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怪只怪顧盼盼實在是沒有眼色。這晚的周世傑心情實在是壞到了谷底。
就在當日下班前,他帶著已然窮途末路的馮大龍父子進了父親的辦公室,希冀父親能夠看在自己的情面上救馮氏於水火,然而,周永祥的一席話卻叫他整個人如墜冰窟。
周永祥當時是這樣說的:「我們為人父母者,辛苦一生講到底還是為了兒子。待我有朝一日百年歸老,我的江山鐵定還是得他們繼承。既然如此,那麼我這個做父親的無論人後怎樣教子,人前都斷不會打他的臉面,說來馮生你也是個做父親的人,應當不難理解我的苦衷吧?」
這一番話說得實在大有深意。一方面固然是指責他聯合了外人來對抗自己的親兄弟,另一方面,都不勞身旁的其他觀眾熱心提醒,周世傑當即就領悟到了,可能他父親口中的「兒子」並不包含他周世傑在內。
否則的話,又怎麼會言行相悖,這樣當著外人的面打他的臉?
他一瞬間臉色慘白,直至走出了周永祥的主席室,仍然覺得難以置信。
偏偏那滿麵灰敗的馮大龍還不忘適時地挖苦他說:「二少爺你也聽見了,在周家老爺的眼睛里,始終就只有大少爺一個兒子!」
周世傑備受打擊。
他怒氣沖沖地回到家中,真想找母親來問一問,究竟他周世傑還是不是周永祥的親生兒子?若然是的話,何至於周永祥竟如此的厚此薄彼、有失公允?
然而戰瓊姿不在,顧盼盼卻正巧一頭撞了上來。
他滿腔的憤懣頓時爆發了出來!
——到底是結髮夫妻,原本看在三個女兒的面,他都想給她留一絲顏面。但如果她給臉不要臉的話,那就休怪他二少爺翻臉無情了!
他氣憤地轉身離去。而身後的顧盼盼望著丈夫絕塵而去的背影,心裡湧起了濃濃的恨意和憤怒,然而,更多的還是惶恐!
的的確確,惹怒周二少的後果不是她一個無子傍身的閨中貴婦可以承擔得起的,做了幾年夫妻,相信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周世傑是多麼的薄情寡義!
若他真有心將她趕下正房的寶座,真多的是方法可以一毛不拔!豪門之家的那筆贍養費若果真那麼好拿,又怎麼會有那麼多閨中怨婦寧願忍受丈夫的朝三暮四和婆家的凄風苦雨,而不願意離婚呢?
更何況,離婚非她一個人的事情,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顧家一家都還要靠周世傑生財!
她想想就覺得遍體生寒!
且不談周二少這一對怨偶了,相較而言,周家大宅內的生活就要暫時平靜許多。
冬日的早晨,山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推開卧室的窗戶,一股微冷的空氣夾著淡淡的梅香撲面而來,令人精神一振。歐韻致回頭,見床上的周世禮還在熟睡,便又伸出手去,輕手輕腳地關上了窗戶。
她洗漱完畢下了樓。
周永祥照例正坐在樓下的花廳內一面喝茶一面看報。
她小心地走過去替他換了一盅熱茶,周永祥這才發現是她,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說:「是大嫂啊……」
歐韻致笑著問候:「爸爸早啊!」
周永祥點點頭,道了聲:「早」,卻在放下手中的報紙時語氣頗有些無奈地嘆息說:「到底是老了,現今連讀一份報都覺得吃力了。」
歐韻致笑著將那報紙接過來,一面捧在手裡翻著一面說道:「是這些英文報的字體太小了,別說是您,就是我看久了也有些眼花。」又說,「您想看什麼,我來給您念念吧!」
周永祥沒有反對。
歐韻致的閱讀速度極快,發音也好,更為難得的是,她非常善於抓住重點新聞,並總能作簡明扼要的總結和陳述——通常這種人的邏輯思維都相當的好,周永祥聽得笑起來,由衷地贊道:「大嫂的英文學得很好。」
「我在美國生活了十年。」歐韻致笑答,「且不談這個,在我很小的時候家中就聘請專職外教教授我英文,若然學得不好,那才是奇怪呢!」
周永祥微微笑。
轉過頭,一雙寫滿了滄桑、卻也看透了世情的眼睛透過玻璃窗望向外面霧氣繚繞的庭院,卻不知目光究竟落在了哪裡,他忽然間聲音很輕地說:「我的英文,是世禮的母親教的……」
歐韻致一怔。
周永祥卻彷彿囈語一般,輕聲地重複說:「從26個字母開始,一字一句,都是她教的……」
年少時他家境貧寒,13歲,父親患病,勉強支撐著病體供他讀完小學就駕鶴西去,撇下寡母拉扯著他和兩個姐姐艱難度日,為了供唯一長成的兒子讀書,母親變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的家當,直到家徒四壁,才不得不忍痛令心愛的兒子輟學謀生。15歲,周永祥就在同鄉開設的雜貨鋪裡頭打雜,日復一日,起早貪黑,勉強支撐著一家四口人的生計。此後別說是讀書了,就連中學的大門都沒有機會再進過。
若是沒有遇見海喬,他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重拾書本,並且努力上進,頑強拼搏,直至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他是為了她,才努力成為今天的樣子的。只是她並不是那麼在意而已。
周永祥陷入了回憶。
耳聽得身邊的歐韻致感嘆道:「我曾聽人們說過,媽媽年輕時可是個才貌雙全的美人呢!」
周永祥笑起來。
再回頭看她的時候神情就更加和藹了:「的確,」他說,「在我的心裡,她始終都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只是,如果不是那麼的倔強就好了。而世禮在個性上真像極了他們,他不僅完全地繼承了他與妻子的聰明才智及勤奮務實,同樣也百分之百地繼承了母親的固執和倔強——這一點常常讓周永祥感到既愛又痛。
他們坐在花廳里說著話。不一會兒周世禮也起了,他先是到嬰兒房裡看看明珠,見她也醒了,便等她穿衣洗漱,然後才抱著她優哉游哉地下樓,歐韻致見了站起身,沖著女兒響亮地拍了拍手說:「寶貝,媽咪抱抱!」
明珠見了她十分高興,興奮地踢騰著小腳,嗚嗚哇哇地叫著撲進她的懷裡來。
周世禮就勢傾過身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吻了吻。
一家人起身到餐廳里用早餐,正巧有傭人取了當天的報紙回來。而裘為德站在門外,先接過報紙快速地翻了翻,便又塞回那傭人手裡,然後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了下去。
餐廳里的歐韻致看得好奇起來,揚聲問裘為德說:「德叔,今天有什麼精彩的新聞嗎?」
周永祥就明了地笑起來,道:「定是又有什麼八卦奇聞,這老傢伙,總是藏著掖著不肯給我們看。」
歐韻致也笑起來。這是典型的「報喜不報憂」的舉動,舉凡關乎周家的報道,裘為德總要先篩選一遍,說好聽話才會送到主人面前,至於那些難聽的,自然就直接扔進垃圾桶里了。
今日本埠的娛樂報紙言辭超乎尋常的犀利。翻開副版的娛樂新聞,頭條消息赫然用碩大的黑體字寫著:「不愛江山愛美人,說說史上那些『拱手山河討你歡』的君王們」,文下還圖文並茂地配了一副生動的漫畫:一位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一手托著「江山」,另一隻手裡捧著的卻是位風姿綽約、纖腰豐臀的美人,美人兒笑靨如花,公子哥兒則滿臉垂涎,看那女人的眼神像是恨不能將她一口吞了。而那「江山」的分量看去則明顯要比畫中的美人輕很多。
歐韻致興緻盎然地盯著那幅畫,一面看,一面還不住地抬起頭來打量著身旁的周世禮,口中念念有詞。周世禮頭也不抬,他已經快要習慣這類隔三差五的諷刺及抹黑了,一面淡定地往手中的麵包上抹著黃油一面問道:「那幫記者們又罵我什麼呢?」
歐韻致撇了撇嘴道:「還能有什麼?不外乎是說您周大少『好色成性』、『頭腦昏聵』、『色令智昏』之類的……」
周世禮淡淡地翹了翹嘴角。
一面將那塗了薄薄一層黃油的烤麵包塞進她嘴裡一面說道:「別理他們!那幫狗仔純粹是吃飽了沒事幹!」
歐韻致接過麵包。一面吃一面說道:「我也這麼覺得。」
周世禮卻不滿起來。
抬頭凝眉看著她說:「也不是,我覺得他們說的,至少有一點真的。」
歐韻致目露困惑。
周世禮卻賣起了關子。
慢條斯理地吞了好幾口麵包,半晌才說:「他們說的,我愛你……」說這話真是臉不紅氣不喘,彷彿是在同人討論天氣一樣。
歐韻致一下子嗆到了!
半晌才平復了咳嗽,耳根卻悄悄地爬上了一抹紅暈。
她鼓起勇氣掃了一眼坐在周世禮對面的周永祥。
老人家聞若未聞,正一臉淡定地拿著麵包逗孫女玩兒。
歐韻致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額頭上卻差點兒滴下一顆汗來。
她照例送他出門,他每次都這樣依依不捨的,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那些閑言碎語你不要放在心上。」
歐韻致點點頭,模樣卻明顯的有些悶悶不樂。
周世禮於是雙手捧了她的臉,柔軟的雙唇湊過去,在她唇上一遍遍地溫柔摩挲,一面輕吻一面道:「循,任何時候,都不要在乎別人說什麼,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她還在替他不平,難得竟委委屈屈的,像個小孩子一樣,緊緊貼著他的身體,悶悶道:「我知道。」
周世禮深深吻她。好半晌,才轉身走了。
她卻又鬧騰起來,站在客廳里嚷嚷著要替周世禮報仇。
湊巧周永祥也穿戴完畢準備出門,聞言不由笑道:「你準備怎麼替世禮出頭啊?」
歐韻致一雙眼睛狡猾轉了轉,抬頭笑眯眯地望著他。
周永祥突然間感到頭髮一陣發麻。
下一秒,果見歐韻致一臉狡詐地湊過頭來說:「爹地,我一介小輩在外頭受了氣,別的本事沒有,找家長還是會的!這種事情自然還是得您老人家出馬……」
周永祥「哈哈」大笑。
不怪翟九重在說到這個女兒的時候滿臉的得意,這個女孩子的的確確相當的聰明。話頭醒尾、機敏通透之外最難得是持心純正,且能夠把握住分寸,即便是拍他的馬屁也能掌握好火候,知道這等事體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因此樂得插科打諢、討他歡心!
還有,這一聲「爹地」令他相當的受用。
可是他笑眯眯地打趣歐韻致說:「你快打住!韻致,你可知你父親曾對我說什麼嗎?」
歐韻致滿臉不解。
他就又說道:「他說:『周兄,我這個女兒自小就相當懂事,只一種時刻我須得謹慎提防——尋常情況下她都是規規矩矩叫我『爸爸』,若是哪天突然間撒嬌叫我『爹地』,那必定是沒好事……」話一說完,周永祥又「哈哈」笑了起來,他抖抖衣襟,抬腳揚長而去。
歐韻致自然也只是和他開玩笑。
畢竟以後的很大一部分時間都要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她可不想把和家翁的關係搞到冷冷冰冰。
而且就算再怎麼英明蓋世,周永祥畢竟也已是位耄耋之齡的老人了。很多時候,看著他形單影隻、孤寂落寞的模樣,她都覺得於心不忍。因此,只要他願意接受,她也樂得把他當成自己的長輩一樣尊敬、愛戴。
也許是因為有緣,歐韻致覺得自己和周永祥相當的投契。
撇開他身上富有四海的光芒不看,其實很多時候周永祥也只不過是位孤單寂寞的老人罷了,他一樣的需要有人陪伴。
當然,在這位周家大家長面前替自己一家三口刷好感那也是必須的。
歐韻致想到這兒,不由微微一笑,提步緩緩上了樓。
傍晚時分接到周世禮從辦公室里打來的電話,說他臨時有一個應酬,今日要晚點回家,要她一個人好好吃飯,並照顧好女兒。歐韻致一一應了,晚間陪女兒玩了好一會兒,又把她哄睡著,才洗完澡,出了浴室,周世禮就進了門。
真把她嚇了好大一跳。她急急忙忙地往身上套著衣服說:「你怎麼進來了?快,快出去……」
完全是條件反射,周世禮竟真的就出去了。
還幫她帶上了門!
頓了兩秒醒悟過來,自己都目瞪口呆,推開房門徑自走進去,嘴裡頭還氣咻咻地說:「我為什麼要出去?我看的是我自己的老婆……」
卧室里的歐韻致也已醒悟了過來。
她站在大床邊望著周世禮,臉上的表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都已經「憤憤然」地走了過來。
漆黑的眼睛里如燃了兩叢火,不待她再閃躲,一把就將她抱住了。
她微微不安,悄悄地在他懷中輕扭了一下,他立即就察覺到了,將下巴墊在她的肩窩上,唇貼在她耳邊,輕聲地問道:「你還要我再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