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大結局
臘月廿二,大寒,宜祭祀、入宅、嫁娶。
暖融的日光穿透盤桓多日的陰雲,斜斜照在東崎皇宮的晨鐘上。
「當——」
「當——」
「當——」
鐘聲三響,群臣參拜。領著文武大臣們做完禱告,東崎國主借著侍從的攙扶緩緩站起來,用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今天是女兒出嫁的大喜日子,但這位父親的臉上卻滿是掩不住的憂色。
世人皆道東崎國主寵女成痴,對七公主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但他們哪裡知道,他壓根兒不是「寵」她,而是怕她!
他並非上一任國主正兒八經的子孫,只是個倒插門的女婿。上任國主膝下本有三子,卻在奪嫡的時候互相殘殺死了個乾淨,最後被精明的長公主撿了便宜得到了大權。
長公主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她聰明、大膽、狠辣、手腕強硬,具備一切上位者所需的品格。他甚至一度懷疑三位王子同歸於盡的結局會不會也是她的手筆。這位「儲君」無疑是優秀的,只可惜,她終究還是欠缺了一個條件,一個必要的條件。
——她不是男人。
東崎建國近百年,從沒有女子稱王的先例。十餘位卿大夫以死對抗、西境軍隊嘩變、百姓們□□反對……面對無法消除的阻礙,長公主不得不放棄了登基為王的計劃。但她的野心並沒有就此寂滅,她用另一種形式獲得了國家的支配權。
她納了駙馬。
他就是那個駙馬,一個普通、窩囊、一無是處的官家子弟。
群臣們默許了這個決定。因為他們心裡都清楚,眼下沒有比長公主更適合的領導者了。而他們先前的反對,並非反對她的領導,只是反對她的身份、她的性別。
有了長公主的推波助瀾,病重的先帝駕崩后,身為駙馬的他輕而易舉地被推上了皇位。他戰戰兢兢,坐立不安,看著自己的父親在朝堂下對自己磕頭,聽著群臣高呼他國主。而他美麗的妻子則坐在他的身側,笑意嫣然,溫婉端莊。他的心中陡然變得豪氣萬丈,他是這個國家的王!是萬千臣民的主!他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那天夜裡,他萬分憧憬地端坐在御書房裡,等著侍從送來奏摺讓他指點江山,卻等來奏摺被送入皇后寢宮的消息。他怒不可遏地帶人闖進後宮,第一次沖他的妻子發了火。他美麗的妻子儀態萬千地擱下手中的硃筆,譏諷地抬頭問他: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
他的心瞬間從火海墮入了冰池。是啊……他是什麼東西?他不過是她的一個布偶人罷了。
他也曾試圖反抗,糾集了一幫「忠心耿耿」的新臣打算□□。可就在密謀的那一天,一幫兇徒闖進養心殿,當著他的面把人殺了個精光,然後揚長而去,毫不避諱地回了後宮復命。
自那以後,他再也沒了反抗的念頭,乖乖的當他的王、做她的傀儡。
可能是為了獎勵他的乖巧,她親自為他選了妃,納了嬪,許他三宮六院,許他綿延子嗣。只是他的子嗣個個同他一般平庸,甚至痴傻。他可以猜到她對這些孩子做過什麼,但他已經無心計較了。
他早已死了心。他這輩子,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終於,她也懷了他的孩子。看得出來,她很歡喜,歡喜到為了養胎而將部分事務暫時交給他打理。他自然也是高興的,不管是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還是手裡的權力。她懷胎的那十個月,是他們唯一一段可以稱之為「夫妻」的時光。
大雪紛飛的那天,她分娩了。孩子安然無恙,她卻香消玉殞。抱著小小的女兒,看著她死寂的面容,他有一瞬間的怔忡。
——戴了這麼多年的枷鎖、他以為會戴上一輩子的枷鎖,竟然就這麼打開了?
他想笑,卻哭了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麼哭,但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而懷裡的孩子捏了捏小小的拳頭,也掙扎著哭了起來。
他看著這個小小的身子,腦中突然浮現一個可怕的念頭。
——這是一副新的枷鎖!
但好在這副枷鎖還很小、還很弱,弱到只要他輕輕一掐就能……
他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卡在了嬰兒的脖子上,但他不敢掐下去。因為屋裡無聲地鑽出了數十個影子似的暗衛,而其中的一個正拿匕首抵著他的脖子。
他仰著頭,無聲地大笑起來。
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他的天!他的主人!已經替他安排好了接下來的命運,替這個國家安排好了新的主人。
這是一副新的枷鎖,一副強大的、無法掙脫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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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主——」
一聲輕喚拉回了他的神思。
「啊……嗯?」東崎國主側頭詢問,「怎麼了?」
「七公主回寢宮了。」侍從小聲稟報,「好像發了很大的脾氣,把房間里的人全趕了出去。」
「發脾氣?」國主皺起了眉頭,「在行館受委屈了?」
「好像跟駙馬爺吵了一架,動靜很大。」
「哦。」國主點點頭,「能吵起來是好事,說明駙馬爺是本人,沒有被調包。」
侍從贊同地點頭。
出了上次的事,他們不得不小心。駙馬剛進京時江大人就吩咐了,務必要看好駙馬落腳的行館,不許任何與駙馬身形相似的人進出行館,免得重蹈覆轍壞了公主的終身大事。
儘管這樣,七公主依舊不放心,一大早就帶著精通易容術的大師親自前往沐陽侯下榻的行館,去鑒定是否是本人。也不知道七公主跟小侯爺談了些什麼,他們這些侍衛在外頭整整候了一個時辰才見公主摔門而出,怒氣沖沖地上了鑾駕起駕回宮。雖然沒少看過公主發怒的樣子,但他們還是一個個低了頭不敢直視鳳顏,生怕引火燒身。
「行了。」國主無奈地揮揮手,「既然人沒出錯,那快讓嬤嬤們去給公主上妝吧,不要誤了吉時。」
侍從告了一聲「是」,退下去執行任務了。
國主背手看著天邊,幽幽嘆了口氣。
——駙馬一旦上任,他這個國主也該卸任了吧?但願這位小侯爺不要像他這麼無能,被女人控制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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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滾!全給我滾!」
寢宮裡一片混亂,捧著喜服鳳冠的嬤嬤們抱頭鼠竄,冷不丁撞上從外頭進來的一個中年婦人。
「這是在幹什麼呢?」婦人高聲呼喝,聲音不怒自威,「公主的寢宮,豈容你們這麼亂竄?平日里的規矩呢?全都下去領罰!」
騷動的寢宮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捧著鳳冠的嬤嬤認出來了來人,苦著臉跪下來求饒:「榮姑姑請恕罪,奴婢們也是沒有辦法!奴婢奉了國主的命令為公主梳妝打扮,也不知道是哪裡惹了公主不痛快,要把我們趕出去。還請姑姑好生勸慰勸慰七公主,別讓奴婢們氣壞了她的身子。」
被稱作是榮姑姑的婦人一聽便知道此事不是這些嬤嬤的錯,但仍是小懲了一番后才將人轟出去。
嬤嬤們如蒙大赦,將喜服鳳冠小心翼翼地放好后魚貫而出。寢宮中立刻變得清靜起來。
榮姑姑看著背對著她坐在床邊的紅色身影,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來:「是誰這麼不長眼,惹我們家小七不高興?」
紅色身影一僵,半晌才「哼」了一聲。
榮姑姑心裡咯噔一聲,明白這小主恐怕是真氣壞了,竟連她也不願意搭理。回想剛剛侍從的稟報,她心中有了數,帶著笑意款款前行:「讓姑姑猜猜,是不是因為駙馬?」她伸手輕輕揉捏七公主的香肩,誘哄似的繼續說道,「男人就像駿馬,甭管它性子再烈,只要馴好了,還不得乖乖聽騎手的命令?你現在強行套住了他,他不情不願,自然不讓你高興。但日子慢慢過下去,過出感情來了,他不寵你疼你才奇怪呢!」
七公主緩緩轉過身來,小聲嘀咕道:「他才不會呢!」
「瞧瞧、瞧瞧!」榮姑姑心疼地皺起了眉頭,「看來我們小七真是氣壞了,連嗓子都有些喊壞了。來,坐到妝台前去,姑姑給你倒茶潤潤嗓子,再捯飭捯飭你的頭髮。」
七公主似乎不想起來,但還是拗不過榮姑姑攙扶的氣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姿勢古怪地往妝台前走去。
榮姑姑望著她的背影,眉宇間浮現出一抹狐疑。
不過是去行館一趟,怎麼連走路都不利索了呢?聽說她和駙馬在屋裡整整待了一個時辰,出來時還怒氣衝天,該不會……被「欺負」了吧?
榮姑姑的眼神半羞半惱。即便是今天就要成親了,那位也不必這麼著急呀!真是不懂事!
思及此處,她望向七公主的目光愈發愛憐了。
她端著熱茶走向妝台,將茶杯遞給椅上的人:「喝點水吧。」
七公主這回倒是聽話,乖乖地接了,捧著小口小口地喝。
榮姑姑的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伸手拿了象牙梳子替她打理頭髮:「一眨眼,我們家小七都要嫁人了。長公主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七公主從鏡中極快地瞥了她一眼,怯生生地繼續喝茶。
「您選了那位小侯爺當駙馬,我們本是不贊成的。」榮姑姑嘆了口氣,放下象牙梳子取了一支步搖替她簪上,「您該選個性子弱的、好駕馭的,就像國主一樣。但既然您喜歡,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您放心,只要我們還在,就一定會護著您,不讓任何人欺負。」
七公主小聲囁嚅:「謝謝姑姑。」
榮姑姑先是一愣,緊接著眼神愈發溫柔:「小七懂事了。」
她轉身捧起華美絕倫的嫁衣,仔細地替新娘一一穿上。
「姑姑……」一身紅衣的七公主似是不經意地問起,「上回那個冒充駙馬的小子呢?」
榮姑姑正低頭替她系著腰帶,聞言眉頭微微一蹙,嘴裡吐出一句讓她五雷轟頂的話。
——「大喜的日子,提一個死人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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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通往七公主寢宮的九十九級台階上。
守在寢宮外的侍衛們恭敬地衝來人行禮:「江大人——」
江銘淡笑著點頭算是回了禮:「七公主可是在寢宮裡?」
「回江大人,正是。榮姑姑正在裡面為公主梳妝。」
「嗯。你們離得遠些,我與公主有要事相商。」
侍衛們面面相覷了片刻,最後還是順從地走了。江銘近來是炙手可熱的大人物,不是他們這些侍衛可以招惹的。七公主甚是信任他,即便他們走開一些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麼變故。
望著侍衛們離開的背影,江銘的面上愈發春風得意。他並不擔心寢宮中的談話會被這些侍衛聽到,調開他們只是為了試驗一番自己如今的權勢罷了。
從饑寒交迫的落魄書生,到如今權勢滔天的重臣,他江銘總算是得償所願、出人頭地了!但這只是個開始,只要解了這個局,七公主一定會更加器重他,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思及剛剛得到的消息,他的笑意更深。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逃脫的那張王牌自個兒回來了。
於淳無疑是顧仲國的噩夢。安邦侯是個極自負的人,自詡智謀無雙,世間萬事皆在他的股掌之間。可就是這麼一個自負的人,卻在一個毛頭小子手上屢屢受挫。
他趁著水患在北方斂財斂糧,卻被於淳破壞了行動;
他飼養暴虐成性的獸人,頂尖兒的幾個卻死在於淳的手裡;
他在城外蓄養製造內亂的軍隊,卻碰巧被於淳和陸小鹿撞破,並捅到了明帝那裡;
他孤注一擲舉兵叛亂,卻被於淳牢牢擋在宮外;
他煽動四國對煌朝用兵,卻被於淳一一化解;
……
一樁樁,一件件,舊恨未償又添新仇。在安邦侯的心裡,「打敗於淳」漸漸成為了一件頂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即使知道是陷阱也要回來看他面如死灰的模樣。
是的,安邦侯終於在一件事上打敗了沐陽侯。
這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縱使於淳再怎麼聰明絕頂,再怎麼神機妙算,也無法使一個死人復活。
在發現捉到的沐陽侯是個冒牌貨的那一刻,顧仲國毫不猶豫地殺了那個偽裝的少年。儘管知道這個少年有很高的利用價值,儘管知道這個少年對於於淳來說意義非凡,儘管知道殺掉他會使東崎和自己遭受滅頂之災,顧仲國還是毫不猶豫地殺掉了他。
他要贏他一次,他要讓他嘗嘗失敗的滋味兒、後悔的滋味兒!好讓他知道,他於淳不是神,只是個無能為力的、連自己的僕人都護不住的人!
江銘以戚楠為餌,釣上了於淳這條魚;又以於淳為餌,釣上了安邦侯這頭鯊!戚楠已死,安邦侯是解開這個死局的唯一鑰匙,只有把他獻給憤怒的沐陽侯,東崎方有生存的可能。更妙的是,沐陽侯一旦娶了東崎公主,就再無可能得到陸姑娘的青睞……
環扣環,局中局,兩人皆已入瓮,只待他江銘來撥動命運的齒輪!
江銘的心中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他強行按捺住內心的騷動,一步步向著寢宮走去。
——就差最後一步了,只要他把安邦侯的藏匿地點告知七公主,萬事皆成!
寢宮的大門緊緊地閉著,江銘沒有忘乎所以到不問自入的地步,恭敬地敲門提醒:「七公主,是我,江銘。」
寢宮裡寂靜無聲,他正欲再次敲門,一道冰冷的女聲傳了出來。
「進來。」
他先是愣了愣,隨後想起了七公主大發雷霆、大聲呼喝的傳聞,於是對這聲音的些許異樣釋了懷。
「是。」他態度恭敬地應了一聲,這才伸手去推門。
沉重的宮門緩緩打開,門內紅燭飄搖,紗幔飛舞,身著正紅色嫁衣的女子背著他立在床前。
「啟稟七公主,下官找到安邦侯的落腳處了。」江銘克制著心中的自得,盡量用謙卑的語氣說著,「還請公主指示。」
「人藏在哪裡?」冷漠的聲音中藏著深深的恨意。
若是在平時,江銘也許早已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但是此時的他早已被對未來的憧憬沖昏了頭腦,喜不自勝地稟報著自己查到的消息:「人就藏在城西的清茗茶館後院。為了掩人耳目,他的身邊只帶了五個獸人和四個暗衛。只是這幾個人必定是高手中的高手,我們須小心應對。依臣的意思,兩百個錦衣衛怕是少不了的……」
「好!很好!」
截然不同的女聲像是一道驚雷在江銘腦中炸開,他瞠目結舌地望著面前緩緩轉過身的女子。
「陸……陸姑娘?」怎麼會是你!
江銘並沒有看錯。雲鬢花鈿,錦衣玉鐲,被極盡華美之能事的高貴嫁衣包裹著的那個佳人正是本該在行館中的陸小鹿。
於淳早就猜到東崎定會對新郎的事情慎之又慎,恐怕做不得假。但新郎雖假不了,新娘卻能試上一試。誰能猜到,東崎的七公主會在新婚的當天被調包呢?在別人的眼裡,這恐怕是無稽之談。先不說陸小鹿與七公主的容貌不同,即便是走路、說話、脾氣都處處會露餡。但這看似膽大包天的計劃,竟異常順利地進行了下來。
七公主帶去的易容高手幫了大忙,稍一威脅就能為他們所用,容貌的不同成了最容易解決的問題。而聲音方面,雖然可以藉助某些東西刻意改變,但總歸和正主有些不一樣,外人也許聽不出來,但熟悉七公主的人一聽便能覺出不對來。於是於淳便造出了「七公主大怒」的假象來。
一個人在盛怒之下失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過度用嗓導致聲音稍有改變也是能夠理解的。幸好七公主本人本就是個刁蠻成性的人,大發雷霆也是家常便飯,侍從們早已習慣了。七公主摔門而出的時候侍衛們都下意識低頭迴避怒火,連帶著她走路的不對勁也沒有發現。這使得她的回宮之路無比順利。
進宮以後便有些難了,隨身伺候的婢女、常年打掃的太監,任何一個熟悉七公主的人都可能拆穿陸小鹿的偽裝。於是,便有了七公主遷怒宮人,並將宮人全部趕出寢宮去的鬧劇。
兩人的計劃本是裡應外合,雙管齊下,儘快打聽到關於阿楠的消息救他脫困。即便陸小鹿暴露也不要緊,真正的七公主在於淳手上,東崎不敢對她怎麼樣。
一切都是那麼順利,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完美,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大的變數還是出現了。
——阿楠死了。
短短四個字,使一切計劃成了笑話,使一切夢想成了妄想。
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陸小鹿整個人都懵了。
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這樣呢?!
他們頂住了天子的雷霆怒火!說服了八萬煌朝將士!轟開了東崎的國門!他們克服了那麼多的艱難、戰勝了那麼多的險阻,而現在眼看就要救出阿楠,眼看著接近成功了,卻被告知他們所希冀的成功壓根兒是不存在的!他們心心念念的人早已經死了!
不!她不能接受這個笑話!她不相信這個謊言!她要找到安邦侯!她要把人要回來!阿楠一定還活著!他們都是騙子!他們都在騙她!
這股強烈的執念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打暈了榮姑姑,失魂落魄地在房中等著榮姑姑口中那個會帶給她安邦侯消息的「忠臣」。
她等到了「忠臣」,卻沒想過「忠臣」會是他——那個總愛坐在酒樓靠窗位置偷偷看她的書生。
重逢之時人事已非,這是多麼大的諷刺。
陸小鹿認真地看著他:「看在那壺酒的情誼上,你告訴我,阿楠到底是死是活?」
江銘伸手摸摸仍藏在胸口的酒盞,如鯁在喉:「他……安邦侯發現的時候,就殺了他。」
陸小鹿冷靜地搖頭:「你騙我。阿楠不會死,只要拿捏著他就可以擺佈於淳,安邦侯瘋了才會動他。」
「他就是瘋了。」江銘苦笑,「他恨沐陽侯恨得發瘋,也許後來他曾經後悔過,但是人死不能復生。」
陸小鹿死死盯著他的眼睛,將他的誠實看得一清二楚。這份誠實背後的含義使她一陣眩暈,靠著手裡的逆天劍才能勉強穩住身形。
「清茗茶館在哪裡?」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
「在城西的平安巷裡。」江銘不想瞞她,據實以告。
「平安巷、平安巷……」她無意識地反覆念著這個名字。來東崎國都的時間太短,她對這裡並不熟悉……她的視線慢慢回到男子的臉上。
「帶我去平安巷——」
「你想自己一個人去?」江銘大驚失色,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她的要求,「不可以!你可以去找沐陽侯,你們可以商量……」
「等不及了……」陸小鹿入了魔似的拖著逆天劍一步步往外走,「我要殺了他,我等不及了!」
「使不得啊陸姑娘!」江銘顧不得男女之防,從後頭一把抱住她的纖腰,「安邦侯身邊的人雖然不多,但個個以一當百,不是你一個人能對付得了的!你千萬不要衝動……」
「來不及了。」陸小鹿冷著臉掙開他,將華麗的外袍隨手丟在地上,「他很快就會得到消息,我不能放任他逃走!」
「陸姑娘!」江銘絕望地拉住她的衣袖,撂下了最後的狠話,「你要是出了什麼意外,你讓於公子如何自處?」
陸小鹿微微一怔,但很快再次堅定了心神。她遙遙望著城西的方向,面上露出一抹幾乎可以稱得上絕美的冷笑:
「區區安邦侯而已,我一個人能幹翻十個!」
要知道,她可是天下第一、不死不滅的陸小鹿啊!
無視了江銘的持續糾纏,陸小鹿開始在腦海中呼叫兩位操作員。要想抗住那些獸人的攻擊,恐怕還需要這兩位的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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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充做喜堂的行館中熱鬧非凡。新晉的駙馬爺神色冷淡地站在門外,連大小官員們的賀喜都懶得搭理,哪怕是點頭敷衍一二。
能來參加婚禮的東崎權貴都是人精,知道這位小爺並不樂意娶七公主,是被強行脅迫來的,因此也不大介意他的無禮。只要小侯爺成了駙馬,解了東崎的圍,他再怎麼冷淡都不為過。
婚禮上來的大多都是東崎人,只有極少的幾個煌朝富商被請來充做男方的賓客。因為沐陽侯私自答應與東崎的聯姻,煌朝的金殿又遭受了一回明帝的暴怒,自然不會有不識相的官員來參加婚禮觸明帝的霉頭。於家庄那邊得了於淳的提醒,只當此事是個鬧劇,不做任何反應。而刑戰更不必說,此刻仍被關押在天牢之中,即便想來阻止也有心無力。
可即便是這樣,於淳還是在極少的煌朝人中看到了一張熟面孔。其實也算不得是熟人,只是有幾面之緣罷了。但她怎麼會來參加婚禮?是巧合還是刻意?是沖著他來還是沖著小鹿來?
他蹙眉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備無患的好,叫了一個隨侍去盯住那個神情緊張的女子。
這件小事很快被他拋到了腦後,阿楠還沒有被找到,他得集中精力安排人手去偷偷找。也不知道小鹿那邊怎麼樣了……
就在這時,一個宮人打扮的人失態地闖了進來,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上:「國主!七公主……公主不見了!」
喜堂里彷彿被丟入了一顆重磅炸彈,猛地炸開了鍋!
東崎國主的面色轉黑,一拍桌案站了起來:「放肆!是誰指使你跑到這裡來胡說八道的!來人!拖出去打死!」
「國主!國主!小的冤枉啊!」宮人一聽要處決自己,不禁抖若篩糠連連磕頭,「江大人調開了寢宮的守衛,然後……然後七公主和江大人就都不見了!榮姑姑也被人打暈了!小的說的都是實話啊!」
聽到「榮姑姑」三個字,眾人都心知這事一定□□不離十了,七公主恐怕真的不見了!
「江銘、江銘、好一個江銘!」東崎國主勃然大怒,「枉我如此信任他,沒想到他竟包藏禍心!來人啊!都給我去找!把七公主找回來!」
「是!」「屬下領命!」
喜堂里亂作了一團。
石清張張嘴似是要說話,於淳瞥他一眼阻了他的動作。
冬天的夜來得很早,廊里已經點起了一盞盞喜慶的紅燈。支撐了一整天的晴天似是也覺得疲憊了,夜幕中開始飄起一朵朵鵝毛般的雪花。
於淳平靜地望向夜空,喜袍下的雙手卻攥成了拳頭。他用理智抵抗著想要出去尋她的衝動,用疼痛制止著蠢蠢欲動的雙腿。
——他不能離開。
小鹿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他要在這裡穩住大局,等著她回來……等她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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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玩家恢復生命體征,修復進度10%。」
「嘀——玩家血量不足,正在加速恢復中。」
「嘀——玩家身體傷害值負載過大,建議結束打鬥。」
結束?怎麼能就這麼結束……
陸小鹿艱難地睜開眼睛,反手死死扼住正在撕咬她脖頸的獸人的咽喉。不,不能結束,她還沒有殺掉顧仲國那個老賊,不能結束!
滿是咬痕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殘破的身子翻身押住掙扎的獸人,粉碎的膝蓋抵住它掙扎的雙手……
「咔——」
獸人到死也不明白,為什麼已經死透的獵物會一次次復活,甚至反過來奪走了它的性命。它將最後一道目光投向自己尊貴的主人,希望他能給它一個答案。
可是即便是它的主人,也無法解釋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安邦侯穩穩地端坐在太師椅上,右手裡緩緩把玩著兩個品相極好的文玩核桃。他看起來是那樣的鎮定,鎮定到讓護在身側的四名暗衛也有了底氣。但他們並不知道的是,他們的主子早已腿腳發軟、心驚膽寒了。
血紅色的雪地里,那個嬌小的身影再次拄著重劍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華麗的嫁衣早已被鮮血染透,並且跟它的主人一樣殘破不堪。但是,也正是因為染上了鮮血,嫁衣紅得愈發妖冶,極完美地映襯著她嘴角輕蔑而張揚的笑意。
她抬起布滿傷痕的右手,用那柄名震天下的重劍遙遙指著太師椅上的他。
「來!」
安邦侯倒吸一口冷氣,慢慢支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沉聲問道:「你當真要我的命?」
陸小鹿的目光一一掃過雪地上的五具獸人屍體,然後似笑非笑地望向太師椅上的人,彷彿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系統的提示聲還在她的腦中瘋狂地響著,內臟、心肺、四肢、骨骸……她的身上尋不到一處完好的地方。她要感謝1號歐巴的刻意放水,要不是他違規延長了降低痛覺感知度的效用時長,她哪怕不流血致死也要被活生生疼死。
「不如這樣。」安邦侯難得誠懇地放低了姿態,「你放過我,我自願退出天下至尊之位的角逐,並且願意將手頭的軍隊、暗衛、獸人以及一切人脈資源統統奉送給沐陽侯。有了這些助力,再加上小侯爺如今的權勢和智謀,掃平四國絕非難事……」
「可、笑。」
滔滔不絕的講述被短短兩個字攔腰截斷,顧仲國愣住了,下意識問道:「你說什麼?」
「呵……」藏在血污中的明眸里露出悲憫又譏諷的眼神,「我說……可、笑。」
「你——」
「你居然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死不可。」陸小鹿拿同情又嘲弄的目光瞅他,「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貪戀那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
顧仲國的目光一凜,但仍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憤怒冷冷說道:「既然這樣,還請陸姑娘明示。只要是你開出的條件,我一定辦到!」
「我呀,只有一個願望。」陸小鹿的聲音俏皮又溫柔,滿是血污的臉上緩緩流下兩行清淚,「我只想帶阿楠回家,你辦得到嗎?」
顧仲國渾身一顫,心徹底涼了下來。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徹底葬送自己的,不是他挑起的萬里狼煙,也不是他一統天下的野心,而是死在他手下的一個草芥般的小東西。
「彼之草芥,吾之至寶。」陸小鹿一字一頓地說著,滔天的恨意緩緩爬入她的眼睛,「雖然殺了你也換不回他的性命,但是只要一想到萬惡的你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而我們的阿楠卻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下,我就寢食難安、夜不能寐,恨不得飲你的血,削你的骨!」
顧仲國木然地垂著頭,靜靜聽著她惡毒的詛咒。
「還有紅樹林的三十條性命——」陸小鹿的腦海中浮現那煉獄似的場景,連呼吸都感覺痛。
「他們本該好好回家的……你明明放過了他們,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害死你的不是別人,是你自己!是你的野心!是你的暴虐!是你身上背負的罪孽!」
「顧仲國,你該死!你的存在是對死者的不敬,是對生者的折磨!」
「所以……」她在風雪中一步步逼近,赤紅色的嫁衣在北風中烈烈飛舞。
「我不殺你……」
「天、理、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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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幔翻飛的喜堂里,人們小心翼翼地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談論著這場沒有新娘的婚禮。
於淳的雙腳彷彿死死釘在了門口,不曾動過一步。他的目光掃過主位上冷著臉的東崎國主,心又沉了幾分。
吉時已經過了,她卻還沒有回來。
該不會……
他不敢往下想。
行館外頭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有動靜?人找回來了?
喜堂里的眾人不約而同地往門外瞧去。漫天飛雪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只看得見一個影影綽綽的紅色身影向著這邊蹣跚而來。
「啊!一定是公主回來了!」早已等候多時的司儀不作他想,喜出望外地從房間里迎了出去。眾人也隨之往外走了兩步,只有新郎的腳仍牢牢釘在地上。
「啊——」風雪之中傳來司儀撕心裂肺的尖叫聲,「死人了!死人了!」
雪夜裡的這聲尖叫說不出地滲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的賓客們連連後退,爭先恐後地往人群的後頭躲。只有新郎依舊孤零零站在門口,遙遙地望著風雪中的那個身影。
紅色的身影近了……更近了……
一身血衣的女子踉踉蹌蹌地踏上喜堂外的台階,脫力似的癱坐在地上,右手提著的物什咕嚕嚕地滾進了喜堂里。
「安……安邦侯!」有人認出了織錦紅毯上的那個物什,不敢置信地尖叫出聲,「是安邦侯的人頭!」
陸小鹿失神地望著站在門口的新郎,艱難地開闔著凍得發紫的雙唇。
「淳哥兒……」
「阿楠……阿楠他,他……沒了!」
於淳沒聽見她的話。
他聽不見她的話。
因為現在,他滿腦子都裝滿了她身上一道道傷痕、一個個豁口、一滴滴鮮血。
他的小鹿……他究竟做了什麼啊……他竟然,他竟然讓她一個人經歷了那麼可怕的事情!她受傷了,她幾乎死了,而他卻什麼都不知道!
他僵硬地蹲下身子,將滿身血污的她輕輕摟進懷裡,右手安撫性地撫著她凌亂的髮髻。
「沒事了,沒事了……」
「我們成親,我們回家……」
聽到「回家」兩個字,陸小鹿的睫毛驚惶地顫了顫,她死死地抓住於淳的手臂,悲慟地低聲嗚咽:「阿楠死了……淳哥兒,他把他殺了!顧仲國……他把阿楠殺了!阿楠……他回不了家了!」
於淳這才聽懂她剛剛說了什麼。
世界在剎那變得寂靜無聲。他聽不見懷裡人傷心欲絕的哭聲,背後官員們驚詫的議論聲,甚至石清大驚失色的警告聲……
「噗——」
他的身子一顫。
他緩緩低頭,看見了自背後穿透的匕首的尖端,聲音像是遠處湧來的海浪似的回到了他的耳中。
「哈……哈哈……」行兇的女子站在大堂中央癲狂地大笑,「陸小鹿,這份新婚禮物,你喜歡嗎?」
「杜蔚然?」陸小鹿無措地捂著於淳的傷口,難以置信地抬頭質問她,「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哈哈,你問我為什麼?」杜蔚然笑得花枝亂顫,笑到落了淚,她解開緋紅色的外袍,露出裡面的一身素縞來。
「我要你也嘗嘗失去愛人的滋味兒!」她揚手將一把紙錢灑向空中,眼中是瘋狂而仇恨的眼神。
「他到死還惦記著你……他的眼裡只有你!」
「他但凡看上我一眼,我就願意為他去死……」
「可是他的眼裡只有你,只有你!」她美麗的面龐因為嫉妒而變得扭曲,但又漸漸露出哀求的神情來,「他因為你弄壞了身子,他為你散盡千金,你為什麼不接受他?他那麼愛你,你為什麼不同他在一起?」
「只要你跟他在一起,他一定會高興,就能活得更久一些了……你為什麼不跟他在一起?即便他要死了你也沒有回來看他一眼!你為什麼這麼狠心!」
她反反覆復地叨念著這些話,眼神虛浮沒有焦點。
陸小鹿知道,她已經瘋了。
接二連三的變故使得喜堂混亂不堪,賓客們不敢輕舉妄動,各懷心思地擠在喜堂四角。
「大夫呢?快叫大夫啊!」陸小鹿的眼淚撲簌簌地落,流淚的速度卻趕不上懷裡於淳流血的速度,「救命啊——誰來……誰……救救他!」
「小鹿……」於淳想伸手替她擦一擦眼淚,但手到了半空卻沒有了繼續向上的氣力。
「我在!我在呢!」陸小鹿慌亂地抓著他的手貼在臉頰上,「淳哥兒你別怕,你會沒事的,我會保護你,你別怕……」
於淳的臉上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來:「我知道……石清,石清去叫大夫了,我會……會沒事的。」
「嗯!等你好了我們就成親!我們回家!」陸小鹿生怕他說出喪氣的話來,信誓旦旦地安排著接下來的行程。
於淳想應她,卻被涌到喉間的鮮血堵住了話。他怕嚇到她,艱難地將血咽了回去,扯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來當作回應。
習武多年,他對自己的身體再清楚不過,這次恐怕真的挺不過去了。那匕首扎得很准,毫無誤差地捅穿了他的心臟,他能挺這麼一會兒,已經是蒼天的厚愛了。
是他大意了,之前看到杜蔚然時就應該小心提防的。雖然指派了一個隨從盯住她,但方才那般混亂的情況,一時走神沒盯住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可惜……不能再替她剝栗子,不能再替她擦眼淚,不能看到她幾十年後走路慢吞吞,說話噼里啪啦的樣子了。
想著想著,他的面上不經意地流露出抱歉的神情,卻不知他的這個表情比噴涌而出的鮮血更讓她感到絕望。
恍惚之間,他聽到她大聲哭喊了起來,喊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
「救救他吧!01號!02號!求求你們了……」
「求求你們……快把他的數據修復好,好不好?」
「用我的命換他的命!我死了還能活,可他死了就再也沒有了……」
「求求你們……不管要受到怎樣的懲罰都無所謂,求求你們……救他……求你們……」
——真是……真是個傻瓜呀。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半酸半甜的笑,徹底失去了意識。
「轟——」
冬夜裡突然響起一聲悶雷。賓客們吃驚不已,小心翼翼地跑到走廊上探出頭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著。
「讓一讓——」石清拎著大夫的領子擠進喜堂,「陸姑娘,大夫來……」
接下來的字句堵在了喉嚨口。
喜堂門口,一對新人相擁著躺在血泊中。
他們靜靜地沉睡著,永遠地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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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耳的音樂像流水一樣淌進耳朵里,陸小鹿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在生命維持艙中。
秦遙抱胸站在艙旁,沒好氣地揚了揚眉毛:「起來吧,我知道你醒了。」
陸小鹿的睫毛動了動,卻沒有睜開眼睛,一把黃鸝鳥似的聲音中帶著深深的執拗:「我沒醒!」
秦遙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拜託——大小姐,遊戲結束了!」
「沒結束!」她的聲音微微哽咽,眼角有些濕潤,「我還能回去!」
秦遙沒了耐心,直接伸手將她拖了起來:「快點兒,我們主管找你。」
「主管?寫遊戲的那個鬼才主管?」陸小鹿終於睜開了眼睛,紅撲撲地像只小兔子,「哼!我正想去找他呢!我要去罵他!這個遊戲不合理!」
秦遙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突然重振了精神的小姑娘:「哪兒不合理?」
「它涉及到了倫理問題!」陸小鹿恨恨地攥緊了拳頭,「玩家跟NPC相愛了怎麼辦?強行將他們分開?這太不人道了!」
「唔,好像有點道理。」秦遙很是「贊同」地點點頭,慵懶地將雙手□□褲子的口袋裡,沖著陸小鹿背後開口說道:「主管,有人要罵你。」
陸小鹿嚇了一跳,連忙回頭去看,只是這一看就再也移不開眼睛了。
一個留著乾淨短髮,穿著白色T恤、外搭藍色牛仔外套的大男生正站在門口溫柔地看著她。
「淳……淳……淳哥兒……」陸小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於淳笑得像午後的陽光,微微張開雙臂邀請著她的擁抱,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她熟悉的模樣。
陸小鹿遲疑著下了地,緩緩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像一頭小鹿似的飛快地奔了過去,一頭扎進他的懷裡。
不問為什麼,不問前因後果,只要他還活著,一切都好。
這一次,他成為了真正的男主角。
——屬於她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