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雨夜
姜重黎掉了下去,掉的時候,內心是幾近崩潰的。
他家住三樓,三樓!
三樓的地板上開了個洞,人掉進去,能掉到哪裡?
答案當然是二樓啊!
掉人家地板上,頂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根據自家房間布局來看,他很可能會直接掉到人家二樓住戶的床上。
萬一床上還躺著人,那可是滿身長嘴都說不清了。
就算人家不計較這個,但平白把人家的天花板鑿穿了,他也根本落不了好。
這回,十有八|九是要挨揍。
姜重黎努力思考,什麼樣的賠禮道歉形式能讓二樓住戶原諒自己,以及賊人。要不,讓賊人做頓大餐給樓下吃,外加負責把房頂修好,再給裝飾得漂亮一些。事情是賊人搞出來的,他手藝又好,沒有不讓此賊負責的道理。
不過,下落的時間似乎有些久,怎麼還沒有到底?
突然,他的身體遇到了一層阻力,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阻力像一塊巨大的果凍,把姜重黎整個吞噬進去,強烈的壓迫感襲來,皮膚骨骼乃至內臟器官,全都被瘋狂地碾壓,那一瞬間,姜重黎感到,字面意思上的,他的腦仁爆炸開來。
然後,靈魂像擺脫了某種無形的桎梏,歡欣逸出,阻力接觸到他的靈魂,陡然間溫柔起來,輕輕圍攏在他身邊,隱約一絲喜悅的情緒。
被刻意遮蔽掉的往事,在無拘無束的靈魂面前,全部漸漸清晰。
……
小小的姜重黎,捧著一碗湯圓,與高大偉岸的男人面對面坐著,一起吃飯。男人的身體力量極為強大,元精之氣浩浩蕩蕩,充沛無邊。滿溢出來的元精之氣,在他身周如同太陽光輝一般輻射,星星點點的化為一個個小小的光團,散逸到空氣中,再慢慢消失不見。
只要是生靈,就會因為生命活動,不斷向外散發熱力,這股熱力無形無影,離體之後,會慢慢消散在天地間,但姜重黎能夠看見它們,不僅能看見,還能觸摸到,並且十分清楚,它們到底有多麼美味。
一個光團飄飄搖搖,落進他的碗里,與其它白白胖胖的湯圓混在一起,在清亮的湯水中,翻了個個,姜重黎咽了咽口水,瞪著如此囂張的光糰子,張開了嘴。
「重黎,控制自己。」男人說。
姜重黎死死咬住舌尖,用勺子把光團扒拉到一邊,舀起它旁邊的一個白胖湯圓,送進嘴裡。
這湯圓,什麼味道都沒有,蠟一樣。
姜重黎吃著,像一個正在執行任務的機器人,機械地咀嚼,機械地咽下去。
大手溫柔地摸了摸姜重黎的頭,「我知道,吃掉它們是你的需要,也是本能,但重黎,有些時候,本能並不天然意味著正確。」
「嗯,秦山,我不會的,你放心吧。」
洛秦山剛毅的臉上,現出一絲柔和的笑,如同烈日化為暖陽。姜重黎獃獃看著,也露出了幸福的,傻乎乎的笑。
……
少年模樣的姜重黎,死死拉住洛秦山的手,拚命哀求:「秦山,我一定要回去,我的國家,我的子民,他們需要我的幫助。」
「重黎,你從未見過你的國家,更未見過你的臣民,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什麼樣。」
「但是,我感覺得到,他們在呼喚我,我必須回去……」
「那只是你的本能,而本能並非正確!」洛秦山厲聲打斷他,「沒有人是生來就必須去履行某種使命的,重黎,你記住,你的人生能夠自己選擇。」
姜重黎從未被凶過,他獃獃看著生氣的男人,淚水漸漸濕了眼眶。
洛秦山蹲下來,抱住少年柔軟而充滿彈性的身軀,將他的腦袋,埋進自己的頸窩裡,「我好不容易才帶你出來,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回去。重黎,你和我在一起……除非我死。」
……
「洛科長,放棄抵抗吧,已經沒有希望了,把人交出來,還能爭取組織上的寬大處理。」
青年的姜重黎,與洛秦山一起,躲在一間廢棄的工廠里。外面,直升機在天空中轟鳴,裝甲車的履帶碾壓過碎石與水泥塊,探照燈的光芒穿透雨線,將周圍照得雪亮。
到處都是人,槍藥味充斥於潮濕的空氣當中,極為刺鼻。姜重黎的眼瞳閃爍著憤怒的火光,晦暗深沉。
他從沒有傷害過誰,他時時刻刻都在剋制,但是,這些人卻仍然像圍捕野獸一樣,狩獵著他。
無知,愚昧,不自量力。
他是國王,儘管這裡不是他的國土,他們不是他的臣民,但他,依然是國王。
與生俱來的傲岸,哪怕被日以繼夜地壓制,但那,依然是本能。
秦山希望他壓抑天性,那麼他便壓抑,可對於眼前這些人來說,收起威脅到他們的刀劍,並不能換來友善與和平。
「重黎。」
姜重黎回頭,看著臉色蒼白的洛秦山。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秦山,秦山,一直是最為巍峨雄壯的高山,為他撐起天地。但現在,秦山被傷害了,被原本該是同伴的人,狠狠背叛,狠狠傷害。
不可原諒。
「重黎。」洛秦山看著他,一直看著,那麼專註。
他脫下自己的長風衣,仔仔細細,為姜重黎穿上,「你快長得和我一般高了,就是還不夠強壯,以後多吃些肉,不喜歡也要吃,知道嗎?」
風衣穿在姜重黎身上,有些空空蕩蕩,豎起的呢料衣領,蓋住了他的鼻子,姜重黎深深吸了口氣,全是洛秦山的味道,又溫暖,又安心。
真好聞。
「好好照顧自己,哪怕沒有我在身邊,你也要好好生活下去。」洛秦山的眼中,滿滿都是再也掩飾不住的不舍,依戀,與悲傷。
只是一瞬,洛秦山就抬起手,遮住了姜重黎的眼睛。
「重黎,忘了我吧。」他說。
黑暗襲來,烏雲一樣籠罩了姜重黎的心靈,這是失去意識前,洛秦山說的最後一句話。
秦山!
姜重黎猛地睜開雙眼,死死攥緊了雙拳。
原來,這才是他真實的過去。
後來,在那間廢棄的廠房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沒有被抓走,是洛秦山救了他,可是,洛秦山也再不曾出現過。
他明明說過,他與他要在一起,除非他死。
除非他死……
姜重黎遮住自己的雙眼,就像洛秦山當年做過的那樣,他的心中翻滾著無數黑暗的情緒,如同毒火,晦暗燃燒。
耳機發出電流接通的滋啦聲響,緊接著,傳來賊人性|感無比的低沉耳語。
「重黎。」
姜重黎渾身一震。
賊人的聲音本就好聽,此時通過耳機,音波在極近的距離直傳到耳膜上,更添魔性,奇異地將姜重黎從心靈的深淵中拉扯出來。
「重黎,聽到了嗎?」賊人再度開口。
「……嗯,聽著呢。」姜重黎強忍著用力揉耳朵,並把耳機掏出來丟掉的衝動,垂下眼帘。
他真的是國王,肩負著統御國家的天賦使命,洛秦山想讓他過普通的生活,但這個努力,被那個夜晚粉碎了。
洛秦山不知所蹤,而他,也回到了這個屬於他的國度。
但姜重黎已不是少年,他看過冰與火,看過魔戒,王者的回歸只會比片中更加血腥,更加艱難。他需要權力,需要力量,去尋找當年的真相。
那個雨夜,那間廠房,洛秦山到底幹了什麼,之後,又去了哪裡……
無論生死,只有那個人,一定要找到。
「重黎,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賊人問。
「沒事。」
儘管這是他的國度,但他從未在這裡生活過,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未知的。無論有什麼艱難險阻,他都必須自己解決,沒有人可以依靠。
姜重黎深吸口氣,開始打量周圍的情況。
眼前這個……好像是床底板,他在床下?但應該不是他自己的那張木板床。
賊人選擇的進出方式,實在很有個性,他怎麼這樣喜歡爬床底的。
姜重黎滾動一圈,從床下爬出來,發現自己身處於一間寬敞明亮的卧室當中,室內擺設簡單舒適,最顯眼的就是地當中的這張kingsize的大床。床上堆放著柔軟的抱枕,都是小動物的形狀。
「喜歡嗎?」賊人問,似乎有些期待他的反應。
姜重黎沒什麼心情,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開門出去,四處看看,同一層還有幾間客房,樓上一整層都是書房,酒棕色的書架上全部擺滿了書,像個圖書館一樣。
落地窗外,是一個寬敞的露台,薔薇藤爬在露台的欄杆上,飽滿的花朵水潤妖艷,搖搖欲墜。
樓下是客廳與大廚房,餐桌上擺著金線玫瑰的英式茶具,三層高的a茶餐盤中,裝著色彩鮮明的糕點與三明治。
「你的房子?」姜重黎問。
「我的就是你的,做我的國王后,這裡就獻給你,作為你的王室領地。」賊人道。
在西方世界,所謂王國,與大一統的華夏,是有著很大區別的。國家大體上由大大小小的貴族領地組成,貴族領主在領地中享有極大的權利,領主們向國王效忠,但貴族領內的民眾,則只效忠於自己的領主。
這種體制,在現代社會逐步演化成為了聯邦制國家,在許多西方國家,州政府依然擁有很大的權利,甚至包括立法權。
而王室擁有自己的直屬領地,稱為國王領,一般來講,國王領才是一個國王能夠完全控制的地方。
「我沒有自己的國王領?」姜重黎挑眉。儘管這間歐式別墅十分豪華,但它是屬於賊人的,只有答應了賊人的條件,姜重黎才能擁有它。
「沒有。」賊人十分肯定地回答。
這就意味著,姜重黎這個國王,比光桿司令還要光桿司令。
「我的國家,根本不存在了,是么。」姜重黎說。
「名義上,我們仍然是君主制國家,雖然實際上王國的概念的確已經分崩離析,但貴族領都在,有領主,有領地,有領民。本來,我可以幫助你復辟,重新獲得他們的效忠,享無邊權利,但是你既然不肯接受我,一切也就都不用提了。」
果然,流落在外的王子被迎接回王國,然後在一群熱淚盈眶的貴族的簇擁下,登上王位,坐享無數宮廷貴婦這種事,就只能是個童話而已。
「覺得有點兒慘?」賊人不懷好意地問。
「你說呢?」
「那就當我的國王吧,好吃的,大房子,莊園,超級跑車,豪華游輪,只要你想要的,全都都會屬於你。」賊人再度誘哄。
「人手呢?我是說,穿西裝帶墨鏡,扛著尖端武器,一聲令下就掃平一片的超級特工甚至特種部隊呢?」姜重黎現在對武裝力量最感興趣。
「這個么……」賊人似乎思索了一下,「你要是努力學習專業知識,認真鑽研專業技能,登上國王職業的巔峰,獲得國民的狂熱崇拜,發動對外戰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應該不會那麼嚴重。」姜重黎道。
推開大門,走入房子的前院之中,姜重黎回過頭,看到三層的白色別墅建築,在明媚的藍天映襯下,美得好像明信片中的風景一樣。
碧空如洗,沒有pm2.5,這裡不是他原本的城市,他真的已經到了另一個地方。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以及蹦跳的腳步聲。
「重黎小心!」耳機中傳來賊人的示警。
姜重黎趕緊低頭,一個巨大的物體就從他頭上掠了過去,某種毛絨絨的長條狀東西,掃到了他的後腦勺,力道很大,甚至帶起了風聲,如果不是頭低得快,這下挨實的話,不死也得腦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