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眼疾
等到第三天,《為帝》終於正式開拍。
最先拍攝的是本劇最終的鏡頭,也是本劇聲勢最為浩大的一個鏡頭,陳國國破家王,陳國皇帝帶全家老小逃亡至荒郊的行宮,然而仍然被發現了行蹤。凜冽的冬日凌晨,叛將踏破荒野寧靜。皇帝最後的親衛與叛軍殊死搏鬥,然而卻最終寡不敵眾,盡數被屠戮殆盡。日出時分,叛軍帶領金戈鐵馬直入行宮,一路斬殺所見侍從……陳國皇帝手握開國將帥之刀,眼睜睜看著族中親人齊跪在祖宗祠堂前,一個接著一個飲下鳩酒……
這是一個長達2分鐘的長鏡頭,所有的人各就各位,由一台攝像機鋪設漫長的軌道而成。這是非常複雜的拍法,所有人員不能有一個走位錯誤,否則就是全盤重來。
「重來!重來!那邊的士兵你是沒有吃飯嗎?!你手裡的是刀不是斧!演不了別演!」整整一個上午,江寧的嗓子已經啞了,渾濁的眼裡滿是精光。
一干主演在最後一個鏡頭的片場準備,然而前面的群演頻頻出錯,所有人都跪得雙腿發軟,兩眼犯了花。
終於,鏡頭第一次移動到了主演場次,衛碧飾演女帝,只露出一個端劍的背影紋絲不動,鏡頭在她身後移動,逐漸掃過陶可、林衿等人……林衿徐徐站起身,從侍從手中接過杯盞,忽然一個踉蹌,杯子跌落在了地上。
「卡——」江寧氣急敗壞,看是林衿,活生生把口中的罵聲咽了回去,「重來!」
林衿眼圈泛紅,雖然沒有聽罵,不過因為她這一個錯誤,之前的全部鏡頭已經作廢,現場的目光自然多有異樣。
重來,代表重跪,場地還原、群演歸位,大約過了15分鐘,鏡頭又一次回到祠堂內。這一次林衿的杯盞沒有摔,她僵硬著身體移動到位,舉杯對著衛碧行了個宮廷禮,而後是長久地靜默。
眾:……
片刻后,江寧惡狠狠砸了手裡的分鏡本。
「你這是忘詞了嗎?!!」
林衿紅了臉,額頭上出了一層細碎的汗珠。「對不起。」她小聲解釋,「我太累了……」
「誰不累?!」江寧冷笑。
尷尬的沉默在片場蔓延。
林衿是什麼,在片場的身份等同於三個億。就算是追求藝術如江寧,也並不敢真把三個億踢齣劇組。等到午後,太陽已經高升,江導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嘆息道:「武替呢?叫武替過來,鏡頭稍微改改,從側邊切入,不要拍到臉了。」
……這簡直是打臉啊。
衛碧沒有力氣幸災樂禍,她其實也只不過是勉強支撐。她跪著的姿勢正對陽光,太陽直射到眼睛里,刺痛的感覺越來越明晰,可是如果閉上眼,身體就無法保持平衡……她只能盡量眯著眼睛,乞求下一遍千萬不要再出狀況。
好在,這一遍一切順利,鏡頭終於正對著掃到了女帝的臉上。
衛碧徐徐起身,把刀刃舉過頭頂,目光聚焦在鏡頭稍上的位置。
「大陳已亡!爾等還不束手就擒!」鏡頭外,飾演叛將的中年人扯著嗓子嚎叫出聲。
衛碧的目光微微低垂,面無表情的臉上只有幾根亂髮飄散。停頓了許久,她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微妙的弧度,和麻木的眼神相配顯得突兀而有詭異——
是啊,大陳已經亡了。
鮮血終將洗凈整一個皇族的污穢。
沒有人會記得那些血腥的過往,沒有誰會記起這一段民不聊生的歲月。
這個黑暗而有腐朽的王朝終將成為歷史上不堪入目的一筆,為歲月所長埋。
消亡殆盡,腐爛為泥。
這是最好的結局。
「昏君!你還不束手投降!」叛將的刀刃發出錚鳴,「昏君!事到如今,你可曾有一分悔悟!」
衛碧的目光漸漸聚焦,重新鎖定到鏡頭上,在監視器里看起來,就像是她的眼睛從迷濛逐漸閃出了光輝。
「沒有。」衛碧沙啞著聲音出聲,她勾起嘴角,拔刀出刃,「孤所作所為,事事真心,步步循性,今時今日入此局,雖死,無悔。」
刀刃鋒利,然而女帝卻並沒有用它自刎,她把那一柄刀刃狠狠摔在了地上,踩在腳下,從懷中取出一柄短短的匕首,直直刺入自己的胸膛。
叛軍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愣在當場。
女帝轟然倒地,陽光直射入眼,露出褐黃色的眼眸,橙靜如往西風光霽月的歲月。
時間彷彿靜止,沒有敢呼吸。
「卡——」
好久,江寧率先反應過來。
所有人大大地舒了一口氣,躺在地上的衛碧卻忽然捂住了眼睛,痛苦得蜷縮成了一團。
「衡、衡姐?」離得最近的陶可第一個反應過來。
在所有人行動之前,秦則寧衝進了片場,脫下衣服蓋住了衛碧的頭——「直升機!」
「快、快叫直升機!」
片場亂成一團。
衛碧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剛才第一句台詞的時候視野就已經不太清晰,等到倒地之後太陽直射,眼前忽然一片血染的紅……劇痛從眼球底部直穿向腦後,她痛得連呼吸都零零碎碎,意識開始亂成一團……
「阿碧……阿碧!」秦則寧慌亂的聲音近在咫尺。
衛碧忽然覺得周遭一片安靜,混亂的思維最終集結類似荒謬的情緒覆蓋全身。秦則寧……秦則寧,今時今日這種這種結局,每一步都是清醒著走過,沒有後悔過,也沒有後悔的餘地,只是……只是……
「你忍一忍,醫院馬上快到了——你忍一忍——」
「……痛……」衛碧艱澀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裳,終於出了聲。
秦則寧忽然汗如雨下,心慌得無以復加。衛碧拍戲十年,從未喊過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
*
片場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所有的工作停滯,直升機匆匆趕赴位於最近的h市市醫院,整個劇組的行動徹底癱瘓。
醫院急症室,醫生匆匆翻閱資料,用探照燈仔細查看衛碧的眼睛,問她:「有什麼病史?」
衛碧的疼痛已經稍稍停歇,她已經又能看清一點點影子,看得見周圍閃動的人影,聽見在耳旁回蕩的心率監視器的聲響——這裡是醫院嗎?她想支撐起身體,卻被一股力道按了回去,只能茫然躺在臨時的急診床上。「三年前……眼睛因為火災,受過損傷。剛才起初有點乾澀,直視陽光的時間有些久……」
「傷及視網膜?」
衛碧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已經是三年前的傷?」醫生的口氣陡然嚴厲起來,「既然已經是兩年前的舊傷,怎麼現在還會弄得這麼狼狽?年紀輕輕不懂得保護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怎麼辦?!你是想早早失明嗎?!」
「……對不起。」衛碧理虧,虛弱道。
「還有你,你是家屬吧?」醫生嚴厲的目光落在秦則寧身上,「她的眼睛受過損傷,絕對不能有二次傷害,你們是有多疏於護理,才能讓她落得現在這樣子?你們知不知道她隨時可能失明?」
秦則寧面色鐵青。
醫生也臉色不佳,懶得多做糾纏:「去做詳細檢查。」
衛碧虛軟地躺在床上,感覺到有人推著床走過長長的過道。路上一路都是細碎的腳步聲和凌亂的呼吸,到末了,是秦則寧的顫抖的聲音。
他說:「這就是你在青城醫院治療的『小問題』?」
衛碧沉默。
秦則寧茫然站在原地,直到病床已經被拖進檢查室,他才深吸一口氣,掏出手機撥通助理的電話。
「秦總?」電話那頭mako聲音溫和。
「幫我去查秋山醫院,衛碧的主治醫師電話。」
「已經查過了,不過宋醫生拒絕透露衛小姐的病情。」
「把他的電話發我!」
「……是。」mako的聲音抖了抖,飛快地掛斷了電話。
很快,一串電話號碼出現在了秦則寧的手機上。
秦則寧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在所有的事情得到驗證之前,他不願意去多想,只是……越是避免,就越是心慌。
究竟有多少事情,是他沒有注意到的?
*
宋承明的飛機三個小時后抵達。
三個半小時后,秦則寧在醫院的會客區見到了行色匆匆的宋醫生,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的臉頰就被宋醫生重重的一拳擊中,整個身體踉蹌著退後砸到了牆面上。
「秦則寧。」宋醫生的臉原本一派斯文,此時此刻卻通紅了眼,幾步上前揪住了秦則寧的衣領,又是重重一拳襲上他的下巴!
秦則寧一動不動,任由宋醫生的拳頭第三次落在自己的臉頰上。三拳落下,他的牙齒也有些鬆動,唇齒間傳來一股腥甜的味道。
「很高興見到你,宋醫生。」
秦則寧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站直了身體,朝宋承明伸出手。
在他趕到醫院之前,他已經大致瀏覽了他的相關履歷,不出意外的發現了他的成長地點:仁愛孤兒院。他是衛碧的親人。
「……無恥!」宋承明氣喘吁吁,眼底仍然猩紅一片。
秦則寧低垂下眼瞼,低沉道:「你可以盡量發泄你的憎惡,只要你能在最後告訴我衛碧這幾年發生了什麼,她的眼睛,究竟是什麼時候惡化的。」
宋承明冷笑:「秦則寧,你這時候裝什麼情聖?」
「請告訴我……」
秦則寧的話沒出口,胸口又是被狠狠的一拳擊中,撞倒一片桌椅。
深夜的醫院,地磚的冰涼彷彿能夠穿透脊椎,他坐在地上愣了一會兒,扶著椅子緩緩起身,低道:「現在,你準備好了說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