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幡然醒悟
?司馬潤,年長她三歲,世襲琅琊王,是除去王家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十一郎之外,最為上至達官顯貴,下到平民百姓津津樂道的美男子——不得不承認,他生了張好臉!
但,明明府中儲著七八個侍妾,還有一位艷名遠播的如夫人,卻對喬裝打扮,搞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她說什麼「一見傾心」,「非卿不娶」,這連篇鬼話她竟深信不疑,不愧是從山裡出來,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無知少女!
死過之後,才幡然醒悟,所謂的「傾心」,不過是看中她的本領和家世。
司馬潤乃日漸式微的皇族旁支子孫,更有傳言說他是老王妃與小官吏私|通產物,而他本身也在成親之前便納了來歷不明的歌姬為如夫人,並隆恩盛寵,如此,諸如王謝大家的貴女哪個肯嫁他?
衛家雖不如王謝桓虞,但也算得上是名門世家,娶了她,對他百利而無一害!
自嘲的笑笑:「衛戧,你個白痴!」
也罷,距那命運的轉折點還有兩年時間,且行且想,或許到時候答案自己就跳出來也說不定。
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早,祠堂的門被打開。
細瘦高挑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披著旖旎的晨曦望向她。
對上那赤紅的雙目,緊張的表情,她的眼圈又澀了。
此情此景,一如當年,衛戧抬手捂住嘴。
這個輪廓鮮明,膚色略深的少年,名喚裴讓,是姨婆的獨孫。
因這次意外,姨婆飛鴿傳書,將潛伏在師父老對頭北廋門下偷學武藝的裴讓急召回來。
她五歲那年,第一次見到裴讓,停留在記憶里的印象就是,單薄瘦小,沉默寡言,很像她偷偷養在後山的那隻被母猴拋棄的小猴子。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短短半年時間裡,他的父親戰死沙場,母親鬱結而亡,失蹤很久的姨婆就是回去處理這些事情去了。
她的師父,被世人尊為南公,名滿天下,可惜重文輕武,又不準痴迷刀槍棍棒的她出山,她也很鬱結,雖說還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但心中憋著一口怨氣,每天就靠上躥下跳來發泄。
七歲那年,她終於逃過姨婆耳目,攀上山巔,迎風而立,身後跟著影子似的他。
透過繚繞的雲霧,看著遠處海市蜃樓般的山巒,她伸手指向一處:「你看,那裡住著全天下最厲害的武師,可是我不能去,也不能讓他們把人派過來。」攥緊拳頭,憤憤不平:「你說他為什麼偏偏要當師父的死對頭啊?」
然後沒過幾天他就下山了,此後每隔半月二十天,她就會收到一份帛書,最初只是筆法粗糙的手繪武術姿勢,逐漸豐富起來,到最後,則是密密麻麻的書寫著武術套路,並附上繪製精準的招式解析。
就這樣一晃幾年過去,直到他被姨婆找回來。
裴讓行事一根筋,姨婆讓他盯住她,從此在他視線範圍內,她不能再上房揭瓦,下河扒蝦;更不能去摸老虎的屁股,動太歲頭上的土……
姨婆讓他守住她,他便如影隨形,默默地跟著她東征西討,最終在「珠璣事件」中,為了救她,年紀輕輕,死於非命。
如今想想,前世的她簡直就是頭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他剛回來,她就嫌他「把她當囚犯看管」,跟他鬧了兩年彆扭,後來,她救父,她成親,她挂帥出征,她被珠璣構陷……他始終默默護著她,她卻從未回頭看他一眼,直到他過世,她才突然想起來,他還沒成親,她在他靈前跪了一整夜,時隔多年,那種悔不當初的滋味,仍舊記憶猶新。
姨婆拿她和芽珈當親孫女照看,結果他們衛家卻害得她老人家斷子絕孫,既然上天給了她一次重頭來過的機會,她怎麼可能不去珍惜?
衛戧粲然一笑,上前兩步,緊攥住裴讓的手:「讓哥,我們結拜成異姓兄弟吧?」
他那張遭遇生死關頭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臉上難得露出一抹驚詫表情,接著輕巧的從她手中掙脫,並哼唧一聲:「果然傷了腦子。」
但其實她是這樣盤算的,如今這亂世,凡事皆有可能,他的出身雖差了些,但他本人相貌堂堂,武藝高強,他們結拜后,他就是她衛戧的義兄,只要好好經營,沒準他也可以像漢桓侯那樣,娶個世家女為妻,留下身份尊貴的後代……
他已經十五歲,可以著手準備了。
誰知姨婆獲悉她的想法后,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給出的理由竟是:「你乃少主,他是家臣,這麼做不合規矩。」
上輩子她循規蹈矩,謹言慎行,結果呢?一聲冷笑:「既然遵我為少主,那麼我的話就是規矩!」
看著氣勢凜然的衛戧,姨婆和裴讓驚呆了。
還是見廣識多的姨婆首先回過神來,上前兩步,對她又看又摸,緊張的追問:「戧歌,還有哪裡感覺不好,快跟姨婆說說。」
但她執意堅持,姨婆和裴讓只得妥協。
正巧撞上黃道吉日,未防夜長夢多,衛戧決定把這事給就地辦了。
這沒桃林,但有漫山遍野的竹子,備好祭禮,拉來依舊像個紅眼兔子的芽珈,焚香跪拜,金蘭譜上按下手印,歃血為盟,從此他們三個就是異姓兄妹。
等她出門在外的師父聞訊趕回來,他們早把生米煮成熟飯了。
估計把他老人家給氣得不輕,坐在榻上喝茶,喝茶,再喝茶,一連七八盞,就是不出恭。
默默跪著的衛戧都替他擔心——如此繼續下去,還不把他給泡發了?
約莫著是憋不住了,師父終於出聲:「一晚上的祠堂是白跪了,說吧,又在作什麼妖兒?」
她不遮不掩,簡明扼要:「結拜。」
南公將茶盞撂在几案上,發出一聲脆響,引得衛戧抬頭看過來,他板著臉:「就算裴讓當真學成歸來,他也只能當你的侍衛,像你這樣擅作主張,叫為師如何跟你父親交待?」
她不以為然:「師父乃當世聖賢,只要您老人家言語一聲,我爹絕無二話。」
「你仗著為師寵你便有恃無恐,胡作非為,闖下禍事就搬出為師替你兜著,當真好算計!」
她果真就是這麼想的,所以無言以對,只能保持沉默。
沒想到南公不怒反笑:「被那潭水一泡,竟把你脖子上頭頂著的那顆榆木疙瘩激開竅了,這也算因禍得福吧!」
聽這話,顯然是不打算怪罪她的,她順勢就想借坡下驢,起身的瞬間,突然福至心靈,膝蓋又重新落回去,微微仰頭,一臉真誠狀:「師父,不管怎麼說,帶累您老人家跟著操心,就是弟子錯了,所以您罰我去掃書齋吧。」
一席話說得南公喜上眉梢,連連嘆道:「孽徒竟主動要求進書齋,真是老天開眼!」
透過窗子望天,默念:老天開眼么?或許吧……
她是南公的關門弟子,卻不能安坐下來靜讀詩書,久而久之,把她關進書齋竟變成一種懲罰方式,後來她是寧肯跪祠堂也不願邁進書齋半步,如今這樣要求,南公哪能不允?
衛戧從前覺得擁有一技之長足矣,死過才知道,要想活得明白點,還是全面發展的好一些,回想前一世,她的身邊武有裴讓,文有桓昱,左膀右臂,這才是無往不利的關鍵!
第二天,衛戧進了書齋,同時把芽珈和裴讓一起帶了進去。
外人並不知道芽珈的存在,而知道她的人全當她是個傻子,事實上,芽珈在很多地方確實和正常人不一樣,她生活不能自理,沒辦法和除了衛戧之外的人正常交流。
但,衛戧知道,芽珈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還有驚人的計算能力,這一點是連桓昱都做不到的。
假如愛才若渴的司馬潤知道芽珈竟是這樣的奇才,大概也不會那麼輕易的就讓她死去了吧!
會把裴讓也拽進來,很簡單,他寫得一筆好字,頗具風骨,十分合她眼緣。
至於她究竟在打什麼小算盤?這是明謀——她和裴讓整理記錄下索引,然後讓芽珈把相關的書籍內容裝進腦子。
這一世,她肯定要把芽珈隨時帶在身邊才放心,而且,帶著一個芽珈,比拉著幾車竹簡輕鬆多了;再者說,師父那個摳老頭,怎麼捨得把好不容易搜刮來的那些孤本統統給她啊?
裴讓最初搞不明白衛戧想幹什麼,等他親眼目睹她念出他記錄的索引,而坐在對面的芽珈開始背誦相關內容時,他驚詫的挑眉:「這……」
衛戧笑中帶淚,伸手捧起芽珈笑容甜美的臉,一站一坐的姐妹兩個,額頭抵著額頭:「那時候是我錯了,我覺得如果這樣做,就是在利用你,可現在我明白了,你一直想成為我的助力,害怕成為我的累贅……」
裴讓聽不懂,所以站在旁邊盯著衛戧腦袋發獃。
衛戧也曾試探過芽珈是否記得諾兒,但從芽珈的反應看來,她是真不清楚衛戧在說什麼,所以衛戧也就暫時放下這個心思,一心一意整理索引。
煮上一壺茶,伏在案前,聽著窗外鳥叫,翻閱竹簡帛書……從前覺得乏味的生活,在經歷過那些血雨腥風后,重新來過,覺得這簡直就是神仙過的逍遙日子。
但,僅僅過了三個月,這美好生活就結束了。
這天,南公領了個人來,並親手交給衛戧一封帛書。
衛戧展開,上面只有兩個大字——速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