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回歸
臨別前戚王說出的話,攪得阿追一路心慌。
他看到她與姜懷的親近了,還拿來同她說笑。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可以要她的命的。
但事已至此,阿追也只能相信戚王會信守諾言不同旁人說。可能出現的後果再可怕,她瞎擔心也沒用。快到弦國國都昱京的時候,她可算逐漸平靜了下來。
一行人在城外將馬車撂下,改為騎馬,踏著夜色入城,快馬加鞭,避人而行。國巫從來都不昭示於人,只少數的朝臣見過她而已。
踏入國府時,周遭熟悉的一切頓讓阿追松下勁來。
夜色下樓宇里映出暖黃色的光火,廊下亦是每隔幾步懸著一個籠燈,如紗柔和的光芒映照各處,獨有的寧靜溫馨取代了白日里的肅穆。
阿追沉默不言,腳下卻走得有些急躁起來。她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住處去,前所未有地渴望那一方天地帶給她的安逸與滿足。
跨過一道月門,爭吵聲乍然入耳!
「今天我們非進去一觀究竟不可!你若非攔著,絕沒你的好果子吃!」
一男音氣勢洶洶,話音未落,駁話的女聲也不示弱:「我敬您是長輩,今天您可真不自重!我已跟您說了,國巫身體抱恙不能見人,您貿然進去驚了她,待得君上回來,您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殷追與姜懷同時停住腳,舉目看向幾尺之外。
從很多年前開始,弦國國府便是這樣一分為二的格局。前半是國君居所,後半乃國巫所用,中間有一條六丈寬的青石板小道相隔。
現下的爭吵就在這條小道上,正爭執的二人在她住處的大門外,這條道上另還有幾十人擁著,都是護衛模樣,舉著火把將那道緊闔的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在她門前擋駕的是她的閨友蘇鸞,堵門這方為首的那人卻是背對著她,她一時還看不清是誰。
但聞那人冷哼著道:「你少唬我!我只聽說國巫失蹤了,現下軍心民心都不穩。你快讓我進去看一眼,我好安撫人心!」
蘇鸞也一聲冷哼:「我管你聽說了什麼、又怎麼想?我只知道君上要我在這兒守著,你非要進去,拿君上的手令來!」
一時間僵持不下。蘇鸞一邊跟他硬嗆,一邊也心虛得很。雖則阿追這裡護衛侍從不少,但眼下來鬧的這人偏是衛尉,國府上下的護衛同歸他管,真鬧起來她還真「沒好果子吃」。
蘇鸞直爭得心裡打鼓不止,一看對方暫被「手令」唬住,趕忙趁熱打鐵:「若不然你就是抗旨不尊!到時非請君上治你的罪不可!」
那衛尉回神便鬧了,怒罵一句「小丫頭片子狐假虎威!」,伸手就拎她衣領。
眾人之後,忽傳來一聲冷冽而清亮的:「住手!」
眾人皆一愣,齊齊地回過頭,定睛看清來者后,悚然一驚。
他們背後月門裡投出的光火在地上映作一塊明亮的圓盤,面前的女子正立於那圓盤當眾,寶藍色的長斗篷迤地,遮著她的身形。
他們便下意識地努力去看她的面容,卻是半張臉都被斗篷的帽子遮住,帽檐下隱隱的露出了個鼻尖,再往下的紅菱般的薄唇倒能看得清楚。
任由他們怔了一會兒,那薄唇輕啟,帶出一聲嗤笑:「衛尉,便是我沒有抱恙養病的時候,你也是沒有資格見我的。」
言罷她便向前走去,兩旁的護衛帶著驚疑不由自主地讓開道。她頭也不抬,直至離門還有三兩步時,停了腳,語氣不耐地向衛尉道:「你是想繼續拎著我的朋友不放,還是去向君上見禮?」
眾人正不明白,便見那寶藍斗篷籠罩下的女子緩緩回過身,牽引著他們的目光再度向月門處看去。
他們這才注意到,月門邊的陰影下,弦公眸色沉沉!
「君上……」衛尉愣了愣總算放開蘇鸞,擦著額上的冷汗躬身走過去作揖,「關於國巫的傳言四起、君上您又突然離京,臣這才……」
「國巫身體抱恙,我尋到神醫,帶她看病去了。」姜懷從陰影下走出,負手淡看著他,「衛尉一職,我換人做。你且先回家休息吧。」
「這……」那衛尉滿目愕然,「君上,臣只是……」
「國巫不應受任何質疑。」姜懷神色定定地凝視著他,緩了口氣,又道,「都退下吧。」
那衛尉自知辯駁無用,雖不甘也只能一揖,帶人告退。
阿追被斗篷帽檐擋著視線,只好看著地上的影子、聽著耳邊的動靜,等到四下安靜時,終於一把解了斗篷。
「阿追!」蘇鸞一臉驚喜地撲向她,抱住她摟了好一會兒,直呼,「嚇死我了!你可回來了!」
兩個姑娘便在門口表了一會兒思念之情,而後又推開門手拉手地往裡去,姜懷原地愣了愣,也跟著一起進去。
這一路上阿追擺明了有心事,前半程是悶悶的不說話,後半程是悶悶的不說話偶爾還帶著氣瞥他一眼,瞥得他心虛。
三人兩前一后地走進阿追的卧房,蘇鸞要去叫婢子來服侍,阿追卻是累得已無心多做收拾,只想趕緊躺下,萬事明天再說。
轉身間看到站在門邊欲言又止的姜懷,她原打算栽倒在榻的身子停住,變成了緩慢優雅的側倚:「君上還不回去休息,是等著占卜么?」
姜懷后脊一涼。
——沒有外人,她卻在他面前捏腔拿調的時候,說明她生氣了;沒有外人,她卻叫他「君上」的時候,說明她生氣了。
二者一起出現,說明她特別生氣。
他咳嗽了一聲,大感無辜:「幾個月沒見,我剛接你回來——怎麼得罪你了?」
阿追眉毛一挑,手探入袖中將那袋占卜石取了出來,打著哈欠懶懶說:「路上我為弦國占卜了一下近期的運道,有點意外……」
她美目中染上點俏皮,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為什麼我看到甘凡在主持秋祭?」
「那個……」姜懷面色略白了一瞬,阿追搶白道:「我知道弦國不能沒有國巫,但你非要讓我的仇人來擔這職嗎?」
不是這麼回事!
姜懷踱到她榻邊蹲下,支著額頭,以極盡的距離和她對視著:「我沒讓他取代你成為國巫,只是秋祭在即,如果你一直沒有回來,只好讓他先執掌此事。」
阿追皺眉,姜懷伸出兩指一展她的眉毛,又道:「是祖父執意如此。你既回來了,自還是你去。」
她舒展開神色,平靜地應了聲「哦」,心底卻心慌意亂。
占卜里的事情她很明白,每一分已發生的變化,都會導致占卜的結果不同。
在占卜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在回到弦國的馬車上了。若按照姜懷這般的安排,她是不該在秋祭上看到甘凡在主持的,除非……
除非後面還會發生什麼事情,讓她無法出現在秋祭上。
是因為戚王會將那件事說出去?
聽說曾有一位國巫與當時的弦公情愫暗生,而後不知發生了什麼,攪得弦國大亂。自此之後,國巫雖然威名不倒,卻一直被壓制,喜怒哀樂與七情六慾皆不該有……
她還聽說過,後來有至少兩位國巫,因為與「凡人」親近的事被朝中知道,便被活活燒死。朝中認為巫與凡人生情,不論是親情還是男女之情,都會有災禍。
阿追忍不住地打了個哆嗦,雙眼一閉,腦中驀閃過戚王的笑容。他離她咫尺之遙,她感受著他溫熱的氣息聽到他說:「玉佩留下,算花錢封我的口?」
那是她頭一次覺得戚王討厭起來就討厭得很!
她皺皺眉頭睜開眼,看清姜懷時好生愣了會兒才回過神,拽過他的胳膊抱進懷裡。
「……怎麼了?」姜懷隨她抱著,手指探過去撓她的下巴。
她下頜一壓止住他的手,沉吟了會兒問他:「懷哥哥,你覺得戚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姜懷一愣。
.
好好地睡了一覺之後,阿追的日子可算恢復如初了。
仔細一想,原來在戚國時的活法,其實也跟在弦國差不多。閑的沒事都是看看書、散散步,若非要對比出個不同,就是在弦國她更愛拿占卜解悶。
院中陽光明媚,氈布在石案上鋪開,數塊占卜石灑上去,阿追笑吟吟地看著蘇鸞,手指一番:「呀!」
「怎麼樣怎麼樣?」蘇鸞看不懂符文,急催著她快解,「吉是不吉?我最近可倒了血霉了!」
阿追笑著沒理她,直至看完了眼前的一片幻影,才輕鬆吁氣:「沒事,都是高興的樣子,可能會出趟遠門。」
「出遠門?」蘇鸞一啞,還沒追問,眼睛一抬就掃見正從遠而來的一行人。
看起來是國府里的護衛,但似乎並不是阿追的人,而是姜懷的。
幾人行至阿追面前單膝跪地,為首的抱拳道:「國巫,戚使辦差路過昱京,替戚王帶話說……過幾日戚王要去雙羚山與南束女王圍獵,若國巫有興緻,可同往。」
「戚王?」阿追眉頭稍挑,那護衛又將一信封呈上:「戚使還帶來了這個,說是戚王給國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