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121章:林徹之死
冷靜地聽兒子說完了事情的經過,一直沉默的刑戰開口說了三句話:
「路上接到消息,北淵也輸了。」
「石清領兵歸朝,會路過附近。」
「想做什麼就去做,出事了爹給你擔著。」
荒唐的三句話,終結了這位偉大元帥的完美生涯,使他從一個忠君愛國的榜樣淪為了一個意氣用事、無視君主的佞臣。
但也正是這三句話,昭示了一位父親對自己的兒子百分之百的包容。
刑戰並不在意歷史會如何評判他的這個決定,他只知道,有一個好孩子自願替他的兒子走入了虎口。而他現在必須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救出這個好孩子!
於淳向著父親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舉指立誓,字字鏗鏘——
「吾必謹慎以待,不傷一將,不損一卒。」
這是他的承諾,是一個兒子對於父親所給予的信任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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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
繼沐陽侯大難不死的新聞之後,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在敦城炸開了鍋!
——本該班師回朝的五萬北境軍隊擅自改變了行軍軌跡,聯合東境的三萬駐軍一同開往了東崎國邊境。
而這大逆不道的帶領者,正是前些日子人人談論的沐陽侯!
「末將刑戰,有負聖上信任,特來請罪!」
高大的身影直直跪在地上,將帥印高高捧過頭頂。金殿上原本就極微妙的氣氛徹底凝固,文武百官噤若寒蟬,誰也不敢抬頭去看明帝的臉色。
「愛卿忠君愛國,何罪之有?」明帝鐵青著臉,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一句話。
「罪臣指使兒子私調軍隊,實在是罪無可赦。」刑戰微微弓起腰,將手中的帥印往前遞了遞,「請陛下嚴處!」
「東崎猖獗,朕遲早要收拾它,愛卿擔君之憂,算不得……」
「陛下!」刑戰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明帝明顯刻意包庇他的話,「私調軍隊乃是大罪,此風一長,國將危矣!」
「刑戰!」明帝終究是怒了,他一聲厲喝,猛地從龍椅上站起來,伸手直直指著跪在地上的人,咬牙切齒地問道,「你當真以為朕不會動你嗎!」
「請陛下秉公執法!」
「好!好!好一個秉公執法!」明帝將雙手背在身後,煩躁地在台上來回踱著步,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凜然:
「剝除刑氏父子的一切職務,查封府邸,清算資產。」
「將刑戰……」他深深吸了口氣,龍袍下的拳頭攥得愈發緊,「將刑戰押入天牢,待捉拿於淳歸案再一同發落!」
太監誠惶誠恐地取走了帥印,刑戰伏在地上磕了個頭,語氣莊嚴肅穆:「陛下聖明——」
明帝微微轉動了頭,但最終還是忍著沒去看地上的人,當著群臣的面甩袖而去。
刑戰微微嘆了口氣。
若是不如此,怕是難以服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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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敦城裡亂的又豈止皇宮一處。
「林主子,是我辦事不力,您……您殺了我吧!」扈城一路膝行,顫抖著手將匕首塞到林徹手中。
房間里一片死寂。
林徹閉著眼,緊緊咬著牙關,但即便這樣也控制不住身子的顫慄。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他縱橫商場十餘年,手段狠絕,樹敵無數。那麼多人想要他的命,但是火沒燒死他,水沒淹死他,利刃沒捅死他,羽箭沒射死他,他以為是上天垂憐,卻沒想到命運跟他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
林徹睜開雙眼,慘然一笑。
到頭來,他林徹的命,居然要毀在一個愚蠢的藥材商的手裡!簡直是個笑話!
扈城緊緊抓著林徹的手,將匕首往自己胸口送,憔悴的面容上滿是哀求的神色:「您殺了我吧!殺了我吧!」只有這樣,他內心的愧疚才有可能減輕半分。
是他沒將事情安排得周全!是他一時疏忽!是他謀了自家主子的性命!明知道那味藥材極為重要,他還……
匕首的頂端已插入皮肉,鮮血迅速溢出,很快就染紅了外袍。
「叮——」
林徹用盡餘下的氣力,掙開扈城的手將匕首擲在地上,蹙著眉頭喘了口氣:「如果你死有用的話,我一定殺你千百遍!」
林徹心裡清楚,這事不能全怨扈城。他本以為在江州採集到的藥材數量足以撐到新的植株長成,卻萬萬沒想到他的病情會突然惡化。為了續他的命,大夫不得不加大了用藥的劑量,但這麼一來,原本就稀缺的藥引愈發捉襟見肘。
原本這也不妨事,只要再去江州一趟即可。姓蒲的圖的是財,只要價碼給的夠高,他不會不鬆口。但壞就壞在這老匹夫實在太貪心!他心裡想著「物以稀為貴」,竟將近千的植株焚燒殆盡,只餘十余株藏於自己的府邸之中,喜滋滋地等著林徹來一擲千金。他未必是想要林徹的命,但卻誤打誤撞將他逼到了絕路上!
這事本是扈城負責盯著的,但江州畢竟不在眼皮底下,林徹病重的時候他又整日忙前忙后,因此等蒲昌平焚葯的消息傳入他的耳中時已經回天無術。
「咳……咳咳……」林徹劇烈地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憋出几絲病態的紅暈。
「主子……主子!」扈城手足無措地倒出藥丸捧在手心。
林徹吃力地擺擺手,眉宇間滿是疲態:「吃一粒少一粒,我還想多活幾……咳……幾日……」
扈城紅著眼,布滿胡茬的下巴微微抽搐。
「哭什麼!我還沒死呢!」林徹不耐地蹙起眉頭,語氣刻薄地訓斥著跪在地上的人。
扈城哽咽著搖頭,說不出話來。
林徹往後重重地一躺:「剩下的葯還夠幾天的量?」他的口吻似是極為淡定,但被攥緊的衣角卻泄漏了他真實的心思。
「算上蒲昌平府上的那些……」扈城艱難地做出了回答,「能做十五日的量。」
「那新種的那些,幾時能入葯?」林徹直直望著房頂,耳畔卻始終沒有傳來回答。他一怔,偏頭去看,卻發現地上跪著的漢子正無聲地流著淚。
「扈城……」他下意識喊了他一聲,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話。明明快要死的人是他,為什麼一個做奴才的會這麼難過?林徹微微垂頭,誘哄似的說道:「我總得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不是嗎?」
「啊——」地上的人突然痛苦地抱住了頭,一張堅毅的臉因為極度的悲傷變得扭曲。
「一個月!怎麼辦才好……林主子,還要一個月啊!」
「都是我的錯!該死的人是我啊!是我!」
苦苦壓抑的哭聲找到了宣洩的機會,一時間充斥了整個房間。
「呵、呵呵……」榻上的人突然輕笑了起來,他的眼神是寬容的,語氣是輕快的,「我還以為得多久呢。」
「林主子……」扈城失了神。
「你呀……」林徹嘆了口氣,抬起消瘦的下巴輕聲埋怨:「扈城,你可嚇死我了!」
「不……不要緊嗎?」扈城被他氣定神閑的模樣唬住了,後知後覺地抹了把快到淌到地上的鼻涕。
「要緊啊,當然要緊。」林徹的眸子倦怠地垂著,臉上卻仍舊強打著精神,「雖然要緊,但也沒到束手無策的境地。聽說人窮的時候會把一文錢掰成兩瓣來花,那我把一顆葯掰成兩瓣吃也不算犯規吧?」
這笑話著實冷,扈城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相信他的主子,相信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甚至每一種語氣、每一種表情。他信賴他,就彷彿信徒全身心地信賴他們的神一樣。既然主子都說不是束手無策,那就是有法子!他是那麼厲害的人,一定早做了準備,天底下有什麼事情能難得住他呢?他那麼英明神武、無所不勝的主子,怎麼會敗給區區一場病呢?
「你去江州走一趟吧。」林徹輕咳了一聲,眸子像往常那樣亮了起來,「把葯帶回來,無論什麼手段!」
「是!」扈城答應得乾脆,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房間。這次的任務,他一定要做得乾淨漂亮!
門一闔上,林徹眼中的光亮就同即將燃盡的灰燼一樣一寸一寸灰敗了下去。
「只剩半個月的命了啊……」他喃喃自語,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自嘲又悲涼的笑意。
「林徹啊林徹,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慈悲了呢?都死到臨頭了,還要照料一個僕人的心情?」
「眼下應該準備拉著全府上下一起陪葬才對吧?」
「唔,對,這樣才對嘛,都來陪我……」他獨自在房中又哭又笑,清瘦的右手吃力地支著昏沉的頭,「不然,一個人在下面……多孤單啊。」
他無疑是強大的。他富可敵國,他稱霸商場,成千上萬的人要仰他鼻息過活,四國一朝都有著他的商業基地……可富可敵國有什麼用呢?稱霸商場有什麼用?他甚至還不如一個睡在街邊的難民!
只要給口吃的,難民就能活;而他呢?就算家裡的白銀累成了銀山,黃金鑄成了金屋,也救不了他這具苟延殘喘的身子!這條風中殘燭的性命!
半個月,半個月。
一個個人影在他眼前晃過,在揚州守著老宅的父親、忠心耿耿的扈城、天真可愛的女兒……
他苦笑著搖頭——
終究是沒法子了,準備身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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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一日日地深,天一日日地寒。正當煌朝百姓擔憂如何度過這個缺衣少糧的冬天的時候,天下第一富商、京城五鋪的主子林老闆做出了驚人的決定——
凡是屬於林家的米行和布莊,每日都向當地百姓和難民分發糧食和布匹。
凡是屬於林家的診所,全部改為義診,診金與藥材均為免費。
凡是屬於林家的客棧,全部改為義居,難民免費入住,婦孺優先。
林家的產業遍布五湖四海,煌朝現在的狀況又尤為艱難,因此這三項決定絕對算得上是大手筆,絲毫不遜於當初捐款一百萬兩的行為!
——這位爺又是在鬧哪樣?
所有同行都摸不清頭腦。
揚州難得下了雪,林宅里一片素縞,和雪地混成了一色。
錦帕上落滿了紅梅似的血印,林徹扶著窗欞望著自己的靈堂,臉上掛著專屬於商人的狡黠的笑。
林家的產業做得太大,他死得太早,根本來不及培養合適的接班人。即便閉著眼也能猜到,只要他一死,林家必倒。與其等著那些豺狼在他死後吞併他的商鋪,不如將它們拱手送給天下。
他囤了那麼多的物資,這會兒一股腦地傾倒出去,煌朝的商圈必定會經歷一次大地震。揚名立萬倒是其次,他有自知之明,他林徹著實跟好人一詞搭不上邊,但只要想想那些黑心同行面對自家空蕩蕩的鋪子吃了蒼蠅似的表情,他心裡就覺得暢快!
林家的其他鋪子陸續被他變賣了出去,換成了保值的田地和房產,足夠林家老小富餘地生活個幾輩子的。但糧食堆久了會霉,藥材堆久了會壞,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所以拿來救個把人,也不是什麼壞事對吧……林徹靜靜地想著,有個深藏的念頭卻偷偷地從心底鑽出來:
——如果人們吃飯的時候想起這是他送的米,穿暖的時候想起這是他贈的布,安睡的時候想起這是他的房……時時被人想起的話,他在地下的時候也不會覺得那麼冷、那麼孤獨了吧。
雪慢慢地不下了,日頭高高的,遠遠的,看著明亮卻絲毫沒有溫度。所有人都被他趕了出去,他不願意被人瞧見他死亡時狼狽的模樣。他踉蹌地轉了個圈,對自己的葬禮布置做著最後的審核。
很好,都很好。
他從懷裡掏出一顆栗子,那是林寶寶早上淚眼汪汪塞給他讓他吃的,還說吃了病就會好,再也不痛了。真是傻孩子啊……
他認真地用修長白凈的手指剝著栗子,想起了另一個愛吃栗子的人。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啊……」眼淚湧出了眼眶,他遠遠地望著東邊的方向。扈城瞞不住他,因為他感應得到她。
他緩緩將栗子仁塞進嘴裡,甜味蔓延了開來,奇迹般地安撫了胸口的窒息感。他閉上眼睛,直直栽倒在雪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寶寶說的沒錯……
吃了,就再也不痛了……
「轟——」
天空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