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 54 章
京城最有名的酒樓旁,靜靜停著一輛青色的轎子,簾帳將轎間的光景掩得嚴嚴實實。良久,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朝裡頭說了句什麼,那轎子便緩緩駛動了。
「……做糖酥鴨的廚子怎麼就回鄉了,那以後豈不是都吃不到了?」余清蕊臉上顯出幾分苦惱之色,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余連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修長的手指撫了撫衣袍,「祖母果然沒有說錯,你身為大家小姐,如何成日里只想著吃的?」
余清蕊臉上微紅,略有些羞怯的道:「祖母亂說,我哪有成日里只想著吃的。」
余連墨輕笑道:「這糖酥鴨是吃不到了,你還有沒有別的想吃的?」
「周記的翡翠餃子,玫瑰膏,寶閣的甜湯,還有還有,城北的糖炒栗子……」余清蕊來了興緻,報出了一長串吃食單子,待反應過來時,看見余連墨似笑非笑的面容,一下子紅了臉,「其實,我也沒什麼很想吃的……」
「難為你如今的儀容還能過祖母那關。」余連墨無奈地搖了搖頭。
說到這兒,余清蕊有些得意的道:「這個簡單,我每日里都要跟著宮嬤嬤練習儀態的,而且白日里怎麼吃也不打緊,晚膳時只喝湯,這樣便不會體態臃腫了……」
「少爺,今年的會試放榜了。」馬車外,余連墨身邊的貼身小廝隔簾說道,「少爺中了會元!第二名乃是朱家的嫡幼子……第六名是揚州林家的公子,第七名是李家的……」
余連墨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敲著馬車的車沿,認真聽完后,緩緩地道:「很好,前十名里只有一個人不是站在我余家這邊的。」
那小廝低聲道:「朱家原本就與王家有聯姻,他們自然不會與我們余家交好。」
余連墨沒有繼續說話,而是淡淡地道:「去小姐常去的地方把東西買來,再去李家一趟。」
兄妹二人回府時,天色已經暗下去了,拜見了祖父母、父母后,余清蕊便回自己的院子里更衣歇下了,余大人留了余連墨下來,父子二人在書房中議事。
余大人面有疲憊之色,按著額頭道:「那林錦齊我倒是沒看錯的,早早的認了師徒情分,也免得義忠王爺那邊靠著賈府的親戚關係先拉攏了。」
余連墨搖了搖頭,「我若沒猜錯的話,這位林公子卻是不太親近自己外祖家的,雖來了京城赴考,卻不曾住在賈家裡,這向外表示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說到底他與賈家也無甚親戚關係,不大親近也是有的,只是賈家怎麼說還是他外家,這份兒關係無論如何也斬斷不了。」
余連墨淡淡地道:「不過是外家罷了,父親想想,若是他成了我余家的女婿,孰親孰遠?」
余大人愣了一下,直起身體來,面上的疲憊之色全無,他仔細的看著兒子面上的神色,見他不似開玩笑,眉頭就皺了起來。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他們余家能平安傳承了幾百年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有那條家規的緣故,余家之勢從來不曾過於浩大,惹得皇室猜疑。當年余家最為衰弱的時候,出了一個余老太爺,他對政治的眼光十分敏感,看人更是精準獨到。百世以來,余家從來不曾參與過奪嫡之事,可當年的朝政局勢還不甚明朗時,余老太爺便果斷地站到了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那邊,將獨女嫁給了安慶王爺。
就是這般精準的眼光,余家一改頹敗之勢,重又成為了京城之中屈指可數的大世家之一。在他弱冠之年,余老太爺卻失望的下了評語:「此子平庸也。」直到余連墨出世,在他五歲那年,余老太爺卻說這個孩子能帶著余家再次繁盛傳承百年。
事實證明余老太爺的眼光一直很精準,余連墨雖說身子病弱,可從小便沉穩多思,多謀多慮,如今不過十七歲年紀,竟已是隱隱有成為余家掌權人之勢。
如今余老太爺便對林錦齊連連誇讚,余連墨更是提出要與林家結親之意。
余大人的面上有些猶豫之色,余清蕊乃是余家獨女,自幼生得玉雪可愛,性子又討喜乖巧,一直是夫妻二人的心頭寶。雖然林錦齊少年有成,往後大有前途,可他仍然不願意將女兒如此低嫁。
余連墨淡淡地道:「妹妹前些日子及笄了,我知道父親母親一直中意的是李家子,不過是李家一早便答應了不納妾,可是李家內部關係複雜,遠遠不及林家家風清正簡單。而且那李家子性子單純軟弱,將來的前途根本趕不上林錦齊。我知道父親愛重妹妹,不肯委屈了她,那李家雖是將軍世家,如今看著是赫赫揚揚的,這般傳承下去遲早要衰敗的。」
「那林家兄妹二人父母雙亡,不說別的,就這一處,我便不願將蕊兒嫁過去。」余大人搖了搖頭。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余連墨心中有些嘆息,可面上仍是淡漠的道,「父親是怕別人的流言蜚語罷?這實在算不得什麼,再過幾年,朝中局勢即將大變,父親要看的遠些。若是你們真的為了妹妹好,林家要比李家合適得多,妹妹性子單純,若是嫁進李家,便要面對李家的那些複雜關係,還有個厲害婆母。若是她夫君能護著她也就罷了,可偏偏那李家的哥兒也是個單純的,夫妻二人都是個不問俗事的,往後如何能在家族裡立足?那林錦齊的心思縝密周到,何況他還是個重情重義的,只看他對待林姑娘的態度便可窺測一二了,往後自是委屈不了妹妹。林家也就他們兄妹二人,關係簡單,而且那林姑娘也是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不是個難纏的。只要那林錦齊願意永不納妾,他便是最合適的人選。」
余大人細細想了一番,才斟酌著道:「這事兒我再與你母親商量商量罷。」
余連墨淡淡地點了點頭,行禮道:「那父親無事的話,兒子便先告退了。」
夜間,余大人將今天與余連墨商量的話兒都告知了余夫人。余夫人楊氏出身將府,性子爽脆利落,思考事情更為直接,此時便笑著道:「我覺得墨兒說的有道理。」
余大人無奈地道:「夫人,你也如此覺得么?」
楊氏笑道:「原本我就覺得李家不大合適,只是世上能答應永不納妾的男子實在太少,我們家也是實在無法,只有選擇李家了。墨兒既然如此說,想必那林家的哥兒答應此事有七八分可能,老爺又何樂不為呢?最好那林家哥兒下次來府上時,也叫我去見見。」
余大人嘆了一口氣道:「再等等罷,看他能否在殿試里中前三甲,果真如此,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
「你就相信墨兒罷。」楊氏笑著拍了拍余大人的手。
林錦齊在會試中幸而得了名次,喜悅之下,給揚州寄去了一封家信,繼而留在京城,等著接下來的殿試。
殿試由皇上親自出題考試選拔人才,此次殿試持續了五天之久,最後由皇上親自選出了前三甲,每年的殿試三甲都會引起轟動,這次也不例外,余家嫡子余連墨當之無愧的中了狀元,朱家子乃是榜眼,林錦齊身中探花。
朝堂小巷裡,無數人都在議論著這次的科舉三甲。余連墨連續在鄉試、會試、殿試中考取第一名,一路中了解元、會元、狀元,乃是名副其實的連中三元,被議論得最多的自然是他,年紀輕輕的,才華見識都十分過人,余家又有那樣的家規,余家子永不納妾,一時之間京城之中尚未婚配的人家幾乎都活絡了心思。
王夫人身為朝廷命婦,按品級大妝后,往宮裡遞了牌子后便去鳳藻宮拜見賢德妃了。王夫人行禮跪拜,賈元春端坐在上首,一身華貴的宮裝,哽咽著道:「免禮。」
王夫人這才起身往下首坐了,賈元春眼中含淚,屏退了身邊的宮人後,走下來挨著王夫人坐了,母女兩握著手自然是好一番痛哭。
王夫人抹淚道:「我的兒,怎麼在宮裡愈發消瘦了,莫不是有人給你氣受了?若是缺銀子了只管跟家裡說,我知宮裡路途艱險,給宮女太監們的打賞都是極費銀子的。」
元春連忙搖頭道:「母親多慮了,我如今蒙天恩加封貴妃,在這宮中誰敢給我氣受?母親別說我了,說說家裡的事,母親這次過來是為了何事?」
「不是別的,昔日你回家省親時便見過的姨表妹薛寶釵,她本是來京城待選的,可蟠兒不爭氣,如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也廢了,這事到最後竟是不成了。我便和你薛姨媽商量著,給寶釵說一門合適的親事。殿試三甲你也是知道的,你林家的表弟中了探花,實在是少年有為,有一事你竟是不知,昔年他們年紀還小時,齊哥兒便給寶丫頭取了一字,好像是個『嫻』字罷,或許有意也未可知,他們兩個年紀相仿,一個穩重,一個嫻雅,我估摸著這門親事倒是可以說上一說。」
元春也笑道:「聽母親如此說,倒真是一門好親了,若能成了也是一樁好事,若有機會,我便找皇上討個恩典下旨,給他們定下親事。」
「還是我兒最明白我的心。」王夫人拍了拍元春的手道,「或許是齊哥兒到底與我們家無甚親緣關係,近幾年卻是不大親近了,老爺只說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讓我們好好把握著,可惜我們賈家卻沒有合適的姑娘,不過寶釵也是一樣的,她也算是在我們家長大的姑娘,以後勸得齊哥兒多親近我們幾家最好。若這事成了,你薛姨媽也就放心了。」
元春笑道:「母親倒是心疼薛丫頭,只是不知寶玉的親事可有著落了?」
王夫人拿銀簽兒戳了一塊蜜桃放進嘴裡,緩緩地道:「你祖母還是中意林丫頭,雖然他們兄妹這些年不來往了,可寶玉還是惦記著他林妹妹得緊,唉,這也是冤孽。還有你史家的湘雲妹妹,我瞧著也還不錯,那丫頭心胸闊朗,身體康健,也能勸著寶玉讀書。」
賈元春柔聲道:「我瞧著也是湘雲妹妹更好些,林妹妹品貌雖是更勝一籌,但卻有些……有些小氣性兒,不及湘雲妹妹的心胸,她身子又弱,只怕將來是掌不好家的,還需要寶玉費心。只不過,湘雲妹妹到底不受史家真正的重視,不知未來能否對寶玉仕途有利。林妹妹卻有個得力的兄長,這是湘雲妹妹比不了的,我們不如再等等看,不知寶丫頭和林表弟的婚事能不能成,若能成了,林表弟自會向著我們家,也不必再去求娶林家妹妹了。若是不成,還是林妹妹更好些。」
王夫人面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你說的有道理,正是如此。」
卻說林錦齊中了探花后,再次去了一趟余府,感謝余大人指點之恩,這次楊氏也坐在一旁,觀察了林錦齊的舉止氣度后,心下十分滿意。
余大人與林錦齊一番客套寒暄后,楊氏笑著似是不經意的道:「林哥兒今年多大了?」
林錦齊答道:「年底便滿十七了。」
「和我家墨兒差不多年紀,倒是比我家姑娘大了兩歲。」楊氏拿起茶杯輕抿了一口。
林錦齊咳嗽了一聲,楊氏在他面前提起女兒,其中之意雖是委婉,卻也有幾許分明了。
平心而論,余家百年世家傳承,底蘊極厚,世代教養出的女兒都是名門閨秀,知書達理的。而且余家有一條家規,若娶余家女,除非四十無子,否則不可納妾。林錦齊並非古人,在他的觀念中,自然是希望一夫一妻制的,若是他娶別家姑娘,就算是他不納妾,其中的麻煩也不勝枚舉,譬如妻子帶來的陪房丫鬟,就算是他不想納妾,他妻子的觀念也可能跟他不同。還有官場中的人情等等,這些都不是能夠輕易解決的。
若是娶了余家女兒,林錦齊便不用擔心這些事了。他如今猶豫,也不過是從未見過那余姑娘,這就相當於讓他娶一個陌生人,也不知兩人性格是否相投,就這麼決定了終身大事。
可這兒是古代,自然不能用他原本的觀念對待,婚前別說是談一場自由戀愛了,哪怕就是見一面也很困難,目前看來,余家的姑娘確實是最合適的了。
余大人笑道:「齊兒如今已經十七,雖是家中並無長輩操持,卻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林錦齊握了握手,輕聲道:「說來只怕師父不肯忍痛割愛,正是貴府的姑娘。」
余家本就有此意,此刻便是定下了心來,只是他們身為女方,自然要矜持一些的。楊氏笑著道:「你既有此心,我們還要問問長輩的意見。」
林錦齊連忙點頭行禮:「這是自然的,多謝師父師母不拂此意。」
拜見過余家后,因賈家也一早傳了信兒來,要他去府上一趟。發生了此等喜事,林錦齊自然要去賈家一趟做足禮數,他如今不僅是林家的一家之主了,更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因此,賈赦賈政二位舅老爺親自迎了他進府。
午膳時,男眷們聚在一處喝了些酒,大談詩詞歌賦,或是討論為官之道,林錦齊表面上絲毫不失禮數。午晌后,賈母將他接到花廳,花廳里坐了一些女性長輩,三春和薛寶釵也在。
林錦齊忍不住皺眉,三春也就罷了,畢竟算是他的表妹,可他與薛寶釵無親無故的,如今兩人年紀也大了,還這樣相見,怕是有些不合禮數。
賈母笑道:「還記得齊哥兒第一次來的時候,便給寶丫頭取了個字,你們二人也是有緣的。」
薛寶釵手執貴妃團扇,垂頭不語,面上染了淡淡一層紅暈,越發顯得雍容華美,容姿秀麗。
「到底那時候都是小孩子不經事,哪知道取字代表著什麼呢。」薛姨媽也笑呵呵的湊熱鬧。
林錦齊咳嗽了一聲,忙道:「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又喜歡顯擺學術,若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王夫人笑道:「齊哥兒如今也不小了,可惜家裡沒有長輩,不過我們是你外祖家,少不得要關心一些你的婚事,不知你可有中意的姑娘家?」
王夫人自然是預備著林錦齊搖頭說沒有,然後撮合一下他和寶釵之間的好事,哪料林錦齊實實在在的點了個頭,說道:「小侄愚鈍,已經向京城余家提親了。」
這下氣氛實在是有些凝滯了,薛姨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林錦齊早已向別家提了親,他們還特特的提出什麼昔年取字的典故,如今實在是……有些打臉。
王夫人也凝噎住了,一時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心中便有些怨怪林錦齊的莽撞,說話不分場合,再怎麼樣,表面上也要做個面子的。而且他自己就去求娶別家姑娘了,也不跟他們賈家商量,他們家畢竟是他外家,他這樣做實在是不將賈家放在眼裡。
還是賈母最先打圓場道:「原來是余家姑娘啊,齊哥兒倒是好眼光。」
林錦齊的臉上適時表現了一絲羞意,抿著嘴點點頭。
王夫人與薛姨媽對視了一眼,皆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事已至此,她們還能如何呢?
薛寶釵臉上的笑意有些許僵硬,她拿著團扇幾乎擋住了半邊的面容,只覺得今日之事實在是丟臉。這麼多人看著,等眾人都出了花廳,不知要傳出多少流言蜚語,那些婆子們又會怎麼說她。
林錦齊也是實在沒料到賈家會鬧上這麼一出,這事實在關係重大,他也來不及深思什麼面子不面子的了,最後要真鬧出點什麼,絕對不是好玩的。只要一個言語不當,就可能毀及余薛兩家姑娘的名譽,他也只能強硬終止了這一話題。
出了賈家后,林錦齊回到府中,將近日的一幹事情都寫在家信中寄去了揚州,包括他向余家求親,以及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一年了,他還是比較想念揚州那般清閑的日子,還有家中的妹妹黛玉。
又過了好幾日,余連墨親自約了他出門去酒樓,兩人客氣了一番后,余連墨便道:「家中長輩亦是認可你與我家妹妹的婚事,不若再挑一個吉日,林兄便可正式上門提親了。」
林錦齊點了點頭,余連墨說出這話,便是說明此事已經成了七八分了。
余連墨又有些嘆息的道:「妹妹自幼被家中寵壞了,性子有些驕縱,還須林兄多多包容。」
林錦齊咳嗽了一聲,點頭稱是。
三日後便是吉日,林錦齊認認真真地準備了一番,又請了京城中最為出名的媒人上余家提親,納彩之禮也按最隆重的來。他一身青鑲黑色水紋鍛邊的長袍,腰間紅錦團絲的玉帶,襯得芝蘭玉樹一般。
問名、納徵、請期,這些都是他提前特意做好了功課的,雖是主要由媒人提親,說些喜慶話兒,可他也要在余大人和楊氏面前做足禮數,表明誠意。
廳邊擺著一個雙面綉芍藥花的屏風,余家的姑娘很可能便在這屏風后躲著偷看,林錦齊眼角略略瞅見了一抹湘色的裙擺,咳嗽了一聲,越發正色起來了。
畢竟是終身大事,他心中也是有些期待未來妻子的,雖然一直到目前為止,他的心中還是有些茫然。
婚期就定在明年五月,林錦齊考中探花后,遷任為揚州布政司經歷,仍是返回揚州任職。
這也是林錦齊特意向皇上求的恩典了,皇上知曉他是林家嗣子,成全他一片忠義之心,特意讓他外任揚州。
遠在揚州的黛玉也得知了這一消息,替哥哥高興的同時,便也在揚州一心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