒有機會為那個人披上嫁衣,畫眉梳妝?
遠行雪山,她由多傑帶領著苦尋多日,終於找到了那曾與蕭焰賴以生存相濡以沫的雪原石洞,那件他用萬千鷹翎鳥羽細心編織綴成的披風還靜靜放在原處,重溫著時光,追述著記憶。
暢遊芷水,她隨黑龍幫弟子乘舟去到通向德澤湖的那條水道,兩岸蘆花飄飛,水中菱角蕩漾,只是在她身邊划槳泛舟的人,卻再不是他。
……
她明明白白知道,蕭焰死了,早在兩年前就死了。
可在她的內心深處,卻感覺他時時都在她身邊,並未真的遠離。
密雲島是她這些年來到得最多,停留最久的地方。
第二次去的時候,她帶上了大夏的能工巧匠,靠著幽朵兒與島人的幫助,在蕭焰的墓前不遠,歷時半年,建起了一座兩層高的小樓,雕欄畫柱,精美無雙。
門上有塊橫匾,上書三個大字:燕羽樓。
樓內每一間房,房裡每一處擺設,都是她親自設計,親手布置,這是他們愛生情起的地方,是他們共同珍藏的記憶。
每回外出歸來,她就跟換了個人似的,精神抖擻,事半功倍。
「心思縝密,感官敏銳,作風冷靜,手段強硬的少年天子。」
「四國臣服,二島恭順,威加海內,盛世太平。」
這是世人對她的評價。
然而也有一些不同之聲,有人說這皇帝好是好,就是生有怪癖,喜好男色,當年衝冠一怒為美男,出爾反爾將北涼王風如岳一劍斬殺,險些導致兩國開戰,百姓遭殃。
也有人反駁說,皇帝陛下早就料到這一著,老早就留有後手,不僅是按住了北涼國內的篡權暴動,還送對方一位神族之子坐鎮,那神子年輕雖輕,舉止談吐卻有大將之風,且更加善良仁慈,比起那名神秘不見蹤影的前國主風如鏡好了太多,假以時日,著重培養,定又是一代明君。
對此,她一笑置之,要知道,傳聞中生有怪癖遲遲不婚的青年才俊,放眼赤天大陸,又不止她一人。
比如西烈皇帝蘭棠,比如大夏將軍雷牧歌,比如黑龍幫幫主魅影,個個都是如此。
雷牧歌一直在等她,這她知道,從第三年開始,她就明確跟他說過,她的心再放不下別人,這輩子只能是辜負他,對不起他。
記得他當時的回答是:「縱然你無法回應我,無法愛我,卻不能阻止我去愛你,你現在是忘不了他,但將來呢?兩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總有一天你會淡忘他,那個時候,就讓我來陪你,照顧你。」
而銀翼,似乎也跟雷牧歌卯上了,對於西烈國內日益高漲的選妃立后呼聲根本不理,一意孤行,只說:「他跟我年紀也差不多,他都沒娶親,我急什麼?」
再有就是魅影,那年在芷水邊上她曾經與他碰過面,他當時帶著那名少年於承祖,狀若師徒,衣袂飄飛立在一艘快船上,中間隔著滔滔江水,更隔了萬丈紅塵,近在咫尺,卻已成陌路。
他們,都是她最親的人,兩肋插刀,在所不惜,而蕭焰,卻是她血肉里永不能割捨,靈魂中永不能磨滅的部分。
所以,不能擇一而棲,只能漫長等待。
這一年,是蕭焰過世的第四年。
這一年,她二十四歲。
二十四歲,正是青春年少,風華正茂,她卻感覺仿若已經滄海桑田,褪去青澀,身心沉靜。
年紀略長,與年少時期的想法卻有不同。
年少時愛一個人愛得如火如荼,熱烈而霸道,動輒錐心刺骨,要死要活;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愛一個人卻如水般緩緩流淌,悠悠綿長。
她有時也在想,如果當年的事放在今日,也許就不會發生,至少,不會是那樣悲壯慘烈的結局。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該多好……
該多好!
這年蕭焰忌日將至,她安排好朝堂政事,召集人馬,啟程東去。
船行海上,但見風和日麗,碧波蕩漾,天地間一派安寧。
秦驚羽站在甲板上,正俯視海面,忽聽得遠處傳來划水聲,又聽得有人吆喝追擊聲。
此片海域已是蠻荒密雲二島的勢力範圍,二島鄰里友好,關係和睦,又因為擁有傳聞中的兇悍異獸與神秘巫術,周圍漁民斷然不敢輕易靠近,更不敢肆意冒犯。
這陣仗,卻是在追擊何人?
當下去往船樓高處,舉目遠眺,卻見那頭有隻小舟在海浪里飄搖,後面一艘大船正快速追趕。
她一眼看清那後面大船船身上有密雲島的巫女頭像標示,船上人數不少,阿大,幽朵兒都在其中,而前方那隻小舟上卻只有個頭戴斗笠的黑衣人,只看出身形矯健,看不清面容。
見是熟人,生怕島上有事發生,秦驚羽趕緊叫漿手加快速度,朝密雲島的大船靠攏,同時舉旗鳴鼓示意。
見得是大夏戰船,幽朵兒歡呼一聲,忙叫人從船上解下只小艇划將過來,而阿大等人卻是駕著大船繼續追那小舟而去。
「出了什麼事?」等到幽朵兒跳上甲板,秦驚羽一步過去,劈頭就問。
幽朵兒眨了眨眼,恨恨道:「那老賊,這半年來偷上島來好幾次了,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護島神鳥都拿他沒法,這回他又偷偷上來,被我們在岸邊抓了個正著,這不,我跟哥哥一起追他來了,等會兒逮住了他,定要叫他好看!」
秦驚羽哦了一聲,朝海面上一前一後的兩隻船凝神望去,卻見那小舟上那人轉過身來,摘去斗笠,向她所在的方向回頭一顧,微微頷首。
一襲青衫,仙風道骨,眼底似有深意。
明明素不相識,卻覺分外眼熟。
腦子裡靈光一閃,驀然冒出個模糊的念頭,會不會……是他?
蕭焰屢屢提及卻始終無緣得見的那個人?
胸口彷彿被鐵鎚狠狠一撞,撞出滿頭金星,一片空白,心裡卻是狂喜,如果那個人是他,那將意味著什麼?他半年來幾次出現在密雲島,意味著什麼?那意味深長的一眼,又意味著什麼?
會不會,如她所願,實現她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向天祈禱的心愿,她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實現的心愿——
起死回生,平安歸來……
會嗎?會嗎?!
剎那間,忽喜忽憂,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住。
腳下虛浮,手指顫抖,她不知道自己對幽朵兒說了些什麼,不知道船舶是如何靠了岸,她又是如何歪歪倒倒跳下船,如何跌跌撞撞朝前飛奔,絆倒,又再爬起,再絆倒,再爬起。
溫暖的山風,呼呼地擦過臉頰,衣袂輕動,髮絲輕揚,她喘著氣,一路跑,一顆心彷彿就要飛出來,正在胸腔里急促雜亂地跳動,連帶著混身的血液都在燃燒著,幾欲沸騰。
原來,直到這一刻,才終於體會何謂真正的急切和喜悅,彷彿每個細胞都在歡叫,卻又雜夾著一點點失而復得后的惶惑和不安,生怕這一切,全都不是真實的,只是又一場她臆想出來的幻夢。
它來得這樣突然,仿若黑暗中久久前行的人,等待了那麼長的時間,經歷過那麼多的失望,只在一剎那間,突然見得曙光。
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這樣好的體力,這樣好的耐力,彷彿只是本能,竟一口氣不歇地奔上了山。
大半年未至,但見燕羽樓前艷色籠罩,霞光燦爛,四周碧樹繁花,草木青青,一切都是那麼明麗可愛。
四處靜悄悄的,墳墓高聳,石碑如故。
難道,是她想錯了?
秦驚羽放慢了步子,心跳難抑,方才的激動與勇氣卻都消失在九霄雲外,近鄉情怯,止步不前。
倚著一棵樹重重喘氣,只覺得全身無力,近乎虛脫地顫抖,那乾涸了四年的眼眶不知怎的,突然盈滿了淚水,淚眼朦朧,視線模糊,忽而轉頭,彷彿看見有一人推門而出,從樓里漫步走出來,挺拔軒秀的身姿一點點出現在眼帘,那溫潤俊朗的眉目,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的樣子。
那眼角眉梢,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又似是纏綿不盡難分難捨的濃情蜜意。
是夢嗎?
在這樣美好的夢裡,踏霞乘風,朝她而來?
她屏著呼吸,腳下像是踩在棉花團里,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這一眨眼,面前的人影就像是無數個夢醒的清晨,立即消失,無蹤無影。
那是他嗎,是他嗎?
是真是幻?夢耶非耶?
那人清清爽爽,端端正正地站著,那雙眼如昨般彎起,沖著她微微一笑,笑意如春風化雨,冰雪消融,仿若漫天金光,無邊彩霞都凝在這一笑當中。
他薄唇勾起,那麼溫柔笑著,什麼都不說,只朝她伸出手來。
她明白他的意思,這一場愛情要想開花結果,不能只靠他一人努力,必須也要她主動走上去,握住他的手。
秦驚羽踏出一步,再一步,終於忍耐不住衝上去,手指相觸,感覺微涼中帶著一絲暖意,那麼真實,他活過來了,是真的活過來了!
蕭焰猛然抓住她的手,一把扯進懷中,緊緊抱住,唇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眸底卻已晶瑩閃耀:「三兒,我的三兒,你終於來了……」
深情相擁,中無縫隙。
堅韌熟悉的懷抱,欲要揉入骨血的力道,夢裡尋覓了千萬次的場景,一切都是那麼難以置信,卻又那麼真實無欺。
秦驚羽眼中含淚,摟緊了他:「是,我來了,我慶幸我來了,你可知你這一覺,睡了好久好久。」
那麼漫長,那麼久遠,令她幾乎都已經絕望了。
頓了一下,似是想到什麼,立刻在他胸膛上來回摸索:「你的傷呢,被震碎的內臟呢,是不是都好了?還有沒有什麼問題?」摸完又去摸他的腿,「腿傷呢,」
蕭焰咧開嘴笑,拉住她的手,環在自己的腰際,擺放端正:「都好了的,你別亂摸,歇了這麼多年,我可不能保證有太好的自制力。」
秦驚羽面上難得地紅了紅,整個人都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圍著,有太多太多的話哽在喉間,一時又不知從哪裡說起。
蕭焰擁著她的手臂,低嘆:「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了燕羽樓,和那塊空白的石碑,我猜不透你的心意,也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況,我單知道已經過去了四年,心裡又是惶恐,又是害怕,不敢去找你,只能在這裡等……」
秦驚羽掐他一把,嗔道:「原來你竟是個膽小鬼!」
「是,我就是個膽小鬼,所以我一直都不敢告訴你真相,怕你恨我,怨我,不要我……」
秦驚羽手掌掩住他的唇,喜極而泣:「好了,別說這些了,都過去了!」說罷又道,「我且問你,若我不來,你是不是就這樣一直等下去?」
蕭焰看著她,滿目柔情,滿心喜悅,唇邊笑意越來越濃,卻始終不作回答。
秦驚羽急了,伸手去撓他腰間,力道卻甚是輕微:「你傻笑什麼,快回答我!」
蕭焰微微笑道:「路上你可曾看見位頭戴斗笠的黑衣老人?」
秦驚羽不迭道:「看見了,他就是你師父吧?幽朵兒說這半年他來過好幾次,是他救你的吧?」
蕭焰點頭道:「正是,師父長年在深山野外雲遊,得知我的死訊已經是一年前,他便悄悄找來,挖開墳墓查看,他說我這其實只是個假死,又說這寒玉棺是個好東西,可保肉身不腐,而我昔日泡過的暖玉神泉,服下的茯苓首烏丸、身上灑的像是神族的符水,不醉翁給我又喝又泡的藥酒,都在我自身修鍊的龜息神功下漸漸發揮作用,還有這塊墓地,想來當年神泉被毀,泉水卻沒消亡,而是盡數滲進了地下,卻成了個休養生息的寶地,最後再加上師父帶來的一顆金丹,終於讓我起死回生,堪堪撿回一條小命來,還因禍得福,將這羸弱多病的身子養得大好,你說,我把這天地間的福氣都佔盡了,可怎麼是好?」
秦驚羽聽他說得輕巧,卻知道這其中兇險叢生,天時地利人和,所有條件必須具備,任缺一樣都不能有今日之結果,越想越是后怕,不由得緊緊抱住他,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痴痴仰望,生生纏繞,怎麼也不肯鬆手。
蕭焰低下頭,噙著濃濃笑意,深深看她:「你這記性好忘性大的,不是還在問我問題么?」
秦驚羽頭埋在他胸前,嗅著他身上清淡好聞的氣息,腦子裡滿是慶幸與惜福,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只應道:「你說。」
「我都請師父去天京報訊去了,還怕你不來?而且我其實心裡也著急的,哪裡還等得了他老人家,頂多再養個一兩日,我便自己衝到天京去找你。」
「那倘若我已經跟別人成親了呢?你又將如何?」
蕭焰斂了笑,眸光定定望過來:「我醒過來的頭一件事,便是想起我死前竟將你託付給雷牧歌,還叫他好好對你,其實這話我一說完就後悔了,悔得腸子都青了,只是我當時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才違心說出這番大義無私的話來,我閉上眼的那一瞬想的便是,若我死了那也罷了,若我不死,活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你給搶回來。」
秦驚羽輕笑道:「臉皮真厚,你就那麼篤定我就心甘情願讓你來搶?」
蕭焰盯著她的眼,認真地道:「你可記得,我臨死之前問你能不能原諒我,你是點了頭的。」
秦驚羽暗地好笑,心裡喜樂無限,故意想了下才道:「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蕭焰又道:「我還問你,如果有來世,你還會不會接受我,你的回答是會。」
「我是這麼說的,但那又怎樣?」
蕭焰只低了嗓音在她耳邊道:「不怎樣,三兒,你的話太多了……」
「嗯,我還有好多事問你,那個……」秦驚羽張嘴還要再說,他已是低下頭來,含了她的唇瓣,堵住她所有聲音。
唇舌糾纏,氣息交融,火熱而甜美,深刻而執著,天地在這一刻都安靜下來。
剎那,已是永恆。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黃昏時分,白天就要過去,黑夜就要來臨,但她知道,他們的黑夜已經過去,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充滿陽光幸福如蜜的日子。
……
起風了。
晚風吹拂著山野,霞光輝映著樓宇,萬物寧和而幽深,只除了那些淺淺低吟的夏蟲,似在訴說著塵世間奇幻瑰麗亘古不滅的愛情神話。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兩心繾綣,三生結緣。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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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央有話要說:
1、終於完結了,謝謝大家一路不離不棄的支持,說不盡的感謝和歉意!溫馨番外過幾日就有!一定有!
2、龜央新坑《窈窕家丁》已開,乃明月心的後世故事,預計四月開始填,喜歡龜央文筆的親們麻煩動動手指,放入你書架的某個角落就好,再次拜謝!
3、喜歡種田文的親看過來,李箏的新文《寒門閨秀》,夜纖雪的新文《嫁作商人婦》,都是種田正劇文,質量有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