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番二】桑榆非晚(4):你想殺我?你捨不得的
許是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俞荀說過話,他沉默許久也不作應答,只是雙目變得愈發邃暗難辨,盯著桑懷音,好似要將她看透。
夜風撩起紗幔,無數落花宛轉飄進水軒之內,燈光靡暗,月色清皎。此情此景,該就是那良辰美景,卻半點入不了兩人的眼眸。
良久,俞荀忽然一哂笑開:「你同我說這些,是想我主動同你父王言明,你不會嫁到燕國是嗎?那……你要嫁給誰?四方使節才俊,皆是為你而來,你如何做到不嫁?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既嫁作他人婦,你又如何做到不讓別人碰你?蠹」
桑懷音皺皺眉:「這已不關你的事了。」
俞荀走近一步:「你喜歡我,要為我守節終身,如何不關我的事?」
桑懷音說:「我做一個決定,向來都是依照自己內心所想所向,與他人無關,喜不喜歡你也是我的決定,更不會要求你為我的感情負責。」
俞荀說:「若我說,我也喜歡你呢,你想說,這也與你無關嗎?」
桑懷音愣了下,片刻后冷眼點頭:「是。」
俞荀嘴角那絲淺薄的笑意也斂去髹。
不知何處傳來絲竹禮樂音響,桑懷音偏頭往軒外望去,說:「晚宴開始了。我該走了。」
走出幾步,在俞荀肩側停下,又說:「那日,你因我身份而救的我,我喜歡你,卻不是因為你是誰。但我若嫁人,只會是純純粹粹地因為兩人心意相許,而不是帶著政治目的。你想娶我,除非,你不再是燕國太子,而我,也不再與這靖國王室牽扯。可,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
她步伐果決地走出水軒。晚風漸盛,從院中的花枝上掠過,捲起漫天花絮紛紛揚揚,落了她滿身。
她不曾回頭,卻知身後有一雙目光,緊鎖著她。
她想著,這一轉身,此後便是永不再見吧。
可,終究還是再見了,在歲月輪轉的經年後,這次,兩人之間相隔的不是飛花明月,而是山河破碎,城郭塗炭。
幾年前的那場靖文王壽宴,誰都沒能娶回傅柔,反倒是齊國五王子娶了傅姝。據說,是傅柔當場拒了靖王的賜婚,被靖王重罰幽禁,此後再無音訊。而如今俞荀親自率兵,一路勢如破竹,直直攻入靖王宮。說起原因,有人便說起了之前傅柔的那場拒婚,駁了燕國以及俞荀的臉面,這是來報仇了。
俞荀入了靖王宮,將欲從密道遁逃的靖文王及經過王室堵在了出口,靖文王至此不明白,怎麼敗得這般乾脆,連掙扎都省了。
宣降那日,俞荀戰甲加身,走上宮城,身後尾隨被押解的靖國王室一族,宮城之下,黑壓壓跪著降服的民眾。
靖文王跪在他腳邊,涕淚橫面地嘶喉大聲宣布歸降之辭,天地昏沉,舉國傷慟。
唯有俞荀,一副睥睨天下的傲然姿態,面色寡淡,無動於衷。
狂風捲起風沙襲面而來,阻風站在俞荀最近的身側,忽覺俞荀猛地向前踏進一步。
「殿下!」
前方便是十丈城樓,摔下便是粉身碎骨。
俞荀腳步頓住,只是目光一下變得深而沉,投向城門下方。
阻風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見城門下方,人群中一人站起身來,一身白衣無塵,衣袂隨風飄展,她似也正抬頭看往此處。
雖時隔已久,但阻風還是一下猜出她是誰,單憑俞荀的反應。
那人只是這樣靜默同他對視片刻,便轉身離去。於這風沙卷涌濃雲壓城的天地中,她駕馭輕功,動作飛速,輕巧若白蝶。
「給我攔住她!」俞荀忽然怒吼一聲,周身的人皆是一愣。
阻風忙說:「跟我來!」帶領眾人跑下城樓。
俞荀領重兵,將她堵在高崖。
靖國多巍峨高山,峰高勢險。便是這樣的地利,也守不住這篇國土。不是時運不濟,而是命定國亡。
桑懷音白裳單薄,在獵獵風中顯得孤苦無依。
俞荀看著她,心想,她沒了家,沒了國,這般可憐,那往後通通由他補給她吧。
「這麼長時日,你去哪兒了?」他開口問她,恍若家常,恍若舊交知己闊違重逢,恍若他們之間並不存在這國讎家恨。
桑懷音看著他,面色一如既往清冷,答:「我一直待在沒有紛爭的地方,沒想到,再入紛爭之地,卻是看到這樣的場景。」
俞荀向她走近一步,邊說:「我一直在找你,你該早些出現。」
「早些出現,做什麼呢?我身無長處,抵擋不住你的千軍萬馬,阻止不了你們的刀劍屠戮我故國故城。」
俞荀眉頭微微擰起:「除了必要的征伐,我一路並無嗜血殺戮,傅籍主動投降,瑸城百姓安然。靖國從此為燕國一郡,民眾可過得更好……你過來。」他朝她伸出手。崖邊風大,卷著她的白衣黑髮高高揚起,好似下一刻就要隨風飄走。
桑懷音垂眸看向他的手,掌心寬大,五指修長。
她抬起手,看到他眉間好似鬆了下,可手最終並未落入他掌中,而是抬到了鬢邊,撩了下被風吹亂的發。
俞荀眉頭微皺。
她說:「我本隨身帶了劍,但是怕遭搜查扣押,就扔在了半途。俞荀,倘若我手上還有劍,該直指你胸口。但我打不過你,亦殺不了你。如今落入你手中,你想如何處置我?」
俞荀說:「尚未想好。」
桑懷音點頭:「嗯,那我替你想吧,一般亡國王室都是要斬首示眾的,亦或,若覺得他們仍有用途,則關押為囚。我不喜被囚牢,你似暫不想殺我。那我替你選擇。」她迅疾轉身,似要向懸崖跳下,俞荀大驚,忙去拉住她。
桑懷音身子堪堪懸空,腰上一緊,就已被人攬入懷中。
下一刻俞荀只覺胸前一陣刺痛,他不可置信地低頭一眼,精緻的發簪,鎏金塗身,飾以寶玉,這般華貴的飾品,別在她鬢間,他一眼便看到了。她向來素凈打扮,該是不喜這些浮華的身外之物。加之今日她一身素槁,用這樣的簪子,突兀了些,但因是她,一身絕代風華,用什麼都不會覺得過分。只是,沒想到,她第一次戴這麼好看的簪子,是為了飲他的血。
俞荀淡淡地瞥了一眼傷口,手上的力道不減,目光凝著她的慘白的面頰,上頭是決絕赴死的表情。
下一刻,胸口有一陣劇痛,是桑懷音將簪子猛力拔出,帶著一串血珠,沾污了她的臉,俞荀痛得斂眉。懷音高高揚起的帶著血簪的手被後方的阻風他們看到,眾人紛紛拔劍趕過來。
「都別過來!」俞荀回頭冷掃了一眼眾將士,後者不得不止步。
俞荀盯著懷裡的人說:「你若想殺我,該在簪子上塗上毒,那種見血封喉的劇毒。」他聲音冷寒,眼裡卻帶著笑意,「可你沒有,傷口血色未變,簪上無毒。你還是捨不得嗎?你捨不得的……」
桑懷音眉睫顫了顫,忽然攀著他肩頭,湊近他耳邊,說:「我們之間從無捨得,因為我們本無抉擇的權利,俞荀,你永遠不會是我的良人,而我又如何會捨不得……」
身後卻傳來驚呼:「太子,小心。」原是桑懷音再度握緊簪子要刺下去,俞荀尚不及回頭,憑藉餘光伸手一擋,而後卻覺左肩一痛,桑懷音一掌用盡全力,擊在上頭,他攬著她的手臂不由一松。崖邊土質疏鬆,沒有支撐的桑懷音落腳踩空,便直直往山崖下掉落。
俞荀大驚失色,縱身就要去拉她,卻被趕上來的阻風等人止住動作。裂目所見,是她慘淡的面容,還有高崖煙雲籠罩過來,迅疾將她盡數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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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仍是沒有蹤跡。」阻風半跪在地上,忐忑地彙報。
自那日已過半旬,俞荀吩咐人在山崖下地毯式搜索,卻無半點痕迹,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連縷碎布都無。
但看俞荀,神色卻是一日比一日見好。這下,仔細看去,好似還隱隱帶笑。
阻風迷惑不已。
那廂,俞荀已經開口:「她用那一簪,來償還自己對這個國家的虧欠,用那樣跳崖赴死的方式矇騙我,好讓全天下人都以為她死了。阻風,她定然還活著。」
阻風不明:「可是,我們並沒有尋到她的蹤跡。」
「尋不到蹤跡說明,她早已逃遁離開。她不是靖國公主,根本沒有必要以身殉國。哈哈哈哈,阻風,我竟這麼愚鈍,一直將她錯認。」
阻風更是雲里霧裡。
「那日城樓之上,靖國王室皆在場。我看到了她,靖王傅籍以及其他人也都看到了,可他們卻一絲反應都無。傅籍宣降時的那番話你也聽到了,『若是傅柔為男兒,靖國當不會落得這般境地』,將自己女兒看得這般重要的傅籍,會連自己的女兒也認不出來,就當是他老眼昏花,那旁邊的傅笙呢,以及傅柔她母后……」俞荀說著笑起來,「說來,她從未在我面前承認過自己是傅柔,而我卻只因水亭那一眼,就妄自推斷她的身份。如今細想,當時水亭上,該不止一人,而那名內監同我介紹,只報了傅柔一個名字。我竟……也犯了這麼愚蠢的錯誤。」
「那太子……她到底是何人?」
俞荀眼睛眯起來,嘴角微斜,說:「如果猜得不錯,她……」話未說完,手上已提起了毛筆,在案上勾勒作畫。
一個時辰過去,紙上栩栩如生,竟是一驚世容顏的女子。
可,那張臉,看起來五分熟悉,正是太子口中的人,可再看,又不似那人。阻風正疑惑,俞荀已經開口:「將畫像給畫師,照著臨摹,全大梁追捕。」
阻風忙接過話,耐不住困惑,問道:「太子,這是何意?」
俞荀已閉目休憩,手搭在扶手上,一指微微一叩,口中說:「敲山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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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塢。
「懷音,這是怎麼回事?」桑懷書將手中的畫像往桌上一攤,問道。
桑懷音低頭瞥了一眼。
「緝拿亡國逆犯傅柔,懸賞萬金。」畫上的人,幾分與她相似。
懷音眉頭微斂,說:「幾年前,阿柔出事前回宮,我同她回去的。遇到了燕國太子俞荀,將我誤認為是阿柔。」
桑懷書說:「可,阿柔已經消失在世人眼中多年,我們也已準備好放出她身死的假消息,為何現在會出現通緝令?」
桑懷音將那畫收起,扔到火爐中,說:「在靖國滅亡之際,放出阿柔死訊,只會惹起俞荀他們懷疑。我前些日子回了趟瑸城,與俞荀碰上面了。」
「你……為何這麼做?」
「我在他面前跳下斷思崖。無論他信不信我身死,對阿柔來說都有好處。她剛醒來,還不知道靖國被滅的事情,將來肯定瞞不住。靖王和王室的人都被押到詹京去了。以阿柔的性子,不可能坐視不管。我幫不上什麼忙,唯只能給她清除點障礙。」
「可是你現在被捕全大梁通緝,你自己呢?」
桑懷音走到窗邊,看屋外山林,林上藍天,說:「畫像上的人不盡像我,我稍作喬裝,不會有事。」
「說來,這點有點奇怪,畫你畫像的人畫技倒是嫻熟,可是為何只畫出了五分相似?」
桑懷音扣在窗欞上的十指驀然收緊,沉默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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