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番二】桑榆非晚(9):乖一點,別亂動。
桑懷音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放在俞荀手上。
月光下,可一依稀看清上頭的字眼:決鳴劍譜。
俞荀捏著,五指攢緊,說:「就為了這個?」
桑懷音點頭:「用你想要的,換我想要的,很公平。」
俞荀卻將劍譜扔在地上,緊盯著她,說:「可我最想要的,是你……」話沒說完,咳出一口血來。
桑懷音驚措地扶住他,才發現他也受了傷髹。
他說,他殺了那些人。那這一身傷便是這樣來了吧。
外頭阻風帶著一隊人馬已經到了,這時叫著俞荀。但俞荀卻沒理會,雙目猩紅地瞪著桑懷音。
「為了別人,你可以這樣枉顧性命來取這劍譜,但凡,但凡,你對我多一些心思,也無需冒這麼大風險……」
「不是……」桑懷音搖了搖頭,艱難彎下身去撿那劍譜,放到俞荀手中,「為了阿柔,我會竭力尋其他方法,來奪這劍譜,是因為……」
被俞荀猛攬入懷中。
他已然懂。
桑懷音碰到了傷口,很低地哼了一聲。
身後傳來阻風擔憂的叫喚:「殿下……」
俞荀一下打橫抱起桑懷音,往外走去。阻風暗吸了口氣,他身負重傷,自己行走尚不能平穩,還這番大動氣力。
桑懷音掙扎:「你放下我,我自己走。」
俞荀卻在她眼角輕柔落下一吻,說:「乖一點,別亂動。」
桑懷音瞬時安靜,他肩頭有傷,她沒有靠下去,眼中淚水滑落不止,四下靜默。
上了馬車,俞荀將她安置好,自己便也半昏厥過去。
卧床幾日,俞荀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問桑懷音的情況,而後又迫不及待地去看她。
桑懷音醒著,看著他半瘸拐地走近,又覺眼酸鼻澀。
他問:「你如何?」
桑懷音說:「只是皮外傷。」
俞荀點點頭,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床頭,朝她招了招手,桑懷音會意靠過去,被他摟入懷中,俞荀這又才心滿意足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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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京下第二場雪時,俞荀和桑懷音的傷養得也差不多了。俞荀從外頭回來,給她帶回一台焦尾琴。
將琴安置好,他帶著她坐到案前。
「有些東西,不該捨棄。」他把著她的手放在琴弦上,兩人雙手交握,按弦勾勒。琴音圓潤飽滿,是上佳的琴。
俞荀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放開,桑懷音不自覺地撥弄起來,縱使曠日未彈,但手法卻不生疏。
一曲彈畢,她才方察覺到,自己彈的是什麼曲子。轉頭看向俞荀,只見他柔柔地笑看著她。
俞荀俯下身,將她圈在懷裡,說:「子歸子歸,之子于歸。懷音,你什麼時候願歸於吾室?」
桑懷音低頭沉默,目光落在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五指修長,手背上結著傷疤,淺淡,卻幾分不襯。
桑懷音說:「我不喜吵鬧,婚禮,不要賓客滿堂,不要張燈結綵,你可能做到?」
俞荀眼中一亮,說:「一切按照你喜好來。」
桑懷音又說:「我厭惡爭鬥,將來若你要迎娶別的女人,要放我離開,你可答應?」
俞荀眸色微沉,緘默半晌,點頭:「好。」
桑懷音說:「那好,我嫁你。不告知任何人,只是你我二人的婚禮。」
俞荀將她身子轉向自己,說:「你是一國儲君的正妃,自然是要昭告天下的,雖可不宴請朝臣,但你要入我族譜,親族必須在場鑒禮。」
桑懷音臉上是沒有迴旋的表情,說:「任何一個條件做不到,我便不能嫁。」
俞荀直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飄雪,沒說話。
最終,他嘆了口氣,說:「我答應你。」
桑懷音指尖微動,又彈起一曲,說:「日子你定。」
俞荀回身,看著她垂首撫琴,已是心無旁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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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桑懷音要求,一切從簡。成婚當日,只在太子府內稍作裝扮。
桑柔給桑懷音梳妝,動作並不麻利,常扯得她發疼。
「為何這般委屈自己?若你不答應,他不會逼你。」
「委屈?」桑懷音搖頭,「你可曾見我勉強過自己的心意做事?這是我對自己的交代,我逃離多年,身份阻隔是其一,爺爺他們不同意才是首因。但如今想想,如果他們不知道,這份阻隔就不在了,我遂了自己的心意,如何算是委屈。」
桑柔說:「我知你,但俞荀會贊同,倒是意外。」
桑懷音說:「摒去瑣碎雜因,看清自己所要的本質,其實很多事情並不複雜。我和他,如今便是回歸最本質的狀態。」
桑柔忽覺醍醐灌頂,腦海中閃過一人,頓了好一會兒,才笑說:「是,你是新娘你最大最有理。」
婚禮程序很是簡單,雖無親朋滿座,乾乾淨淨,不爭不吵。
入夜。
桑柔回到了定平侯府,卻在府門前站了好一會兒,轉身離開。
到了穆府,穆止正在用晚膳。
她進來,帶進一陣寒風,屋中的下人都凍得抖了抖,唯有穆止眼光柔和地看著她。
桑柔解了身上風衣,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位置。
穆止看她:「怎麼了?」
桑柔目光盯著滿桌子珍饈,眼睛發亮,說:「來蹭飯呀。」
穆止笑,示意下下人,很快添了碗筷上來。
可吃飽喝足的桑柔並沒有要走的意思,隨著他去了書房。
穆止意味深長地說:「難道還要蹭宿?」
桑柔在火爐旁搓手取暖,答:「那穆先生收不收留呢?」
穆止說:「收是必須收的。只不過我是生意人,凡事……」
桑柔搶話:「講究回報嘛!我知道的!你覺得我怎麼樣,給你做回報如何?」
穆止挑眉,打量,好一會兒,又是皺眉又是搖頭,出口的話似曾相識:「模樣還不錯,身子太瘦削,肩不能扛包,手不能提箱,下不了廚房烹飪,還……
桑柔氣急敗壞,說:「夠了!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走人了!」
說走即走。
卻不見穆止去攔。
人到了門口,果然又折了回來,動作飛快,準確無誤地撲入他懷中,說:「不可以不要了!先前說好的要養我的。我沒啥缺點,就是窮,還有怕死!你家產殷實,和我再般配不過了!我可以陪吃陪玩陪……咳咳……反正你不能不要!」
穆止伸手摟住她:「既然如此,那隻好勉強……」
桑柔抬頭,凶神惡煞地打斷他:「勉強什麼呀!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嬌羞黃花大閨女許給你,你還敢勉強!」
穆止失笑:「好好好,不勉強不勉強!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這還差不多!」
桑柔閉眼埋在他懷裡,心想,摒棄瑣碎枝節,便這樣簡簡單單遵循當下的心意吧。盼不起來日,當下該分外珍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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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
交杯酒下肚,兩個新人,卻不入洞房,上了屋頂。
俞荀將桑懷音緊抱在身前,問:「為什麼要上這裡來?」
桑懷音從不知從何處拿來一把剪子,將頭上的發簪拿掉,拾掇出一小撮細發,剪斷,又伸手卸了俞荀的髮髻,同樣剪出一撮發來,將兩撮發綁在一起,放到風中。
夜風很大,發束很快飄飛不見。
桑懷音說:「結髮為夫妻,雖本不是這個意思。但娘曾同我說過,每件事情,自己心中有標準,有判斷,便無需顧忌太多外人或者世俗中的眼光。」她轉頭同俞荀對視,「我做起事來,很任性,是覺得有些東西根本無需費工夫在意。如今日的婚禮,沒有親友見證,沒有賓客朝賀,只因為我覺得婚約是我們二人之間的契約,別人的知曉與否本不重要。」
俞荀深凝著她:「我知道。」
「還有,你必定也知道,我們的事情說出去后,定然會遭來反對,你的親族朝臣,我的家人,這些人的對我們來說都很重要,我們不能不考慮他們的感受,故而……」
俞荀說:「你所在意的,所不在意的,我皆懂。但問題存在,非迎頭面對不能解決,躲避是無用的。於當下來說,還未有萬全之策,你願嫁我,我已然很開心。來日那些麻煩,權且交由我來處理。你要做的,是陪在我身邊。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你可能做到?」
桑懷音眸光顫顫,點頭:「但,無論遇到什麼境況,不要騙我。寧可告知我真相,也不要瞞我。」
俞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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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傳來提醒,已到了上朝時間。
屋內,帷帳中,俞荀將桑懷音壓在身下,吻得熱火如荼。
「我該向父王告個假……」他含糊不清地說著,「春.宵苦短……」
桑懷音被磨得不行了,直接出手在男人胸前點了兩下,男人猝不及防,身上頓僵。
「桑懷音!!!」
桑懷音不理會他冷下的眼目,翻身下了床,一身狼藉斑駁,腰身亦是酸痛非常,她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穿戴好衣裳,徑直走了出去。
僵在床上的男人聽著外頭傳來的聲音。
房門被開,桑懷音說了句:「他在裡頭,叫人進來給他更衣吧。」接著便沒了聲。
阻風走過來,在帳外喚了聲:「殿下。」
俞荀恨得牙癢,心中暗算著今晚回來如何教訓下這桀驁不馴的女人,開口道:「進來。」
阻風聽著這聲音覺得有幾分怪異,打開簾帳,卻見俞荀半身掩著被子,身上衣裳凌亂,一手抻著,姿勢頗為怪異。
「殿下,您這是?」
「解穴。」
「啊?」
俞荀目光冰刃似得掃向他,阻風身上一凜,忙走上前去給他解穴,心下汗然。
這太子和夫人之間的房事也忒不同尋常了些。手下動作不敢怠慢,招人進來,侍候男子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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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雖寒,但太子府過得暖意融融。只是當冬去春來,花園裡繁花再放,蜂蝶也不請自來。
桑懷音手中拿著一封信,正要叫人送出去。
卻聽到前院的紛雜聲。
她走出去,只見一個女子正在府門處,要進來,管家攔著,說著什麼。
那女子看起來幾分眼熟,但桑懷音向來對無關之人不上心。那女子聽著管家的話,面上露出氣餒的表情。桑懷音淡淡看了眼,轉身往回走。
忽然聽得一聲叫喊:「喂,你站住!」
那女子掙開管家的阻攔,直直向她奔來。
被及時出現的侍衛擋在了桑懷音幾步開外。
那女子愣了下,眼中各種情緒紛雜閃過,而後說:「太子哥哥近來謝絕所有的人拜訪,便是因為你嗎?」
桑懷音沒說話,只是將手中的信遞交給管家,說:「勞煩幫我寄出。」
管家接過,恭敬答:「是。」
那女子看看侍衛,又看看管家,目光再落回桑懷音身上,不可置信地說:「不可能……你究竟是誰?」而後忽地一個猛力搶過管家手中的信。
信封上字體娟秀地寫著:父親親啟,懷音敬上。
「懷音……你叫懷音?」
桑懷音臉上已然有幾分不悅,管家急忙將信拿回,對著那女子恭言道:「洛小姐還是回吧。老奴說過了,太子進宮還未歸來。鬧出什麼事,太子知道定然會動怒的。」
洛然焉還要問桑懷音什麼,她早已離去,步伐從容自若,背影清冷桀驁。她氣得欲哭,蹬一蹬腿,憤然離開。
管家恭送,卻洛然焉車馬消失后,招了個府兵,肅然道:「去找太子,將此事稟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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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荀正與燕王及各王子於御花園中下棋,聽得消息時,面上不動聲色,落子速度卻比之前快了些,不消時,便將對方團團圍住。
「王兄,你怎得突然落子如神,莫不是阻風同你說了什麼解招秘方?」
另一王子說道:「你沒看出來,王兄之前都是讓你的嗎?可你是步步都在自尋死路,王兄這是讓不下去了吧。」
眾人笑。
「父王,你看他們,縱使連起來欺負我!」
燕王目光掃過俞荀,落到棋盤上,說:「志兒你棋藝確實有待提高!」
「父王你……」
燕王說:「不過荀兒是有要事在身嗎?」
俞荀站起身,道:「父王慧眼,兒臣確實有事待去處理。」
燕王點頭:「那你去吧。」
「謝父王。」
俞荀還未到宮門,卻和王后的鳳駕相碰。
燕王后撩開車架窗帘,問:「荀兒這是要回府?」
俞荀看了眼母親身旁隱隱露出的洛然焉的臉,眸色沉了沉,道:「是。」
燕后道:「你執意要住到宮外,我們母子也許久未見,本想傳你到宮中敘敘,但你來去匆匆。今日特向大王要了恩准,去你府中看看你。既然荀兒也是歸府去,那就同行吧。」
俞荀答:「是。」
入了太子府的燕王后卻不到正廳喝茶話聊,而是在府中四處逛起來,最後停在了幽園前。
「幽園。好雅緻的名字,荀兒用來作何用?」
俞荀說:「住。」
王后說:「那我進去看看可否?」
俞荀說:「自然。母后請。」
雖只是一處院落,卻十分大,有亭有水有花有木,房屋房門緊閉,但窗戶卻半掩著。
燕王后目光銳利,不由俞荀帶領,便直直走向前,推門而入。
房間亦是敞亮,但卻無人,唯有窗戶旁邊放著一張琴。
「荀兒何時開始喜歡彈琴了?」
「閑來無事,附庸風雅,並不擅長。」
「哦?是嗎……」語中意味深長。
俞荀只當不知,說:「母後走了好一會兒了,該是累了,不如到前廳用些茶水點心?」
燕王后卻拒絕:「急什麼,這房間夠大,擺設也風致,不想荀兒如今對房間布置也如此上心,我好好欣賞欣賞。」
說著,在屋內細細勘察起來,到了梳妝台,將一旁的箱奩拉開,裡面卻只有幾支男式玉簪。再往裡屋走,到了柜子前,打開來,清一色男子衣裝。
俞荀聲音不輕不重地傳來:「母后怎麼對我的衣飾也有興趣?」
燕王後手上一頓,轉身,笑說:「自你出宮來住,母后也沒給你添置過什麼衣裳,這時天氣轉暖,母後手上得了幾塊上好綢緞,來日給你做件春衫。」
俞荀道:「那就有勞母后了。」
燕王后抿唇笑笑,目光撇過一旁的洛然焉,不動聲色中有幾分厲意。
洛然焉忐忑垂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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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荀一下馬,便直接往寢院走。
見到桑懷音時,她正在窗邊榻上休憩。不知只是淺眠,還是根本沒睡,他一來她眼睛便睜開了。
隔著窗子,窗里窗外兩人目光緊鎖。
俞荀走進屋去,在她一旁坐下,摟過她,說:「這段時間需先住在這別院,母后那邊知道點消息,恐怕日後府里不安靜。」
桑懷音點頭,眼睛又閉上。
俞荀將她抱緊幾分,桑懷音卻忽然開口:「你無需覺得這樣會委屈我,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這裡更安靜,我挺喜歡。」
俞荀笑說:「興許,我覺得委屈了呢。娶了夫人,本是多開心的事,卻還得躲躲藏藏,反倒是我多見不得世面似的。」
桑懷音卻只清清淡淡地嗯了一聲。
俞荀心中默嘆,真是在她身上討不得一絲安慰,低頭見她側顏靜謐,心頭一動,眉梢一挑,伸手運力,將窗子關起來。
桑懷音在這砰然一聲響中睜開眼,身上卻已被壓制住。
俞荀眼中***不遮不掩地看著她,說:「夫人,為夫受委屈了,得討些安慰。」
低頭便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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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懷音在別院住著,閑時撫琴作曲,不時會到詹京城中逛逛。身後暗處,自然跟著暗衛。
這日,她出去,路過一家絲竹坊,便進去看看。她目光落在各式各樣的樂器上,不時伸手挑撥幾下,神色無所變化,但心中已明其優劣。
只是,她卻不知,自她進了店門,便有人目光緊鎖在她身上。
過了一會兒,門口進來一婢女裝扮的女子,走到桑懷音跟前,說:「夫人,爺回來了,正在找您。」
桑懷音點點頭,放下手中的短笛,便往門口走去。
眼前一暗,卻是有人攔在了她前頭。
「夫人?」洛然焉轉頭看向那女婢,說,「你是太子哥哥中的婢女,先前跟在王後娘娘身旁,我認得你。你喚她夫人,那她真的跟太子哥哥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