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醒時
戚國國都,朝麓。
城北的一處宅子雖不算大但恢弘肅穆,只遙遙地掃上一眼,就知必是為權極一方的人所修。深灰色的外牆兩人多高,大門是厚重的黑色。牆外檐下,身著鎧甲的侍衛幾步一個肅立如石像,眼下正下著大雨,也不見那些鎧甲下的人動上一動。
雨珠落在竹葉上,順著葉子細微的紋理一滑,又落上下面略低的一片。一片接一片地遞著這顆珠子,好像在小心地傳遞著什麼至寶。
卧房裡,沉睡著的女子被夢中畫面擾得眉頭越蹙越緊。
夢中,她在一個精緻華麗的房間里,房中從幔帳紗簾到銅燈銅飾皆很講究。她在榻上坐著發怔,外面有一句「主上」傳來,她側頭望過去。
而後夢境模糊了一陣,讓她覺得疲憊不已,費儘力氣也看不清夢裡的場面,隱約知道眼前有個人,脖子卻僵得讓她無法抬頭看清這個人。
她覺得有些窒息,正厭煩地想抱怨疲乏,畫面又倏然清晰!
眼前男子方才該是在跟她談笑,現下閑散地踱到了幾步外的方木櫃旁邊,背對著她拎起壺來倒茶。男子的背影很好看,她一時看得痴了,沒注意到餘光里一僕人模樣的人進了屋,躬身上了前,似是要對男子稟什麼。
她的目光仍停在男子背上,猝不及防地,走到他近前的僕人猛從袖中拔刀,一刀刺過!
她驚叫著目睹男子猝然倒地,胸口鮮血快速滲出,地上殷紅一片!
「啊——!」
她驚呼坐起,原是場夢。
周圍的一切都安安靜靜的,沒有刀也沒有血,只有窗外的竹葉子悠悠順下一滴滴雨珠,呈出一片舒心的翠綠。淡淡的泥土清香沁入鼻中,將她腦海中的血腥氣一點點掃開。
她急喘著氣,強將目光定在那片翠綠上想了許久漸漸緩和下來。口中的乾渴讓她迫切地想喝口水,要挪動卻身上沒勁,欲喊人進來幫忙——她驀地整個人都懵住!
該喊誰?她似乎一點思路都沒有。
自己是誰?竟也想不起來了!
她后脊一陣涼,剎那間,似乎滿心滿腦都是空的,自己像墜在了一個黑漆漆的冰窟窿里,想攀附一絲記憶想到些事情,周圍卻涼滑得讓她什麼也抓不住。
這種驚懼中,心悸的感覺愈發明顯。她無措地將身子縮起來,下巴抵在膝頭,搜腸刮肚地繼續向著,徒勞無功,胸口倒被一硌。
她伸手一探,摸到了一塊玉佩。是白玉做的,小小的一枚,養得很溫潤。玉佩中心刻著一個金色的小字:追。
這是她的小字?她想著,聽到外面一聲響動:「主上。」
一個英姿俊挺的身影很快邁過了門檻,又在門前幾步的紗屏后停住。
那道紗屏底子是淡淡的金色,一共是三折四屏,每一屏上綉著一靈。
他所站的位置恰在白虎紋后,張牙舞爪的白虎映在他頎長的身形上。依稀能分辨出他穿著一襲直裾深衣,廣袖飄飄,該是風姿綽約的樣子。
但許是因那白虎紋猙獰,阿追腦中竟一閃而過男子策馬廝殺疆場的樣子。她甚至看到那人一劍從對手頸間歌喉而過,鮮血濺灑在他的盔甲上。
阿追驀地吸了一口冷氣,靜靜神,眼前平靜如舊。
她強定心:「這位……郎君?我該如何稱呼您?」
紗屏后的身影稍一頓,清朗的語聲略帶笑意:「在下要先問一句,女郎是哪國人?」
阿追一滯,腦子裡彷彿隱約知道眼下天下幾分,卻又著實想不起自己是哪國人了。
她正苦惱著,那人已從屏風后繞了出來,睇一睇她,笑音無奈:「看來女郎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阿追無力地點一點頭。
他又信步往前走了幾步,在婢子捧來的椅子上坐下,低下眼帘說:「我在徊江邊救到的你,醫官說你傷了頭腦,會忘些事情。若你是東榮皇族,擅見男子違你們的規矩,但你既什麼都不記得,想來不知者不怪。」
他的口吻始終閑散,阿追邊聽邊仔仔細細地打量他,目光稍稍在他面上稍稍一停,就此難以挪開。
或許是因為這男子太過絕美,又或許是腦子裡實在沒什麼事可想,她就由著性子一直看向他了。
男子看她神色恍惚,眉頭淺蹙,倒是主動解釋了下去:「這是戚國,在下戚王嬴煥。」
「……哦。」阿追抽回神色一應,一字后又不知還能再說什麼,滯了會兒才說,「戚王殿下。」
說著,他便起身,以主人的姿態去給兩人倒茶。
正這時,門口一個宦侍欠身:「主上。」
阿追目光望過去,一時竟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
她看向那宦侍,驟然意識到這場景似和自己夢中一模一樣!
她猛喘了口氣,過於明顯地聲音讓戚王回過身來,皺著眉問:「怎麼?」
阿追心中的恐懼像煮沸的水翻騰起來,可她卻不敢貿然開口,唯恐是自己想得多了。
然而,一切全又完全照著夢中的軌跡所進行。
那宦侍弓著腰,向戚王越走越近,阿追留心觀察,但見對方的手掩在寬大的垂胡袖中,不知藏了什麼東西。
她猝然發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高喊了一聲:「等等!」
兩人同時回首,阿追克制著渾身的顫抖,指著那宦侍喝道:「你袖子里是什麼!」
宦侍微凜,低著頭沒吭聲。她又喝了一遍:「你袖子里是什麼!」
但見那宦侍狠一咬牙,轉瞬間寒光從袖中抽出,阿追全憑直覺往左側避去,那宦侍果真刺向了右側!
一刺不成,那宦侍反映倒快,反身又朝戚王而去。
戚王紋絲不動,手一抬,穩准抓住宦侍手腕,隨後一擰……
剛躲到一旁定下氣的阿追只聽「咔吧」一聲,一聲慘叫緊隨而來!
那宦侍痛得滿臉是汗,跌跪在地再起不來。侍衛很快趕至將他拖走,慘叫聲猶是持續了許久。
阿追一身冷汗,不由得以手去撫胸口。
比起命懸一線,倒是噩夢成真的瞬間更令她心驚膽戰。
她正沉默,戚王忽然道:「多謝女郎。累得女郎受驚,怨我。」
她頷首,客氣的話還沒出口,戚王又問:「女郎怎知他要行刺?
阿追有些慌亂,不知該不該把噩夢一事和盤托出,猶豫了片刻,她道:「我不知他要行刺,只看他袖中形狀不對,覺得或許有異罷了。」
極度張惶中說出的話卻意外平靜,阿追自己也有些驚奇。戚王面上仍有疑慮,她只作看不見,想想又說:「這是沖著殿下來的人?殿下加些小心。」
戚王嗯了一聲,笑笑:「亂世里,這種事見慣了。總之多謝女郎,女郎歇著,我不擾了。」
阿追欠了欠身,戚王頷首正要離開,忽見她身形猛一顫!
他忙扶住她:「女郎?!」
她卻並無回應,按著額頭眉頭緊皺,他又喚了兩三聲,她才緩緩睜開眼來。
他猶未敢鬆手:「不舒服?」
阿追搖頭,不由自主地向卧房大門處望去,視線一觸門外景象,像是自言自語,「這時節,廊下賞雨該是不錯的。」轉頭才好似發現他還在這,淺笑道:「殿下慢走。」
嬴煥不解地一睇她,她只低下頭上了榻。
他走出卧房,站在檐下望著昏暗的天色,並不覺此景可賞,大有些惑色。
兩步外「啪」地一聲響。
嬴煥下意識看去,是一塊檐上的滴水瓦當落在地上摔成了碎塊,上面的朱雀紋摔得看不完整。
趕來收拾的宦侍叩首告罪連連,他未作理會,復看向天空。
心下猛地一悸!
他有些錯愕地再度看向那片破碎的瓦當,是恰在門前的位置,若他直接出去了,怕是要被砸個正著。
他的心跳猛快了兩聲。定下神,見宦侍正將那柄兇器呈出來,伸手一擋:「拿來。」
那捧著兇器的宦侍因為剛目睹同伴被擰斷胳膊而戰戰兢兢,聽言趕忙呈上。戚王接過看了眼,又遞迴去:「收袖子里。」
「……啊?」那宦侍難免一怔,旋即不敢多作猶豫,忙將刀放進了袖中,意味不明地等著。
嬴煥凝睇他的衣袖半晌,寬大的袖袍下,尋不出任何異樣,他復又看向卧房的方向,眼底深深的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