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土螻
山林寂靜,所以傳來的聲音就格外清晰,除了「有怪物」之外,還有「救命」。
管一恆第一反應就是逃走的休舊鳥,馬上就提起宵練劍:「我去看看,你先下山!」
葉關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等等!他們好像在喊有怪物,肯定是什麼猛獸,你小心!」
說起來何羅魚除了化為休舊鳥之後那雙詭異的眼睛之外,在管一恆這裡實在不算什麼,但聽那邊砰砰的槍聲不絕,慘叫聲也不絕,只怕不只有一隻休舊鳥,心裡也是暗自警惕,答應了一聲,拔腿就走。
不過才走了兩步,光頭那邊的混亂就已經向著這邊移動過來了,有個混混腿腳最快,連滾帶爬地飛奔而來,到了近前腳下一絆,骨碌碌滾過來,正好滾到管一恆面前。
管一恆一把將他提了起來,嚇得那混混大叫,也忘記了自己手裡的是獵槍,只當棍子亂揮亂打。管一恆劈手將獵槍奪了,反過來用槍托扇了他一耳光,厲聲問:「出了什麼事!」
混混臉上挨了一下,總算髮現抓住自己的是個人而不是什麼怪物,神智倒清醒了一點,死死扯著管一恆的衣服,哆哆嗦嗦地說:「有,有怪物,吃人的!拿槍打,都,都打不進去!」一邊說,一邊只聽見他上下牙亂碰,的的作響,顯然真是嚇得要丟了魂。
吃人的?管一恆眉頭一皺。那就不是何羅魚了!
「什麼樣子的!」
「沒,沒看清……」混混剛說了一句,聽見後面又有人慘叫著往這邊跑,還有樹榦倒塌的聲音,頓時大叫一聲,「救命啊,快跑!」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勁,居然猛地從管一恆手裡掙脫了,拔腿跑了。
這邊跑了人,那邊的動靜已經不遠,管一恆也顧不得別的,握緊宵練劍跑了過去。
才跑了幾步,就覺得光線明亮了些。這裡本來樹木稠密,無數枝葉交織在空中,像穹頂般擋住了月光,現在一棵大樹不知被什麼東西攔腰撞倒,就露出了一個缺口來,頓時灑下了大片的銀輝,照亮了沿路一具具橫橫豎豎的屍體,還有一個埋頭在一具屍體上的東西。
「這是——羊嗎?」葉關辰也摸了上來,在管一恆身後低聲說了一句。
不是羊。管一恆在心裡回答了一句。沒有羊會吃人的,而這隻「羊」正低下頭,從一具開膛破腹的屍體胸腔里扯出內臟來大嚼。
當然,這東西看起來確實有點像羊,只是塊頭比普通羊要大,另外,頭上長了四支長而尖銳的角。管一恆曾經在《精怪圖典》上看到過,這東西的名字應該叫做土螻。
雖然叫土螻,但這東西跟土裡的螻蛄可沒什麼關係。《山海經·西次三經》里寫過,這東西「其狀如羊而四角,是食人」;而《廣韻》又進一步補充說「似羊四角,其銳難當,觸物則斃」。估計那棵折倒的大樹,就是被這四支角給撞斷的,而這些開了膛的屍體,顯然也是其傑作了。
土螻正低頭大嚼,忽然聽見旁邊有聲音,立刻抬起了頭。原來是一個腦袋比較靈活的混混,剛剛躲在它撞倒的那棵大樹下面,沒有被發現。現在看土螻吃得歡,他就想趁機逃跑,誰知道挪了幾步,終於避不開這些紛披下來的樹枝,碰得唰啦一響,驚動了土螻。
兩邊目光相撞,混混本來也只是勉強鎮定,這會終於是心膽俱裂,狂叫一聲跳起來就跑。只是土螻的速度比他快得多,幾下縱跳就追到他背後,將頭一低,四支角活像四把匕首,從下往上就是一挑。
這一下如果挑中了,這混混大概會被從屁-股一直豁到後頸。不過土螻才低下頭去,就聽風聲銳響,一道寒光向著它的脖子劈下來,劍鋒未到,一股寒氣已經浸入毛皮之中。這下土螻顧不上再去豁前頭的混混,連忙將頭一昂,錚地一聲宵練劍被四支羊角架住,兩下里一撞,竟迸出幾點寒浸浸的火花來。
土螻今天晚上開了七八個人的膛,沒遇到半點有效抵抗,現在對宵練劍雖然有本能的畏忌,但仗著四支角無堅不摧,也就大發凶性,將頭一低,不管卡在羊角中間的宵練劍,直衝管一恆撞過去。
這要是被撞中了,大概就跟那棵樹一樣了。管一恆才試著腳下一蹬,就知道人力不可能抵得住土螻,立刻右腕一轉將宵練劍抽了回來,左手一抖,灑出去一把硃砂。這都是用整塊的礦石打碎,碾成綠豆大小的顆粒,十幾粒灑出去,土螻雖然跳得快身上也被擊中了幾處。
硃砂粒彷彿有生命一般,見肉就鑽,土螻身上幾處頓時毛髮焦黑捲曲,彷彿被火燒過一樣,大聲嚎叫起來,掉頭就跑。
樹林里只有這一塊地方還明亮些,再往別的地方就又幽暗起來,但嵌在土螻身上的幾顆硃砂粒卻發著微微的紅光。管一恆提著宵練劍,憑著那幾點紅光緊追不捨。跑了半天,前方的紅光忽然熄滅,土螻消失了。
管一恆立刻停步,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他也是從小就開始訓練的,這樣的靜夜之中,就算一隻蟋蟀跳過草葉他也能聽見的。但現在四周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葉關辰從屍體旁邊撿了一支手電筒,氣喘吁吁地從後面追了上來,一邊用手電筒照著四周:「那,那東西呢?」
「不知道。」管一恆皺了皺眉。硃砂的紅光是往下一沉而後突然消失的,但是這裡的草也不過及膝深,並不能藏住土螻。
葉關辰喘了口氣:「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不是羊吧?」
「是土螻。」管一恆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隨即有點後悔——這種事應該盡量減少普通人的參與,他應該敷衍一下葉關辰,而不是回答出來。但剛才他如果不出手,那個混混就得被活剖成兩半了,也實在來不及再顧忌別的。
「土什麼?」葉關辰彷彿沒有聽清楚,倒是把手電筒往地下照了照,「是能鑽到土裡去的嗎?」
一句話提醒了管一恆,一抖宵練劍,就在腳下的地面上畫起來。他用劍畫地如執筆寫字,圓轉流暢。葉關辰站在一邊看著,眼神溫和,帶著讚賞和淡淡的欣慰。
不過管一恆沒有注意到葉關辰的眼神。他落完最後一筆,猛地將宵練劍斜斜向天空一指,再指向地面——一線月光落在劍尖上,彷彿一根被牽引的銀線,落在了地面上,頓時草叢中泛起月光一般的銀輝,浮現出一個古樸的圖案來。
這個圖案一出現,整個地面似乎都微微顫動起來,像水面上泛開漣漪一般。管一恆將劍尖往圖案中間一點,低喝一聲:「破!」
噗地一聲,草葉和泥土紛飛,揚了滿天。但出乎意料的是,地面炸開的位置並不在管一恆劍尖所指之處,卻是在葉關辰身前。土螻從土坑裡跳了出來,扭頭就沖向葉關辰。
葉關辰與土螻之間只有十米不到的距離,簡直是一眨眼,土螻的四隻利角就到了眼前。管一恆大吃一驚,顧不得多想,回手就將宵練劍投了出去。
宵練劍宛如一道月光般射過去,土螻如果再往前沖,就等於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劍鋒上去。它忽然將身體一扭,宵練劍擦著它插-進地下,帶下來一塊灰白的皮肉,土螻卻調轉方向,沖向了管一恆。
這一下真是聲東擊西。土螻拼著被削掉了一塊皮肉,卻引得管一恆失去了宵練劍。四支利角直抵管一恆胸前,角端上泛著暗黑的微光,只要頂中了,馬上就是開膛破腹。
管一恆現在是赤手空拳了,而且急著來救葉關辰,自己也正在往前沖。眼看避不過去,他猛地往側面一閃,掄開右臂照著土螻的頭上橫擊了一拳。
這一拳打在土螻一支角的側面。只聽喀啦一聲骨頭折斷的聲音,管一恆的右臂立刻垂了下來,但土螻也被打得腦袋一歪,有些暈頭暈腦。
管一恆右小臂骨折,額頭上立刻就疼出了一層冷汗,但他絲毫沒有耽擱時間,左手從衣兜里抽出桃木筆,狠狠捅進了土螻的眼睛里。
桃木辟邪驅鬼,管一恆這一支筆又是桃根所制,雖然沒有上百年,也有六七十年了。土螻雖不是鬼,但被桃木根插-進頭部也足以致命,當即號叫一聲,猛地將頭一扭,拚命用尖角撞過來。
桃木筆短,管一恆要把它插-進土螻眼睛里,自己也等於是緊貼到土螻身邊了。他雖然早有防務,一下得手立刻後退,但到底離得太近,土螻的角尖劃過他的腰間,無聲無息就把皮肉劃開長長的一道,鮮血立刻染紅了衣服。
桃木筆隨著管一恆的後退從土螻眼睛里又拔了出去,隨之噴出來的不是血,而是一股黑氣。土螻嚎叫著還要做垂死一搏,卻被管一恆閃開,一頭撞在樹上,將一棵合抱的樹硬生生撞斷了,土螻也一頭栽倒在樹下。
管一恆這一閃,扯動了手臂和腰間兩處傷口,也疼得眼前一黑,隨即覺得有人搶上來抱住了他,耳邊傳來葉關辰急促的聲音:「別動!」
管一恆靠在一棵樹上,葉關辰已經飛快地脫下自己的t恤扯成布條,牢牢纏在他腰間的傷口上。
「小心土螻——」管一恆用力眨一下眼睛,驅散暈眩的感覺,急忙看向土螻,防備它還要掙扎。
但斷裂的樹樁旁邊什麼都沒有,土螻消失了,就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管一恆呼地就要站直身體,驚得葉關辰立刻按住了他:「別動!傷口會扯裂的!」
「土螻——」如果它再來那麼一次襲擊,管一恆也擋不住了。
「那東西——」葉關辰彷彿不知道該如何措辭,「剛才我看見它被風吹散了,就像一把沙土一樣,一下子就消失了……」
管一恆轉頭去看宵練劍,那上頭還掛著土螻的一塊皮肉呢。他的目光剛剛落上去,那塊灰白色的皮肉就散成了一堆塵土,一陣微風一吹,就全部消失在草叢裡。
直到這時,管一恆才敢確定土螻確實是化為了塵土,他長長吐了口氣,隨即就覺得兩處傷口一起疼痛了起來。他先是在整條河道上都繪製了困獸符,耗費了大量精力,接著就是兩場激戰,連體力也透支了,這會兒心裡一松,就覺得眼前的景物模糊起來,落入了黑暗之中……
管一恆是被手機鈴聲叫醒的。一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了,他正躺在小旅館的床上,稍稍一動,腰間的疼痛就提醒了他經歷過的惡戰。
手機就放在左邊的床頭柜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管一恆撐了撐身體,發現右臂已經被兩塊木板夾住,並固定在胸前了。
「小管——」手機里傳來的聲音是守在醫院的一名警察,「你送來的葯真管用啊!周偉成早晨吃的,這會兒眼睛已經好了很多了,醫生說情況在好轉,說不定再有三四天就能痊癒了!」
「什麼?」管一恆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葯?」
「怎麼,不是你送的嗎?」對面的警察嚇了一跳,「今天天還沒亮就有個人過來送了一瓶葯,說是你叫人送過來給周偉成治眼睛的。」
管一恆也要被他嚇一跳了:「什麼人送的!你怎麼不打電話跟我核實一下就敢給周偉成吃?」
對面的警察有些囁嚅:「我——他說他是十三處的,是你打電話調的葯……他當場看著周偉成吃了葯,是周偉成說吃了之後眼睛覺得清涼了,他才走的……」
其實那人走了之後,他也覺得有點冒失,打管一恆的手機又不在服務區,只好等醫生一上班就趕緊叫了來檢查周偉成的眼睛。結果醫生很驚奇地說情況好轉,不但沒有繼續潰爛,還有癒合的趨勢,他這才放了心,趕緊給管一恆報喜,沒想到,這葯還真跟管一恆沒關係。
「是個什麼樣的人?」管一恆皺著眉頭問。
「什麼樣……」對面的警察忽然答不出來了。他也是受過訓練的,不說見個人過目不忘,至少二十四小時內也不至於忘得一乾二淨。但現在管一恆這麼一問,他才發現自己腦海中只有一個很模糊的印象,彷彿一個淡淡的剪影,要讓他回憶細節,他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好像穿了件灰白色的風衣……不對,也可能是淺黃色的……模樣……」他支支吾吾,發現自己連記憶好像都有點混亂似的。
管一恆也只能嘆了口氣:「那葯都吃完了嗎?」這邊還有一個王強呢。
「沒有。」對面的警察趕緊回答,「說是要吃三顆,但我看了,瓶子里還有三顆葯,不知道要不要吃……」
管一恆的眼睛不由得微微一眯。還有三顆?這三顆是給王強留的嗎?又是一個對他身邊發生的事了如指掌的人,難道會是送柏葉露的人?那這葯又是用什麼做的,會是何羅魚肉嗎?
交待了把葯儘快送過來之後,管一恆才掛斷電話,門就被推開了。葉關辰端著個碗走進來,屋子裡立刻就瀰漫開了中藥的苦味。
「醒了?」葉關辰眼睛下面有兩塊淡淡的青痕,把葯碗放到床頭柜上,「正好,來吃藥吧。」
「什麼葯?」管一恆的眉頭不由自主地就皺了起來。他從小身體好,很少生病,就是偶爾生病……咳咳,也不愛吃藥,尤其是中藥!
「你右前臂骨折,腰上還有傷,雖然清洗過了,也不能不防感染。再說還有失血,當然是吃消炎補血清毒的葯了。」
葯放得近了,苦味更是一陣一陣地沖人,管一恆的臉不自覺地都皺了起來:「消炎的話,吃幾粒消炎藥就是了。」至於補血,一個大男人,受了點傷而已,補什麼血啊。
葉關辰看著他臉上的神色,啞然失笑:「你不會是怕吃藥吧?」
管一恆臉上頓時有些發燒:「我只是不習慣吃中藥而已。」
這完全是胡說了,管家人有個病痛,多半都是吃中藥的。就是天師培訓里也特別有一門課程是訓練他們辨認和使用最常見的藥草,以免他們出野外任務的時候忽然有什麼變故會束手無策,不過管一恆對這一門課學得不是很好就是了。
藥味瀰漫,管一恆抽抽鼻子,辨認出裡頭好像有三七、止血草、金銀花、蒲公英,可能還有點別的,但他聞不出來了。
葉關辰用小勺子攪著碗里的葯,摸了摸碗覺得不燙了,就端起來不容置疑地遞到管一恆眼前:「這裡沒有破傷風針可打,一定要喝了。放心,我有醫師資格證,不是蒙古大夫。」
管一恆不由得摸了摸腰上的傷口,心裡暗暗懷疑,土螻用角挑出來的傷口,破傷風針到底管不管用呢?
葯碗都塞到眼前了,管一恆也只能端起來,視死如歸地一口氣灌了下去。在葉關辰面前,他不好意思捏著鼻子,於是越發覺得嘴裡簡直苦得要生要死。
葉關辰眼裡含著笑意,遞了他一顆東西:「吃顆桂花梅。」
管一恆抓過去就填進了嘴裡。酸甜的滋味伴隨著桂花香立刻在味蕾上漫開,沖淡了那碗葯的苦味,這才讓他透過一口氣來。
「這葯里放了什麼?這麼苦?」管一恆嚼著梅子,有些含糊地問。他能喝得出來那葯里沒有黃連,可這苦味比黃連實在不差。
「並沒有多苦啊。」葉關辰含笑又遞了他幾顆梅子,「不過是三七、止血草、金銀花、蒲公英,還有點白茅根,都是這裡山上能採到的。是你特別怕苦吧?」
管一恆微微皺了下眉,這些葯都不是很苦,白茅根甚至還有點甜味,怎麼也不至於熬出這麼一碗能苦死人的葯來。他想再品一品滋味,可剛才灌得太快,又嚼了一顆梅子,現在嘴裡的苦味已經散去大半,再也分辨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