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細微之處的你
第2章細微之處的你
A市機場門口。
已近年關的寒冬,呼出的熱氣下一秒就能凝結成白霧,融進寒冷刺骨的空氣里。天色還早,沒有陽光,顯得陰沉又壓抑。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來的陣陣冷風,拂面而來,涼意像是鑽進了骨子裡,冷得人渾身發顫。
好像要下雪了。
聞歌挨著行李箱坐著,望著陰沉沉的天空,有些期待。
她是南方人,自從有了記憶,她就生活在外婆身邊。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溫暖不少,只有在最冷的時候,家門口那條流經整座L市的河流才會結冰,薄薄的一層浮在河面,清透得能看見冰層下面流動的河水和遊行的小魚,一觸即碎。
即便這樣,南方下雪的時候也極少,就算幸運地下一場,也是稀薄的一層雪花,落在地上沒多久就化成了水。
聽說A市的冬天經常下雪,一覺醒來就可能看見滿地厚厚的積雪,晶瑩又綿軟。
聞歌正出神,有人走近,輕揉了一下她的頭髮。
聞歌仰頭看去,蔣君瑜朝她笑了笑,手落下來,牽住她:「我們走了。」
溫敬正等在車旁,見二人走過來,大步迎上去,接過行李的同時低頭看了眼被蔣君瑜牽在手裡的聞歌:「還好嗎?」目光落在聞歌的身上,卻是問蔣君瑜的。
因為夫妻倆工作特殊,註定不能像普通家庭一樣,時時刻刻陪伴在聞歌身邊,於是二人一致決定把聞歌寄養在老爺子這裡。
溫敬提前兩天回了A市,做老爺子的思想工作。
蔣君瑜拉開車門讓聞歌先上車,然後關上車門,繞到車后擔憂地問道:「爺爺怎麼說?」
「爺爺答應了。」溫敬把行李放進後備廂,側頭看著她,語氣溫和地安撫道,「不用太擔心。」
蔣君瑜的眉頭微微皺起,沒再說什麼。
車緩緩地離開機場,匯入車流中。
A市的一切對聞歌而言都是陌生的,而更讓她恐慌的是未來——看不見摸不著,不能想象也無法猜測的未來。
出了市區沒多久,車緩緩駛進別墅區,拐了一個彎,終於停了下來。
聞歌透過車窗向外看去,只見鐵鑄的雕花大門緊閉著,沉重而又肅穆。大門兩旁立著兩尊威風凜凜的石獅,脖間系著紅絲帶,正隨風獵獵作響。
聽見車鳴笛聲,一個人小步跑到門前打開了門,腰上還系著圍裙,看見聞歌等人立刻笑了起來。
聞歌被溫敬牽著進屋,剛走到玄關,剛才開門的婦人便蹲下身來打量她,眉目溫婉,笑容親切。她抬手摸了摸聞歌的臉,問站在她身後的溫敬:「這就是聞歌吧?模樣真俊。」
溫敬輕揉了一下聞歌的腦袋。
聞歌立刻會意,乖乖地叫人:「辛姨好。」
辛姨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起來,從鞋櫃里拿出一雙小拖鞋:「知道你要來,提前準備了你的鞋子,看喜不喜歡?」
聞歌點點頭,剛要說話,就聽溫敬問道:「少遠還沒回來?」
辛姨輕輕扶著聞歌的肩膀站起來,搖搖頭。
聞歌眨了一下眼睛,仰頭看著溫敬。
察覺到她的目光,溫敬低下頭來看了她一眼,解釋道:「你見過的,就是那個把你接到我們身邊來的大哥哥。」
一直沒說話的蔣君瑜聽到這裡笑了一聲,糾正道:「什麼大哥哥,應該叫小叔。」
然而誰也想不到,就是這樣一句話,像是魔咒般,讓聞歌在往後的幾年裡,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法逃脫。
聞歌想象中的溫老爺子應該是不苟言笑、冷漠疏離、嚴肅古板的老人家,而事實上,溫老爺子本人與她的想象差之千里。
溫敬牽著她的手來到書房。
沉沉的天色中,溫老爺子背著手站在窗前一盆綠植前,身板挺直,單是背影就讓人感到威壓重重。
聽見腳步聲,溫老爺子轉過身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卻複雜深沉,讓人捉摸不透。
雖然被溫敬夫婦領養的時間不長,但是從他們對這位老爺子的隻言片語上,聞歌也知道他並不喜歡自己,甚至對於她這樣一個尷尬的存在是厭惡的,所以她沒想到溫老爺子會對她笑,更沒想到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后,還將一個裝著糖果的鐵盒子遞給她,甚至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聞歌有些受寵若驚,禮貌地道謝后,拘謹地看著溫老爺子,溫老爺子問什麼,她就回答什麼。
幾個問題之後,溫老爺子笑意微斂,表情嚴肅起來:「過完年你就留在這裡吧!我聽少遠說,你表舅媽連家門都不讓你出?」
聞歌點點頭。
隨即,她想起了那個眼神如遠山般悠遠寧靜的人,不禁晃了一下神。
溫老爺子嘆息了一聲,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安慰道:「不打緊,過完年就讓少遠給你安排所好學校。年紀還這麼小,哪能不讓你上學。」說完,他話題一轉,問溫敬:「你不打算給這個孩子改名?就讓她姓聞,而不是姓溫?」
溫敬看了眼聞歌,沉默了半晌才說:「我領養她的初衷並沒有讓她改姓這一項。」
聞歌看著溫敬沒作聲。
其實蔣君瑜問過她,願不願意改姓溫,是她自己不願意。為什麼堅持?她也不知道。事實上,她清楚改姓溫是融入這個家庭的第一步。
氣氛尷尬了一會兒,溫老爺子才再次笑起來,除了讓聞歌回房好好休息外,再沒有說別的。
聞歌被溫敬領到卧室門口時,忍不住問道:「太爺爺是不是不喜歡我?」
溫敬低頭看了她一眼,推開門,反問:「為什麼不喜歡你?」
聞歌來到A市后的第三天晚上,這場醞釀了許久的大雪才翩然而至。
屋子裡雖然有暖氣,被子還是有些薄,蔣君瑜怕她受涼,特意拿來了厚實的棉被給她鋪上。聞歌原本想幫忙,被蔣君瑜趕去整理自己的衣櫃了。這兩日,蔣君瑜跟著辛姨出門購置年貨,順便帶上她,給她買了不少衣服。
比起在表舅家灰暗的日子,溫家對她這樣一個外姓的養女真的是仁至義盡——單獨的房間,傢具齊全,有獨立的衛生間,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陽台,更不用說吃穿上的花費,從未苛待過。
正發著呆,聽見蔣君瑜叫了她幾聲,聞歌一抬頭,就看見窗外昏黃的路燈下,白雪紛飛,如漫天的羽毛般,她不禁驚喜地趴到窗口去看。
這時,一輛轎車緩慢駛來,車燈光像是能夠穿透一切般刺亮。待駛近了,聞歌才看清車身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雪。經過一個拐角時,車燈光從屋檐上一躍而過,緩緩地駛離了她的視線。
蔣君瑜替她準備好睡衣、睡褲,見她還站在窗前,出聲提醒道:「聞歌,時間不早了,趕緊洗澡休息。」
聞歌乖乖地答應了一聲,正要去洗澡,門外傳來敲門聲,辛姨的聲音響起:「君瑜,溫敬呢?」
蔣君瑜起身去開門:「他沒在房裡?」
「我剛才去叫了,屋裡沒人。不過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少遠回來了,他前些時候不是讓我提醒他……」
蔣君瑜已經開門走了出去,後面的話,聞歌聽得模模糊糊,最後只聽見她們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然後,房間里安靜了下來。
聞歌抱著衣服站在衛生間門口,看著自己被燈光拖得狹長的影子發獃——是他,回來了嗎?
聞歌洗完澡,坐立不安,拿起茶杯裝作下樓倒水,剛走到二樓的樓梯口,就看見大雪紛飛的黑沉夜幕中,一束車燈光亮如白晝。她走到窗邊往外看去,樓下停著的那輛轎車尾燈亮著,燈光猩紅,伴著車子的引擎聲,像是蟄伏在黑夜裡的野獸。
聞歌正猜測車裡的人是誰,就見蔣君瑜挽著溫敬走了出來,同行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為了過年討個喜氣,門口掛上了五彩琉璃燈籠,那個人穿著黑色大衣站在燈籠的一側,若不是燈籠不斷變幻著的燈光,怕是能融進這沉沉的夜色里。
他身材修長,比溫敬還要高一些,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姿態慵懶。隔著厚厚的玻璃,聞歌看不清他的神態,只覺得他的皮膚很白,燈光落在他的眉間、側臉,以及唇角上,都染上了細碎的光華,看不真切,卻又那麼清晰。
每一個細微之處,聞歌都記得。
他把她從表舅家那牢籠一般的房間里抱出來,裹進他的大衣里,眉目像是凝結了冰霜,冷冷的,疏離又冷漠,唯獨那隻手一直按著她的腦袋,讓這隻小小的腦袋緊貼著他的頸窩。
坐進車裡后,聞歌被他按坐在腿上,仔細檢查著她身上有沒有被虐待過的傷痕。他微皺著眉頭,唇也輕輕抿起,那樣緊張的神情,深深印刻在了聞歌的心裡——是他把她從黑暗帶進了光明。
她忍不住緊貼著玻璃看著他。
三個人不知道在交談什麼,神情看上去並不輕鬆,以至於站在屋檐外,在漫天飛雪中也渾不在意。
沒過多久,只見他點點頭,從口袋裡伸出一隻手擺了擺,好像要離開了。果然,下一秒,他轉身,低頭,利落地拉開了車門。
他剛要彎身坐進車內,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身形一頓。
聞歌眨了一下眼,然後就看見他倏地抬起頭來,目光精準地落在了她所在的地方。
她一怔,壁虎般緊貼在落地玻璃上遠遠地看著他。
那眼神,一如當初,悠遠又寧靜。
隨即,再未停留。
聞歌費力地回憶著剛才的每一幕,他這是看見自己了?他最後微微勾起的嘴角,到底是不是在笑啊?
蔣君瑜端著牛奶上樓來時,聞歌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妝台前擦她半濕的頭髮——剛剛十三歲的女孩,專心做一件事的時候目光執拗而認真。
「我來吧。」蔣君瑜把牛奶放在她的手邊,從她手裡接過毛巾幫她把頭髮擦乾。
蔣君瑜對聞歌無疑是很疼愛的。她和溫敬結婚多年,因為職業特殊,一直沒有要孩子的打算,後來戰友犧牲,知道這個孩子一夜之間無依無靠,就多留了心。年前休假,她原本想和溫敬一起去看看這個孩子,卻發現……
蔣君瑜很小的時候就被送進了軍營,不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她,對聞歌的經歷感同身受,便忍不住對聞歌倍加疼愛。
蔣君瑜沒有照顧小孩的經驗,所幸聞歌並不需要她太操心,她會安排好自己的一切,並且主動幫助蔣君瑜做家務,哪怕是很小的事情,這份貼心和溫暖亦難能可貴。
不過,聞歌原本並不是這樣安靜的性格,她愛玩愛鬧,有著十三歲女孩的天真和憧憬,只是這些全都在痛失親人又感受了世間冷暖后,埋藏在了內心深處。
她該懂事了,她非常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孤身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