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州知府謝姓,字如春。一大堆人這般鬧哄哄到她門外,祖母被擾到了,何來安神定氣?爹以祖母身體為重想法才是正理。娘也不是不曉得,這些年有些本家人依仗了榮蔭堂這大樹,背地裡做了不知多少被人說道事,不過是因了爹緣故,這才沒被扯到檯面上去。如今他們這般攛掇,十之也不過是想借了祖母大壽從中撈好處而已,哪裡真有為咱家考慮過半分?女兒倒是有個想法,不曉得該不該說。」
前一世阮洪生遭難,這些依附了榮蔭堂才珠玳裘馬本家人唯恐遭了牽連,一個個都躲得不見蹤影,恨不得把阮姓從自己頭上抹去了才好。皇帝不過是盯著阮洪生和他榮蔭堂,對這些人並未看眼裡,所以阮家遭難,他們后卻都各自安好。雖則樹倒猢猴散,人求自保是常理,只是親歷過那一番心死如灰,想叫如今明瑜對他們如從前那般親善,卻真是做不到了。
「說來聽聽。」
「祖母身子不妥,這已是傳了出去。索性就再發次貼並具了歉禮,告知那些原本收到帖人家,說取消後日意園賀壽。祖母身體為重,想來也不會有人為此怪罪我家。只這逢六十大壽,一世也就一次,不好就這麼過去。何不叫爹當日育嬰堂里設鋪子,為祖母積德祈福,把原本用作壽筵預算折成錢米,城中凡願意,都可過來領取米糧和錢,這豈不是比不顧祖母身體大擺筵席要好?。
明瑜說完,便小心看向江氏。見她眼微微一亮,沉吟片刻道:「倒也是個好主意。晚上等你爹回來,我與他商議一番。」
明瑜心一寬,笑嘻嘻道:「娘若是覺得好,只需跟爹說幾句,爹必定也就覺得好了。」
江氏伸出指尖輕輕點了下她額頭,笑道:「你這丫頭,從前瞧不出來,如今看著倒越發鬼了,連娘也敢拿來逗趣。過兩年就要尋人家了,人前趁早給我端莊著些。」
明瑜雖實際已是二十,上世若命好,早也是孩子娘了,只如今做回自己母親身邊嬌嬌女兒,那種如真孩子般殷殷慕孺之情竟比前世之時來得愈發濃烈,此時被江氏笑怪了幾句,反而將她臂膀摟得緊,抿嘴一笑:「我不要嫁人,只要一輩子陪著爹娘就好。」
明瑜這話並非矯情,乃是她如今心中真願。江氏卻哪裡知道,搖頭笑道:「傻阿瑜,哪裡有不嫁人姑娘?只怕再幾年,等阿瑜出落成大姑娘,娘想多留你些日子你都不願了呢……」
江氏不過是隨口玩笑,卻恰恰道中了明瑜前世時情景。被勾出前塵舊事,如今想來,只奇怪自己當初何以竟會有那般飛蛾撲火般勇氣。暗嘆口氣,不欲再多想這些,急忙轉了話題,與江氏說說笑笑間,不覺那漪綠樓就已到了,江氏親自送她回了樓上,這才帶了丫頭離去。
晚間阮洪天到了江氏房裡來。也不用丫頭動手,江氏親自給他脫去了外面衣服,換了套他穿慣軟羅圓領便服,又送上了釅得濃濃武林龍井蓮心茶。阮洪天坐下喝了一口,見江氏只穿了家常淺紫繡花薄棉衫子,戴副碧玉銀絲耳串,露出一截脖頸上貼了幾縷從髮髻中垂掛下烏髮,愈發襯出雪膩凝脂。想起自老太太得病,她就一直隨禧園用心服侍,受了自家老娘不少冷話,順勢便將她扯到了自己懷裡,強迫按她坐了膝上。
江氏略微掙扎了下,見丈夫不鬆手,嘴裡便埋怨道:「這是做什麼?女兒都這般大了,叫人撞見了笑話。」
「誰敢笑話,我就讓他捲鋪蓋走路……」
阮洪天順她話調笑了一句,略微低頭,見她臉頰已是飛上了淡淡紅暈,眉眼水潤似要滴出水,一雙手越發緊緊抱住她柔軟腰身,迫她貼了自己身上,聞下她頸間散出幽幽之香,這才微微嘆了口氣:「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曉得你受了不少委屈。早就說親自帶你去五靈山求佛,路雖遠了些,只聽說那裡極是靈驗。卻是拖了這許久還沒得空,待這陣子亂糟糟過去了,一定帶你去。心誠則靈,早求來個兒子,你也不用這般受我娘氣。」
江氏被他說中心事,眼睛微微一熱,發酸道:「我生不齣兒子,自然也沒道理攔著你不讓納妾。等過了這陣子,你看上誰只管抬進家來,我……」
她本也不過是丈夫面前說氣話,誰知說到此處,卻真是被勾起了心酸,後面話便說不出來了,眼淚已經撲簌簌掉了下來。
阮洪天見妻子梨花帶雨模樣,有些心疼,急忙伸手去擦,她耳邊低聲哄了道:「咱倆做了十年夫妻,只我如今見你,總還覺著是洞房裡第一回挑開你紅蓋頭時見著十五六歲時模樣。我外面應酬之時,難免也有幾個粉頭坐身邊,只你何曾見我胡來過?你也不是不能生了,前次請了個太醫來瞧,不是說你都好,只是肝火郁躁了些。你且寬了心,還怕往後生不齣兒子……」
江氏聽丈夫如此軟語相勸,心中這才略微舒坦了些。卻也曉得他並非不急著想要個兒子,且被老太太這樣日日催逼敲打,也實是為難。從前自己不開口,他便體貼自己,從未她面前提過一句納妾話。如今自己若是鬆口了,想來他也不會真拒絕。一咬牙,正想提自己看中杜若秋,突然又想起了女兒那日跟自己說過那夢。雖則也不敢以為就是真,只心中總是存了絲僥倖。若是天見可憐真如女兒所夢那樣得個兒子,往後老太太想必就會消停些了。就算還存了往這房裡塞人心思,只要丈夫心自己這裡,任怎麼折騰,到時候自己底氣也會足些。
江氏這般躊躇了片刻,終是不願開口提納妾事。阮洪天哪裡曉得她心中彎彎繞繞,見她發怔,便輕輕拍了下她臉,江氏回過神,便急忙轉了話題道:「後日娘壽辰,到底怎生辦,你定了沒有?」
阮洪天被問及煩心事,皺眉道:「族中幾個輩分高些叔伯,說全是同一句話,你也曉得。我尋思著要麼照他們意思。左右都已經是預備妥了。」
江氏搖頭道:「娘今日要起身方便,剛下榻卻是暈眩了過去,要不是我和容媽媽手扶住就摔地上了,躺下去才好些。」
阮洪天一驚,江氏又道:「依我看,還是以娘身子為重。左右娘自己那日也說了,不要這檯面上東西。咱家江州一百多年,誰不知道榮蔭堂名號,也無需用這些繁文縟節來裝點門面。」
「只是這六十終是大壽,若就這樣過去了……」
阮洪天瞧著仍是有些躊躇。
「阿瑜提了個主意,我覺著倒不錯。」見丈夫揚眉望著自己,江氏便把明瑜提議重複了一遍,又添了句道,「除了這個,再用娘名義往各大小寺廟裡捐奉香火錢,是一樁祈福積德好事。佛祖有靈,必定也會護佑我們阮家。總比不顧娘身子大辦筵席,叫人背後說道好。且那些嚷著辦壽筵,叫得響人,難免不是想藉機從中撈好處。我曉得你一來不計較那麼點銀錢,二來都是同個祖公下來本家人,你也拉不下那面子。銀錢倒是小事,只怕那些人撈了油水,不說你不與他們計較,背地裡反倒笑話我們愚鈍還指不定呢。」
阮洪天沉吟片刻,終是展眉笑道:「你說我又何嘗沒想過。如此也好。沒想到你娘兩個竟是給我出了個好主意。老太太這般過壽,既沒落了我阮家體面,又是樁積德好事。沒兩天了,既這般定了,我這就吩咐管家去準備。」
江氏見丈夫聽了自己話,心中也是歡喜,從他腿上站了起來道:「如此我便也要給原先收到過帖夫人們再寫個貼道下原委,順道再備歉禮,晚間只怕有忙了。」
「辛苦夫人了。」阮洪天笑著說了句,順手摸了下她滑膩臉,被躲開了去。見她雖生過一個女兒了,眉梢眼角處卻猶存了如十七八女孩般嬌羞,心中一動,便附耳過去低聲說了句,江氏臉上泛起微微紅暈,輕輕啐了他一口。阮洪天得意,哈哈笑了下,這才急匆匆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