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 111 章
了解了事情始末的刑戰全程黑臉。
兒子的考慮是對的,安邦候沒有死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一旦這個消息傳了出去,民心動蕩不說,那些叛黨的心思也會重新活絡起來。好在目前知道此事的都是自己人,應該暫時不會出亂子。
沈璧自知撞破了了不得的機密,為了避嫌,便歇了年初就帶弟弟回沈家堡的心思,整日待在沐陽侯府里,連大門都不曾邁出去。
這樣的舉動讓刑戰安心不少,對這個年輕人不禁也高看了幾分。險些壞了大事的陸仁賈更是感激涕零,一有空就帶著零嘴過去陪兩兄弟解悶。沈璧哭笑不得,倒是沈曜興緻勃勃,常常跟陸仁賈混在一起討論美食配方。
安邦候去了北淵的消息立即被遞到了明帝那兒,兄弟三人合計了一番,決定雙管齊下。一面派出殺手進行追殺,另一面則暗中調遣軍隊做好迎戰的準備。
「北淵寒冷,近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動作……」
「但就怕他又去往了別處……」
「恐怕會去西疆。」
……
三人就安邦候的去向展開了探討,又依此一一安排派誰去駐守各方疆土的事務。
「三弟。」即便有秦神醫的精心調理,大病初癒的明帝面色還是有幾分憔悴:「帶兵之事……」
正在查看布防圖的刑戰緩緩抬起頭來,語氣認真:「大哥,我不想再帶兵了。」
明帝的表情一僵。
「為何?」
正在嗑瓜子的陸仁賈心裡咯噔一聲,連忙放下盤子打圓場:「哈哈,老三啊,你有什麼意見可以提嘛,萬事好商量!」
「說說你的理由。」明帝的表情不大好看。
「親手調'教一批批將士,又親手派他們去送死……」刑戰的聲音頓了頓,變得愈發低沉起來,「我不想再經歷這樣的事情了。」
「可他們的死換來了煌朝的活,換來了萬千百姓的活。」明帝忍著心中的失望勸說他,「你怎可變得這般婦人之仁?」
「我心中有魔,猶豫不定,以這樣的狀態帶兵只會讓更多的人死去。」
「三弟,你莫要想太多。」明帝揉了揉眉心,伸手握住他的手,「你是煌朝最好的元帥,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元帥。你的名號能讓四國將領聞風喪膽,也讓二十萬煌朝將士鬥志昂揚,只要你……」
「我知道!」刑戰將圖紙狠狠擲在桌上,「只要我一聲令下,就有萬千好兒郎願意跟著我捨生忘死。」
「可是我晚上睡不著覺!」他痛苦地抓著桌沿,「那些死去的兄弟每日每夜都在我的眼前晃!」
「我的每一句話都決定了幾千人的生死,我的每一個指令都關係著上萬個婦人還有沒有丈夫、上萬個老母能不能等到兒子,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每次我得勝歸來,總有滿頭銀髮的老母親緊緊攥著兒子的衣服問我……」
「吾兒歸來否?」
「四肢健全否?」
「其軀帶回否?」
「可是就連最後一個問題我都答不上來……馬蹄之下踏的是誰的頭顱?利刃之上流的是何人的血液?偌大的沙場屍橫遍野,但又能拼回幾具完整的屍首?」
「有多少人敬我,就有多少人恨我!以前我可以不在乎!可當我也成了父親、有了孩子,我就再也沒法做回那個殺伐果決的將軍了!你明白嗎!」
御書房裡鴉雀無聲,只聽得到一陣陣劇烈的喘息聲。
「可是總得有人做決定。」被緊緊裹在明黃色龍袍里的那人悶聲說道,「總得有人。」
「對。」刑戰吃力地用雙手撐著桌面,彷彿身體有千鈞重,「總得有人。」
書房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那就讓我去吧。」座上的陸仁賈突然支了聲,「這麼多年來,一碰到大事跑得最快的人就是我。」
他像是下了決心似的,拍拍身上的瓜子殼:「我這個做二哥的,忙沒幫上,甚至還要老三替我擦屁股。你倆累了這麼久,也該是歇歇的時候了。不就是打仗嗎?斷條胳膊斷條腿的事兒,沒什麼好怕的!」
他本以為這番慷慨激昂、視死如歸的演說會讓兩位手足感動得涕淚交加,沒想到卻聽到了兩道明顯沒憋住的笑聲。
「二哥。」刑戰抹了把笑出來的淚,「我可沒替你擦過屁股。」
陸仁賈一臉大寫的懵逼。
「對,對。」明帝也笑著發了話,「你放心,你的胳膊和腿一定會長得好好的。把軍隊交到你手裡,恐怕將士們得天天光腚啊。」
陸仁賈難得機靈,立馬聽出他是在嘲笑「打贏了有肉吃,打輸了脫褲子」那檔子事。他虎著臉抓了一把瓜子,故意很大聲地嗑起來,每一記聲響都在強烈表達著同一個意思:
——你們這樣的態度很容易失去本寶寶啊!
經過這麼一鬧,方才肅穆的氣氛算是跑了個精光。刑戰猶豫了片刻,開口說道:「我心中有一人選,不知大哥敢不敢用。」
明帝的眉宇間隱隱有幾分喜色:「能被你看上的將領定是有大才之人,又何來敢不敢之說?你儘管說出來,我立刻寫詔書提拔!」
「此人並非將領,而是一介白衣。」
「此前也從未領過兵,甚至不曾參過軍。」
「從前是個乞兒,就連字也是這兩年開始認的。」
刑戰一面說,一面觀察明帝的臉色。果然,待他說完,明帝已緊緊地蹙起了眉頭。
他沒有馬上回答,刑戰也沒有開口催他。好半晌,房內終於有了動靜。
「你確定此人能用。」
「他極有天分,由我親自調教。」
「會紙上談兵的人並不少。」
「總得給他一個機會證明不是嗎?」
「沒有半點資歷就扶搖直上,恐怕難以服眾。」
「這就得拜託大哥了。」刑戰朝他深深一拜,「此乃大才,棄之可惜。」
明帝心中天人交戰,許久才下了決心:「此人叫什麼名字?」
刑戰心中一松,知道此事算是成了:「喚作石清,吾兒給取的名。」
「水石清華,取得不錯。」明帝點點頭,「給石震當義子吧,今天舉行儀式,明兒個就送去他的麾下,先當個副將試試。」
石震乃是煌朝的一員老將,資歷深厚,在軍中極有人脈。石清若是做了他的義子,晉陞之路會容易許多。
這個安排與刑戰先前的打算無二,兩人又討論了一番細節,將此事徹底定了下來。
「喂,大哥!」陸仁賈有些扭扭捏捏,「我也有件事求你。」
明帝有些意外,笑吟吟地挑了挑眉:「你也想要收義子?」
「不是不是。」陸仁賈站起來湊到兩人身邊,「能不能讓我兒子也弄個將軍噹噹?」陸銘之一直都有志參軍,但他不捨得兒子跟那些糙漢子一起吃苦,所以不曾允過。不過如果是當將軍的話,那就又是另外一說了。
明帝覺得好笑:「你捨得你兒子風餐露宿?」
「當然捨不得啊!」陸仁賈愁眉苦臉,「所以想讓你給他個將軍噹噹嘛。再說我兒子的確是有本事的,走個後門不打緊吧?」
明帝面上有些為難,心裡卻早已答應了下來。他早就想把老二的神箭手兒子給挖到軍隊里來了,但一直怕老二心疼,所以抹不開臉跟他說。這會兒他自個兒都提出來了,哪裡有不同意的道理?
「我看這樣吧。」明帝輕咳一聲,「先讓銘之去神箭營當幾天教頭,等做出了些成績再弄到軍隊里去,你覺得如何?」
陸仁賈自然千恩萬謝,還熱情地剝了幾顆瓜子仁硬塞進明帝嘴裡,後者哭笑不得卻又無可奈何,張開嘴收了這禮。
「那……淳侄子呢?」
相比石清和陸銘之這些前途未知的人才,明帝對這個已經嶄露了頭角的三侄子更加求賢若渴。
刑戰自然明白自家大哥的意思,但還是猶豫再三沒有鬆口:「他的路,還是讓他自己選吧。」
明帝雖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強求,畢竟刑戰已經為他送來一個石清了,他若是再硬要人家的獨子,未免有些太過分了。
三人湊在一塊兒敘了會兒舊,又一起用了晚膳,這才各自散了開來。刑戰和陸仁賈肩並肩走著,偶爾說上兩句,不一會兒就到了宮門口。
「二位前輩請留步——」一道溫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兩人停下步子回頭一看,看到一個貌美的女子疾步往這邊走。
「這是誰?」刑戰偏頭問了一句。
「好像是慕容狐狸家的女兒。」陸仁賈小聲嘀咕。
「慕容都有女兒了?」刑戰頗有些意外。他記得那年離京時慕容還嚷嚷著非某某女子不娶呢。看樣子是娶上了?
陸仁賈瞧出了他的疑問,不屑地撇撇嘴:「沒娶到那位。第二年就娶了當時某位尚書的女兒,瞧,現在都當上丞相了。」
刑戰本還想問問其他舊人的去向,但見慕容玥已經走近了,也就暫時歇了這個心。
「小女慕容玥,給兩位前輩請安。」來人盈盈一拜。
刑戰和陸仁賈對視一眼:老慕容無禮,小慕容倒教得不錯。
「兩位前輩,可否借一步說話?」面對兩位傳說中的大人物,慕容玥心中不免有些激動,但卻沒忘記自己的來意。
陸仁賈聞言正想走向一旁,卻被刑戰暗暗拉住。
「姑娘有何事?在此處說便是了。」
宮中從不缺好事者,還是避嫌為好。
慕容玥也不強求,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刑戰:「皇後娘娘托小女給刑前輩遞樣舊物,希望您莫忘舊日情誼。」
刑戰的臉色一黑,不肯伸手接,反倒是陸仁賈嘻嘻哈哈地接了過來。
事情已成,慕容玥雖想與刑戰多攀談幾句,但又記起那人「不可多言」的叮囑,只好依依不捨地與兩人告了別。
「嘻嘻,讓我瞧瞧是什麼舊物。」陸仁賈唯恐天下不亂地打開匣子,面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唷!原來是這東西。」
刑戰低頭一看。
精緻的匣子中靜靜躺著一支雕工粗糙的木簪,簪身上頭還刻了一個小小的「霓」字。他的神思一下子回到了當年——
不過很快就被咋咋呼呼的二哥拉了回來。
「你說她這是什麼意思?」陸仁賈嘖嘖做聲,「她當年不都選了大哥嗎?現在難不成要吃回頭草?不過難得她還留著你做的這破簪子。」
「慎言。」刑戰神色冷淡,「不過是想讓我們多照顧照顧她的兒子罷了。」
「她現在可是皇后,用得著我們照顧?」撇開與明帝的情誼,陸仁賈多少有些為當年的刑戰抱不平,「反正我不喜歡這嫂嫂,也不喜歡她兒子!」
刑戰瞥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笑意:「你的反應倒比我還大。」
陸仁賈冷哼一聲,把匣子往他面前一遞:「怎麼處理?帶回去?」
帶回去?除非他皮癢了!刑戰想想家裡的那位,一點也不敢動這個心思。但隨便亂扔好像也不太好……
「埋了吧。」他做出了決定。
「也好。」陸仁賈左顧右盼,尋了棵隱蔽的地方將它埋了,邊埋邊嘀嘀咕咕,「都過去咯!回不去咯!」
刑戰置之一笑。
「行了!」陸仁賈拍拍手上的土,隨口說道,「要是不出差錯,剛剛那位將來會是大哥的兒媳婦。」
「選了慕容家的女兒?」刑戰有些疑惑,搖搖頭說道,「不像是大哥的風格。」
「是太子自個兒選的。看起來是個有野心的女子,我覺得不大合適,日後有他後悔的!」陸仁賈將地上的土踩得嚴嚴實實,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不如我的兒媳婦兒好!」
刑戰聞言,抬頭看看宮牆上的鐘樓,眼神中滿是讚賞。
更不如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