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戰起
阿追腦中劇痛加劇,眉心直皺出兩條深深的豎線。旁邊的書童驚慌失措,「女郎」、「太史令」地連喚了她數聲,才見她眉頭稍稍鬆了松,似乎有所好轉。
阿追扶著額頭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壁思量著方才的幻象,一壁由書童扶著一步步往外挪,剛到樓梯口,眼前驀又一黑,胸口驟有腥甜湧上,轉而就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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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掛枝頭,從檐下看去,近前的柳枝為圓月添了兩道花紋,有蟬鳴低而靈動地響著,為這熱到令人煩躁的炎夏徒增三分清爽。
戚王站在廊下靜聽了一會兒蟬鳴,身後傳來婢女的聲音:「主上,醫官說女郎無礙。但一時半刻的,怕是不能醒過來見主上了。」
戚王「哦」了一聲。
他原是聽卜尹稟過占卜結果后心神難定,便親自去稷下學宮尋書讀的。孰料到時卻見幾個書童正擦樓梯,定睛一看竟是血跡。
問之。書童答說住在隔壁的太史令突然犯病吐血,暈倒在學宮裡了,剛送回去。
他不禁心頭一緊,好在只一牆之隔,便索性親眼來看。另傳了王宮的醫官來診,自己不便進去攪擾,就在外面賞月沉吟。
現下聽得稟話,戚王轉過身睇睇雲琅:「本王進去看看。」
雲琅趕忙退開讓道,垂首恭請他進去。嬴煥走過外間,揭開卧房前的珠簾停住腳,隔著一道淡金色的紗屏,依稀能看見她睡得挺安穩。
他繼續走進去,在紗屏外的漆案坐下。過了會兒,雲琅端著煎好的葯進來,向他一福身,徑自繞過紗屏喂阿追喝葯。
嬴煥心下斟酌著褚國的事,忽聽雲琅急切道:「女郎……您別躲啊!」
他一皺眉,冷聲:「喂不進去就先放放,莫擾她休息。」
「可是……」雲琅的微滯,「女郎方才明明喝了一口,之後忽地躲閃起來。」
這是醒是沒醒?
嬴煥略忖度後站起身,走到榻前一瞧,阿追呼吸均勻,倒像是還睡著;但頭別像一方,眉頭還蹙得緊緊的,又不像是安穩入睡的表情。
他向雲琅遞了個眼色,雲琅會意繼續試著喂她。卻是葯匙剛碰到唇邊,她就猛地又把頭轉向了另一邊,眉頭似乎皺得更厲害了!
嬴煥莫名覺得好笑,探手一拿雲琅手中的陶碗,淡道:「下去吧。」
雲琅微愣,忙施禮退開。嬴煥看著阿追想了想,又吩咐道:「沏碗糖水來。」
不一會兒糖水就端了來,他放下藥碗端起糖水坐下身,帶著幾分不確定的探究,舀了一勺送過去。
阿追猛地又扭頭避開,別過頭去抿一抿唇,眉頭卻展開了。
竟真是因為怕苦啊?
戚王「嗤」地一聲笑,再度將那勺糖水送到她口邊的時候,她就不躲了,乖乖啟唇飲盡!
嬴煥被她弄得一臉好笑忍都忍不住,繼而換了葯碗過來,舀起送過去。未及她嘗出味道加以閃避,他就迅速將滿滿一勺都灌進去了!
就這樣,他把糖水和葯汁穿插著喂,多是一勺糖一勺藥,偶爾也能一勺糖之後連喂兩勺藥。但想連續喂她三勺藥是決計不可能的,他試了幾次都未得逞!
折騰了許久才把這碗葯喂完,他看看手裡的空陶碗,一時竟覺得十分喜悅。
他鬆了口氣站起身,叫來雲琅,目光仍笑睇著阿追未挪:「天晚了。把素華居收拾出來,我明日再回宮。」
是以阿追半夜渾渾噩噩地醒來時,睜眼一看,就見榻邊多了兩個束手侍立的婢女模樣的人。
她不禁奇怪,定一定睛問:「姑娘是……」
「太史令。」兩個婢女齊一福身,「婢子是主上身邊的人。主上今晚住在別院,宮裡來的人不少。恰太史令病著,主上便吩咐婢子來這邊侍奉。」
「戚王殿下住在這裡?!」阿追難免被這話一驚,想想又靜下來,這別院很大,地方充裕得很,戚王要住在這裡,也不值得驚訝。
再說,這歸根結底還是戚王的別院,她能說不讓戚王住嗎?
阿追便只又問:「殿下睡下了?若沒有,我可該去見禮?」
婢女答說:「子時已過,該是睡下了。太史令若想見禮,明早去便是。」
她輕鬆了些,緩緩神覺得沒有睡意,道:「我去外面坐坐。」
婢女便取來了件大氅,為她披在了中衣裙外面。
方才睡得並不舒服,從頭至尾夢境昏昏,當中還有一陣子口中忽甜忽苦。以至於阿追醒來后也覺得頗不自在,頭上像是壓了塊石碑一樣發沉,胸口也悶悶的,踏出房門被微涼的夜風一吹,倒是霎時清醒了!
阿追在廊下的圍欄上坐下,這木質的圍欄修得平整且不高,本就有供人落座小歇的作用。她閑散地將一條腿平搭在上面,另一邊隨意地垂在地上,頭枕著背後的漆柱,一語不發地安靜思索在學宮時見到的幻象。
這回的反應較前幾次激烈多了。前幾回多是做夢,只有看到瓦片落下和識破覃珀是在白日里見到的,但都很短暫,一閃而過就沒有了,比不得這回清清楚楚的有畫面還有好幾番對答,且還讓她生了明顯的不適。
細作回想,她好像還聽到了一陣莫名其妙的銀鈴聲。阿追皺皺眉頭,硬是先把心底油然而生的詭異壓住,只去想幻象中的人和事。
按照從前的幾次來看,幻象里所見應該正跟她在意的事有關。那麼,那個諸侯模樣的人是褚公?
阿追抿抿唇,強在腦中重現那畫面。伸著手指點了點,那個人冕前是七旒,如果不是褚公,就是弦公或者皖公。
「快!邊關急稟!」院外突然掀起喝話聲,阿追陡一震,舉目看去。
院門半開,幾步外有一條往東的小道,正有十數人持著火把往那邊去。火光在黑夜中被反襯得刺目,照得她一陣心慌!
但除卻那一句話,她也沒聽見任何別的了,院外很快歸於平靜。過了約莫半刻,才見那片光火由遠重現,依稀能聞得交談急切,似在議什麼要緊事。
阿追心神一定,斟酌後起身而出想去問個究竟。她推門出去時,那幾人也正好剛到她院前不遠的地方,夜色中乍見這麼個人冒出來,眾人都一愣!
「……殿下。」阿追自己也怔了怔,這才知戚王也一道過來了。福了下|身,續問,「我聽動靜不對,可出了什麼急事?」
贏煥目光恍然地定了一瞬,別過頭乾咳,語聲沉沉:「褚國夜襲邊關。」
幾尺外傳來的聲音微顫卻仍清冽:「夜襲?可嚴重么?」
他雙頰微僵,想同她細說卻不敢再側頭去看。
夏日的中衣裙大多單薄,他剛才猝不及防地撞見,現下腦海里都還沒能把那畫面摒開。她身子纖瘦卻凹凸有致,雖披了件大氅,前面的未攏緊的縫隙也仍露出了些少女的起伏。
嬴煥板了板臉:「太史令先行更衣準備,入宮再議不遲。」
他語罷便走,身後那一群人也一併隨他離開。不過多時,這一方地方就又歸於寂靜,只有蟬鳴還在一聲聲地響著。
阿追跟完衣后簡單盥洗一番,乘馬車到王宮時一看,還有許多朝臣謀士都到了。雖正是該酣睡的時候,卻人人都精神抖擻,沒有哪個顯出疲色。
眾人依位入座,戚王無聲地吁了口氣,手上的竹簡在案頭一敲:「沈嚴卑鄙。夜襲北安、北襄兩村,屠村示威,百姓枉死。」
在座眾人都心頭一凜!
沈嚴是褚公的名諱。北安村、北襄村皆在戚國北部的彌關處,因為地方極偏,那一處的關牆修得矮些,東面又臨徊江,敵軍白日里想攻不易,但趁夜渡水夜襲就容易多了。
但想從那一處以大軍進犯、長驅直入都城朝麓也是不可能的。是以攻這兩處,全然是叫囂挑釁!
幾位謀士便先議論起來,雁逸邊聽邊從宦侍手裡接過謄抄的竹簡,掃了一眼,驀地冷笑出聲:「原是闕轍這老匹夫,他再無恥也不稀奇。」
闕轍這名字,仿若驚雷般在阿追腦中一震!
「上將軍。」她一壁吸著冷氣一壁看向雁逸,「闕轍可是褚國將領?」
「是。」雁逸正為上一戰的事而存鬱氣,簡短地回了她一句,便又道,「主公讓臣帶兵去,必取三千褚國將士首級,為我五百子民殉葬!」
他的話鏗鏘有力,卻轉瞬被一謀臣駁了過去:「上將軍不可啊!卜尹剛說戚國有凶兆來襲,還需留存兵力才是!」
「什麼凶兆!由著闕轍一而再地挑釁,必定士氣蹉跎國威淪喪,才當是凶兆來襲!」
雙方爭執乍起,頃刻間已是文臣武將辯成一片。阿追在爭語中克制神思,復將在學宮中讀到的與幻境中前前後後想到的皆想了一遍,手緊緊一握,鼓足勇氣站起身:「殿下。」
殿中暫還未靜,她提了些聲音,拱手:「殿下,我有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