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117章:必勝的光芒
如林徹預言的那般,京城周圍的物價水漲船高,尤其是某些本就緊俏的物品,一夜之間價格翻倍也成了常事。
這麼一來,饒是那些小門小戶也有些吃不消這樣的日常開支,更別說是長途跋涉、身無分文的難民們了。
大大小小的暴動雖時有發生,但京城周圍的民心還算穩定。因為百姓們心中都明白,這只是難民們向朝廷施壓、討要糧食的途徑之一罷了。畢竟誰都不想成為真的亡國奴,只要每人每日能領上一把米、一碗粥,暴亂自然迎刃而解。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四面受敵使得這個龐大王朝的國庫儲備驟減。而比起小風小浪的內亂,虎視眈眈的外敵顯然更讓人頭疼。因此,除了武力鎮壓以外,朝廷沒有其他法子來對付這群弱小的「強盜」。
世上的一切總是有兩極的。
雖然大部分的商人都選擇像林徹那樣趁機抬價大發橫財,但也有少數憂國憂民的義商決定慷慨解囊,以個人名義來施粥賑災。只可惜,二者力量太過懸殊。
義商手中的糧總會用盡,難民的飢餓卻沒有終止的一天。
時間一天天過去,市面上的商品越來越少,人們對飢餓的恐懼越來越深,並最終在東境傳來「戰神刑戰潰敗,臨東城徹底失守」消息的那日達到了頂峰——
連戰神都敗了,煌朝還能支撐多久?
消息瘋傳的那一日,京城周邊的城池彷彿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人們紛紛從國泰民安的美夢中驚醒,抱著妻兒痛哭。
有些極度悲觀的人親手點燃了自己的屋舍,選擇將自己的生命和過往的美好一同從這個世界上抹去。但更多的人則選擇了另一個極端,他們成群結隊地去打劫商鋪、奪掠糧食,從最溫順的百姓變成了面目可憎的暴徒。
一夜之間,一切都失去了秩序。煌朝民心散亂,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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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秋意正濃。
「林主子……」扈城小心翼翼地為躺椅上的錦衣男子添上一盞茶,「咱們的貨,還要繼續壓著嗎?」
林徹的視線不曾從手中的賬本上移開,轉而問起另一回事:「護衛們都雇好了嗎?」
扈城一噎,半晌才悶悶答道:「雇好了,全分配到各個貨倉鎮守了,府上也安排了一些。」
聽出他的情緒有異,林徹抽空瞥了他一眼:「怎麼了?」
扈城想起今天上街時看到的場景,微微垂頭內疚地答道:「百姓們都快瘋了。」
「這樣啊……」林徹伸手拿起茶盞,語氣淡淡的,「那就叫各個鋪子散出一成的存貨出去。」
「太好了!」扈城大喜過望,但很快又緊張起來:「那……價格呢?」
「唔……」林徹的指尖輕輕扣著椅子的把手,「按市面上價格的一半來算吧。」把兔子逼得太急,也是會咬人的呢。
這個答案顯然在扈城的預料之外。許是見慣了自家主子「坑人」的事迹,這個傻大個一時沒反應過來,只張大了嘴驚訝地瞪著林徹看。
林徹又氣又笑:「還不去辦?要等我反悔?」
「去!我馬上去!」扈城眉開眼笑,站起來行了個禮跑開了。
林徹悶咳了兩聲,從懷裡取出一粒葯服下,繼續看手上的賬本。見慣了龐大的數字,他反倒有些麻木了。
——掙這麼多錢有什麼用呢?
他腦中有時會閃過這樣的想法,但也只是一閃而過罷了。呵,要是沒有錢,他又怎麼靠這一丸千金的葯續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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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
馬蹄如雷,聲聲錐心。
於淳緊緊握著韁繩,眼底的兩抹青色日益明顯。誰都沒有料到,臨東城會破得這麼快。他相信父親的判斷,可離一月之期明明還有十日,究竟是哪裡出了變故?
他抿緊了乾裂的嘴唇,眼神堅定無比。
——不管怎麼樣,都得先到東境再說,越快越好!
陸小鹿再次從顛簸的馬背上醒來。即便在夢中,四肢百骸的酸痛也沒有放過她,這會兒一清醒,更是被放大了無數倍。
十五天了。
自從十五天前傳令官帶來明帝的調令,每天都是這樣的行程:所有人馬被分成兩撥,一半醒著趕路,一半用繩子將自己綁在馬背上邊睡邊趕路,早晚交班。這一路上累癱了多少個人,換了多少匹馬,她算不出來。
即便如此辛苦,也沒有一個人抱怨。因為大家心裡都明白,他們趕路的速度越慢,煌朝潰敗的速度越快。
「淳哥兒,該你睡了。」陸小鹿趕著身下的馬快跑幾步,解開身上的繩索遞給他。
於淳擠出一抹疲倦的笑容:「不了,夜半就能到黔寧灣了,我還能再撐撐。」
黔寧灣是臨東城將士棄城退守之地,離敦城只有三城之隔。一旦黔寧灣失守,後果不堪設想。
陸小鹿看出了他的堅決,卻不想由著他。他累了太久了,再不休息會垮掉的。
她縱馬靠近他,伸手猛地將他從馬背上拽到自己的馬上,又將他的雙手環在自己腰上。
「小鹿……」於淳虛弱地掙扎了兩下。
「靠在我背上睡一會兒。」陸小鹿目視前方,加快了馬速,「不妨礙你救父救國。」
無用的掙扎變成一聲長長的嘆息,溫熱的胸膛緩緩附上她的背脊。
「謝謝你……」
陸小鹿的眼睛有些濕潤,手中的韁繩卻抓得愈發緊。
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會毫不保留地幫你。
不是因為任務,而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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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黔寧灣的時候已是半夜三更,但城內城外依舊燈火通明。刑戰的失敗讓所有將士和百姓都不敢再心存僥倖,轉而日日夜夜嚴陣以待。
距離城門還有一射之地,陸小鹿就命人打起火把和煌朝軍隊的大旗。她可不想被草木皆兵的自己人從馬上射下來,這也死得太冤了。一路驚險地抵達城門口,眾人抬頭一看,卻瞥見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箭頭,嚇得險些從馬上落下來。
「你們是誰!」守城的士卒戰戰兢兢。
「西境調來的。」陸小鹿打了個哈欠,揚揚手上明黃色的調令,「快開城門讓我們進去。」
「我問你們是誰!沒問你們從哪兒來!老實點!」頭頭模樣的人威脅性地動了動手上的弓。
陸小鹿有些不樂意了,她大老遠地趕過來這裡,居然還被攔在這兒?這像話嗎?
於淳跳下馬背拱了拱手:「在下於淳。」
「你就是沐陽侯?」守城頭頭將信將疑,對著先前備好的畫像比了又比,小聲地嘟嘟囔囔道:「好像畫上的更帥一點。」
「你不洗澡不洗頭一身臭汗半個月試試!」陸小鹿實在忍不住了,惡狠狠地叉腰咆哮,「保證連你媽都認不出你!」
這個解釋顯然很有說服力。又唧唧歪歪了一會兒,陸小鹿等人終於被放進了城裡。
一進了城,陸小鹿滿肚子的火氣突然消了下去。
看著那些躺在路旁呻吟的傷兵和被蓋上草席的屍體,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守城將士們的小心謹慎是因何而來。
「剛剛實在是對不住啊……」方才抬箭威脅他們的守城小將訕訕地引著眾人往大帳走,「元帥在裡頭等你們,我去幫忙安排住處。」
陸小鹿禮貌地跟他道了謝,全沒了剛剛的潑婦樣子,倒是讓小將一愣。
「二位,讓我先進去吧。」於淳眉宇間流露出憂色,誠懇地向其他兩位調來的將領請求。
兩位將領對視一眼,知道他們父子倆應當有些話要說,自然應允。陸小鹿也識趣地走到一旁看一位小兵磨戟。
於淳感激地沖眾人一點頭,掀開帘子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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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中突然一亮,呆坐在桌案后的刑戰遲鈍地眨了眨眼。
「父親……」
熟悉的聲音和稱呼喚回了他的神志,他又喜又悲地緩緩抬起頭:
「吾兒……」
「為父……輸了。」
在於淳眼中,父親向來是頂天立地的。但是此時此刻,他卻從這位英雄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自責和脆弱。儘管早有了心理準備,他的心還是緊緊地揪了起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同時又慶幸最先進來的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人。因為以父親現在的狀態,只能帶給下屬恐慌和無措。
心病需要心藥醫,而刑戰的心魔更需要強烈的刺激。
「父親。」於淳一掀衣擺跪在地上,「恕孩兒無禮,敢問您今生親手殺敵幾何?」
刑戰的瞳孔一縮,往日的殺戮景象在眼前一一浮現。
「幾何?」於淳不依不饒地追問。
「大約……一百多人吧。」刑戰哽著喉嚨答道,頭不由地垂了下去。為將為帥以後,親自動手的機會並不多。
「一百多人可否為一國?」
「不可。」
「可否為一城?」
「自然也不可。」
「可否為一庄?」
「仍有些勉強,百人不過一個小村罷了。」刑戰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跟著他的話頭走。
「以一村的殺孽換一國的生靈,父親以為如何?」於淳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這不一樣……」刑戰慌亂地避開他的眼睛,「更多的人雖非死於我手,卻死於我口。是因為我下了那樣的命令,才會使他們……」
「若是你不下命令,他們是生是死?」
「這如何說得准?」刑戰的眼神閃爍,「生死有命……」
「是您下令指揮死的人多,還是由著他們胡亂抵抗死的人多?」
「自然是胡亂抵抗的多!」刑戰毫不猶豫地回答,
於淳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的功德已經很大了。」
「可若是換了別人指揮,也許能救活更多人。」
「這如何說得准?生死有命。」於淳淡笑著用他方才的話來堵他,「更何況,那時候沒有比您更合適的指揮人選。」
「可那些被我派去斷後的人……」
「總得有人去。」於淳直直地看著他,「父親,只要打仗,就會死人。不同的是,死多少人,死的是誰。」
「將士們敬您、愛您,不是因為您能殺多少人。」
「百人而已,戰場上廝殺的那些人之中,許多人手上的殺孽都比您多。」
「將士們愛戴您,是因為您能救成百上千倍於死去之人數量的人。」
「您能救一城、救一國,這是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只要您還站著,眼裡還有必勝的光,將士們就願意追隨您,為這個國家奉獻一切!」
「必勝的光……」刑戰若有所動,眼神迷離。
「對。」於淳的聲音喑啞,「讓他們相信,他們的犧牲可以帶來更多人的重生。」
「那樣的光,是救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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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戟的血污被磨得精光,鋒利的刀刃在火光下熠熠生輝。小兵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大牙:「你真行!」
「那時當然!」陸小鹿得意地把長戟遞還給他。在西山大營幾個月,她早已學會了在軍中生活的一些技巧。
身後傳來響動,她連忙起身回頭,看到刑戰親自挑了帘子。
「二位進來吧。」他的聲音遒勁有力。
等候已久的兩位將領恭敬地行了一禮,快步走了進去。
陸小鹿下意識往他的眼睛瞥去,那沉穩自信的光芒讓她心頭一熱。刑戰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她,微笑著沖她點了點頭。陸小鹿連忙禮貌地鞠躬。
帘子被放下了,陸小鹿還來不及感嘆,身後突然傳來小兵的抽泣聲,她驚訝地回過頭。
「嗚……太好了!」
十六七歲的小兵抱著死去的父親留下的長戟,將臉緊緊貼在刀面上又笑又哭。
「太好了,我們又能打勝仗了!」
陸小鹿的心瞬間穿上了溫暖卻又堅強的盔甲。
是啊,他眼中閃耀的,是必勝的光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