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情依依恨滿腔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鄰家有女初長成,含苞待放綻春聲。花開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淚盈盈。
這一年是元順帝至順四年(1333年),宋朝亡沒距此已有五十餘年。
其時正是江南暮春三月、草長鶯飛、生機盎然的美麗時機。不過遠在華夏西北,卻還是冰雪未消、咋暖還寒的冷冽時節。這日上午,官道上大步行來一名年約二十六、七的軒昂男子,此人高大挺拔,劍眉朗目,周身一股勃勃英氣噴涌欲出。臉部輪廓稜角分明,顧盼生威,緊緊抿起的唇角尤其彰顯出他驕傲自信的英武氣質。
這名俊朗英挺的年輕人可不簡單,他乃是當今天下有名的高手,與師妹方薔薇並稱為「峨嵋雙璧」的一代大俠孤鴻子。
不久之前風陵師太仙逝,遺命仍待字閨中的小弟子方薔薇接掌第三代掌門重任。本來身為大師兄的孤鴻子無論擱在哪門哪派都應該順理成章指掌門戶。只是峨嵋一派與別不同,至開山祖師郭襄郭女俠以降無不是出家的女尼或是小姑獨處的女弟子才有資格成為一派之主。
峨嵋規矩如此,孤鴻子對於自己沒能成為一派至尊倒是不甚在意。況且他與小師妹方薔薇可謂青梅竹馬,兩人從小一起同師學藝,感情極其深厚。不是那種日積月累的兄妹之情,而是彼此情愫暗生的男女之情。
峨嵋一脈向來人丁單薄,創派祖師郭襄一輩只其一人。第二代弟子也只有風陵師太形單影隻。直到第三代才算有所突破,不過也僅有孤鴻子和方薔薇兩人而已。
為此方薔薇雖然奉師遺命接掌門戶,但仍是帶髮修行,真正情由不言自明,她是在等,等待自己相親相愛,兩情依依的大師兄徹底向她敞開心胸。
孤鴻子遲遲未曾表明心跡,以致兩人關係始終處於若即若離、糾纏不清的微妙狀態。個中因由不是他顧慮峨嵋一脈會就此斷絕。這點問題很好解決,兩人結為夫婦后大可再尋覓適合傳人,教導扶植其成為峨嵋第四代掌門。孤鴻子真正難以突破的心魔是......
他與方薔薇的武功修為其實相差無幾,處於伯仲之間。只是在大多數江湖人物的心目中「峨嵋雙璧」女的卻要強過男的許多。
原因有三,第一:方薔薇本身也是練武奇才,小小年紀就幾乎盡得風陵師太真傳。自身性格又是堅強果決,雷厲風行的那種,行走江湖的次數多些,聲譽名望自然也就水漲船高,節節攀升。
第二:武林中人女兒身本來就相對極少,美麗脫俗、武功高強的女俠就尤為稀有。在遍地赳赳雄性的江湖孰重孰輕不言而喻。
第三,方薔薇雖是一介女流,可在行俠仗義、除魔衛道的當兒鮮有會手下留情的時候。基本都是斬盡殺絕,除惡務盡。個性鮮明的女子總是更容易被人牢記心間。
綜上三種因由,孤鴻子名為「峨嵋雙璧」之一,論起江湖聲望地位來就拍馬也及不上自己的小師妹了。方薔薇成為峨嵋掌門更將這種無形中的差距拉大到極至。
孤鴻子不在意小師妹遠超自己,成為武林中人眼中的翹楚和焦點,卻在意他自身被大家看低,被認為自己配不上方薔薇。
他本身就是心高氣傲的稟性,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哪能受得了這份異樣鄙視的目光。於是在小師妹依依不捨、滿腹擔憂中,他毅然約戰武林中黑白兩道的公敵——魔教近來如日中天的少年高手,地位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光明左使,楊逍。
只要能夠戰勝這位聲名鵲起,威震武林的魔教少年高手,他孤鴻子勢必將一鳴驚人,從此昂然立於天地之間。迎娶心愛的小師妹也會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為確保這場意義重大的決鬥不容有失,孤鴻子還特意從掌門師妹那裡借來鎮派神兵「倚天劍」以策萬全。
倚天劍的鋒利與神秘在江湖上早已成為眾人耳熟能詳的生動傳奇和鮮活傳說。它的具體來歷就連孤鴻子本人也不知曉,個中秘密只能是歷代峨嵋掌門心知肚眀。
至於涌涌江湖中人,更是僅從風陵師太遭遇兩次強橫仇家岌岌可危之際,最後均憑倚天劍的鋒利無雙、莫可抵擋力挽狂瀾、度過難關才得以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既然手中已擁有倚天神兵這個決勝底牌,孤鴻子遂堅決婉拒了小師妹想要跟從前來助陣的好意。
——男子漢大丈夫行走江湖,講好了單獨決鬥就要兌現諾言!
楊逍固然聲威正隆、一時無兩,可據江湖傳言其年齡還要比他小上個五、六歲。以孤鴻子的卓越武功和高傲性情又豈會將對方放到眼裡,此戰的結果根本就沒有任何懸念。
西域的春風依然帶有絲絲涼刺骨髓的濃重寒意,只是對於決戰雙方這樣的大高手卻是產生不了半點威脅。內力深厚的兩人俱是僅著單薄衣衫,在山風的吹拂下獵獵作響,再增三分肅殺蒼涼的慘烈氣氛。
正與邪,善與惡,永久的對決,不朽的傳說。
這片蕭索靜謐的山谷正是兩人約定的決鬥場所,此處群山環繞,人跡罕至,同樣也是江湖中人生死搏殺,埋骨荒山的絕佳地點。
生在江湖,死在江湖。這本就是江湖中人註定的宿命和歸途。
孤鴻子從未想過死亡,死亡就意味著失敗,他不能敗,也敗不起。
對面的魔教年輕高手亦然。
楊逍看起來也才二十剛過,身軀頃長挺拔,長相清癯俊朗,風姿氣度宛若玉樹臨風,卓爾不群,直是一名英氣逼人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魔教楊逍!」
正派青年俊傑背上的倚天寶劍並未出鞘。憑藉神兵利器佔人便宜並不是孤鴻子的風格。不到萬不得已,峨嵋大師兄決然不會動用這最後殺招。
「孤鴻子!」
「正是!」
「峨嵋派中,楊某隻聽說過方薔薇方女俠不但美麗無雙,而且劍法更加無雙,閣下真是峨嵋弟子?」
孤鴻子俊面立時一片潮紅。士可殺不可辱,為何受傷的總是那被層層包裹,深埋,內里尚是鮮血淋漓的舊患傷疤!
「近來如日中天的魔教左使原來只是徒逞口舌之利的梟小之輩!」
楊逍唇角逸出一絲略有略無的淡淡笑意,在夕陽餘暉的掩映照耀下尤增其嘲弄揶揄的譏諷意味。
「孤鴻兄背上所背的可是貴派鎮派之寶倚天神劍?」
「正是除魔衛道,梟小膽寒的寶刃倚天。」
「原來孤鴻兄怕了,所以才會攜來神兵壯膽!這樣看來,此戰已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
剛剛褪去的血色再度湧現,孤鴻子怒聲道:「就是某家不用倚天,你楊逍今日也註定要惡貫滿盈,斃命於此。」
那位看官說了,孤鴻子怎都該是江湖經驗閱歷十分豐富的老鳥了,怎麼還這樣受不得激?
這個自是有其內在因由。第一,古代的道德觀念往往要高於法制觀念,越是名門正派,根紅苗正的子弟往往就越愛惜羽毛,潔身自好。對個人道德榮辱看的極重。
第二,峨嵋派開山祖師郭襄那是當年天下「五絕」中「東邪」黃藥師的嫡親外孫女,早年就與外公互以「老東邪」,「小東邪」彼此稱呼。昔年阮籍喪母,曾一哭嘔血斗余,這兩人脾氣稟性中恰恰都含有極重的晉人遺風,故在聰明絕頂,驚才絕艷的同時又往往大悲大喜,縱情率性。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峨嵋弟子或多或少也都繼承了先輩這一率性縱情,一旦認準一件事往往就會一發而不可收的脾氣稟性。
至於這第三點嘛,當然同孤鴻子天生的性格特點息息相關。在楊逍那些都是荒唐譏諷的言詞,在孤鴻子本人則是辛酸痛苦,耿耿於懷的癥結所在。我們可以說他痴,說他傻,但又有幾人切實理解到個中所蘊含的眼淚和深情。
「哈~!」
楊逍仰天大笑:「嘗聞孤鴻兄只是躲在令師妹裙底的小龜,想不到親近女子久了,**伸出來時口舌竟也變得這般牙尖嘴利起來!峨嵋絕學,果然兼容並包,無所不能。楊逍拜服!」
「噗!」
深埋心底的傷痕忌諱被生生剝離開來,露出裡面不容任何人目睹的鮮紅血肉,心高氣傲的孤鴻子一個沒忍住,周身氣血一陣劇烈翻湧,旋即一口鮮血噴出,四散瀰漫。
還未開戰,峨嵋一代大俠就已氣息紊亂,血染襟頭。
在漫天血霧中,一道形若鬼魅的身影急若閃電,劃過長空。孤鴻子待要躲閃避讓已是不及,胸口被結結實實的印上一掌,鮮血二次噴出。
在他委頓在地的那一刻,名震天下的倚天神劍已輕輕巧巧被楊逍收入掌中。
「鏘!」
隨著這聲脆響,一道冷冽清幽的閃電亮起,倚天神兵終於露出真容,光照四野。
只見窄長陰寒的劍身宛若一弘秋水美麗迷人,又好似劇毒靈蛇擇人而噬。震震顫顫,威芒盡顯。
「倚天劍好大的名氣!在旁人眼中它是畢生難求的稀世神兵,在楊逍眼中就只不過是一把破銅爛鐵罷了。」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
這二十四個字武林之中流傳久已,屠龍寶刀和倚天神劍這等稀世奇珍放眼整個天下,尤其是江湖中人有幾個能夠做到毫不貪圖覬覦?
可在楊逍眼中卻是視之若等閑。
沒有最傲,只有更傲!
「鏘!」寶劍歸鞘,就那樣被楊逍隨隨便便直接拋在了孤鴻子身前。
「臨戰心浮氣兆,遇激急怒攻心,這樣的人也堪稱天下聞名的高手!峨嵋弟子,不過如此、不外如是。念在大家武學傳承頗有淵源的份上,今日就饒你一次,逃命去吧!」話音未竟,這位矯矯不群的明教少年高手飄然而去,幾個起落就消失在怪石嶙峋的群山後。
剛剛還是生機盎然的眼內風景現在已是一片死寂。孤鴻子三度噴出口鮮血,心喪若死,茫然四顧。自己竟然未出一招就這樣敗了,就連師妹情意殷殷借予自己的寶刃都未能用上就徹底的失敗了。自己日後還有何臉面回去面對青梅竹馬的小薇兒!
呆坐良久,孤鴻子才顫顫巍巍重新站直身形,腳步蹣跚的向來路方向行去。不管怎樣,這把峨嵋由創派師祖傳下的神兵不能因為自己之故被丟棄在外,一定要把它親手交還給掌門師妹。
楊逍這迅雷不及掩耳的當胸一掌實際只用了五分力道,故而孤鴻子受創雖重,但還不逾會有性命之憂。他吞下一粒師門密制的療傷聖葯「九花玉露丸」,強忍著滿心的酸楚與頹喪迤邐前行。
武學好手身受內傷最忌諱心浮氣躁,無法靜養。孤鴻子本身是大行家,故而他雖然曉行夜住、趕路不停,但依然極力避免因步速太急而動用到真氣,乃至牽動體內沉重傷勢。這樣苦苦挨行了兩日多時間,由楊逍那一掌帶來的嚴重傷患總算稍稍有所起色。
至此孤鴻子也暗中呼出一口長氣,心中暗思:「看來自己擠出時間寫給師妹的遺書還有可能親手交到她的手裡!」
是日傍晚,遠處總算出現一座荒野間難得一見的獨門獨院,孤鴻子灰暗的雙目中隱隱流露出一點喜色。沉重的腳步不由得也加快了兩分。
「咦~,有殺氣!」
峨嵋派第三代大弟子,天下有數高手的名望可不是吹出來的。就在孤鴻子覺察間有人隱在暗處意圖不軌的當兒,路旁大樹后一道灰影閃電掠出,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揮拳擊向他的前胸檀中大穴。
當下孤鴻子又驚又怒,此時他已來不及拔出背上神兵禦敵,惟有右臂急伸,奮起平生功力迎向來人的拳頭,嘭的一聲,拳掌相交。灰衣人被震的直向後飛去,身在空中時蒙面的黑巾上就已一片血紅,顯然受創不清。
來人接連在地上翻了兩個跟頭才堪堪穩住身形,不過已是跪坐在地的狼狽形象。孤鴻子這邊卻要好上太多,僅只臉色微微泛白,高大身形依然挺立如松,穩若泰山。
這名灰衣人因臉上罩有黑巾,看不出具體樣貌如何,只能從眼角細微的皺紋判斷出其至少也是三十餘歲的中年人。此時他明顯受創甚巨,凝視對方片刻,嘶啞著嗓子恨聲道:「峨嵋孤鴻子,果然名不虛傳,青山不老,後會有期!」說罷急急竄入路邊樹林,逃之夭夭。
待到來人遠去,孤鴻子短短三日間遭受舊創加新傷,終於再也無法強忍下去,只來得及將倚天劍取下握在身前就又是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立時委頓倒伏在山路中央。
稍臾,深沉的咳嗽聲音響起,本該遠遠遁去的蒙麵灰衣人竟爾去而復返,再度抵臨。凝注爬伏在地,動也不動的身軀好一會兒,灰衣人才緩慢前行,待到彼此相距丈余,他突又踢起路面一粒石子,「噗」的一聲正中孤鴻子右肩。
這一擊力道極是強勁,那隻受創肩頭怕要就此報廢。灰衣人見孤鴻子仍是動也不動,這才完全確定對方因為強行出手,已經倒斃當場。他嘿嘿一笑,笑聲中有股說不出的狠厲和快意,大步走到近前就要奪取名震江湖的神兵「倚天」。
「啊~!」隨著這聲突然響起、歇斯底里般的慘嚎,灰衣人胸前已被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在血雨飛濺中他踉踉蹌蹌的倉惶逃竄。
此時本應身死的孤鴻子竟正坐在地上,左手赫然握著那把還未出鞘的寶刃倚天。
「若是自己還可以右手使劍,若是倚天來得及出鞘......」孤鴻子微微搖頭暗嘆功虧一簣。不過他也可以肯定灰衣人經此內外盡受重創,沒個一年半載休想能夠恢復如初。另外,通過那一次拳掌相對,內力相交,他也已清楚知曉此人究竟是哪派弟子。
抬起頭仰望灰暗一片的無盡夜空,孤鴻子眼中滿是悲涼,縱是知曉了仇人身份來歷又能怎樣,自己右臂被廢,體內五勞七傷,怕是再也無法迴轉自小長大的峨眉山,再也無法見到兩情依依的親親小師妹了。
「薇~兒~!師兄好恨沒能早日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