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一百零四章
許晉城小時候那次失語,治療了將近兩年,粉雕玉琢的小嫩娃娃,整體瞪著黑亮的眼睛,也說不了話,瞧著特別可憐,許晉城是全家的心頭肉,可是急壞了許家上上下下,老爺子都愁得得了失眠症。就算是孩子時代,許晉城要是倔起來,誰也說服不了,反反覆復看了很多次,國內國外的權威專家都請了個遍,心理醫生很無奈地告訴老爺子,說這孩子是在跟自己置氣,自己不想開口,不想面對現實,算是自我封閉保護的一種。
這次遭遇至親相繼離世,許晉城在受到強烈的刺激下,大腦再次重啟了兒時的自我保護模式,因為經歷過一次,所以這次連許晉城自己都覺得,這毛病沒個一年半載根本好不了,所以他只是配合治療,對於多久能恢復,並不期待,也不著急,他身邊的人,比如小迪,雖然心裡急得火急火燎,卻也不敢表現出來,便都偽裝了淡定得假象。
在停車場,他被迪誠燁突然擁抱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這是突然就能講話了。
他看著激動得語無倫次的迪某人,有些懷疑似的,又張口叫了聲:「小迪。」聽到了自己幾分陌生的聲音后,這才確定,確實是能講話了。
迪誠燁一聽這句「小迪」,眼淚唰地掉了下來,不受控制,無法抑制。一起走過的歲月,那些分開的日子,看著他經歷過苦,受過難,迪誠燁見證了一直順風順水的許晉城是怎樣承受著轉瞬間的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陪著他哭過笑過,顫慄絕望過,也滿懷希望過,以為還要繼續等待很多歲月,沒想到就這麼突然的,聽到了那聲久違的「小迪」,何其所幸。
迪誠燁抽了下鼻子,使勁點著頭,說道:「再叫我一聲。」
許晉城一笑,因為發燒顯得憔悴瘦削的臉上,襯得眼睛比往日更加大些,黑亮炯然,帶著溫暖笑意,他回抱了下迪誠燁,在年輕人耳畔輕輕喊著:「小迪,小迪。」
許晉城每每喊出一聲小迪,自己都覺得像是呼吸進身體里什麼靈丹妙藥,他覺得凝滯在心中的鬱結之氣,那些煩惱,那些踟躕不前,那些猶豫和困頓,都伴著這聲呼喊隨風而去了,他胸肺之間,五臟六腑之間,像是一下子輕鬆了,不亞於獲得新生的輕快。
迪誠燁抽著鼻子重新圍了圍許晉城的圍巾,給他將口罩拉了上來,忍不住笑意地緊攥住許晉城的手,跟剛戀愛時候的年輕愛人一樣,揣進自己衣兜里,打電話喊來助理處理車子,跟對方車主講了幾句客氣話,對方是個年輕女孩,看到許晉城的那一刻已經懵了,此時還是驚愕地點了點頭,迪誠燁見沒問題,牽著人感覺往樓里走,他可沒忘記許晉城還在發高燒呢。
醫生看許晉城扁桃體發炎厲害,前不久又得過肺炎,乾脆給開了消炎藥,讓他先掛兩天點滴,許晉城這樣的身份,掛點滴自然是要去單獨的病房,也不知道迪誠燁是不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只有那裡才有空房間,反正病房開在了晉池住院的那個樓層上,隔得不遠,拐個樓角就是。
激動勁兒過去,許晉城這才覺得身上更加難受,打針之前他想去看看小池,聽說人昨天就醒了,說一千道一萬,那終究是自己弟弟,小池要是不介意的話,他該去看看的。
他話還沒說,迪誠燁倒是大方道:「跟你一塊過去,看看你寶貝弟弟。」
倆人去是去了,不趕巧,晉池剛剛睡下,護工在一旁收拾東西,除此,再無旁人了,空曠的單間病房冷冷清清,看得許晉城心裡很不是滋味,他的小池,不該這麼冷清。他站在床邊看了一會晉池,人沒有醒的跡象,護工說剛睡下,許晉城無法,只好回去掛自己的吊瓶。
許晉城都沒力氣分散多餘精力關注自己能講話這件事,他燒得頭重腳輕渾身發冷,躺在床上沒多會,也睡著了。迪誠燁像是心裡還在後怕似的,一直坐在床邊攥著許晉城的手,直到被口袋裡手機的震動打斷。
迪誠燁一看是他爸爸的號碼,到走廊里接起來,就聽見自家老爸一如既往地嚴肅問道:「在哪裡?」
迪誠燁透過虛掩著的門縫看了眼裡面的人,問著:「爸爸,有事嗎?」
電話那頭「嗯」了一聲,說道:「立刻回家一趟,你爺爺回來了。」
迪誠燁有些驚訝,還想問句什麼時候,老爸已經迅速地掛斷了,像是不想跟他多說一個字似的。那還給打什麼電話啊,這麼大年紀還這麼彆扭,怎麼不跟爺爺好好學習學習變通,迪誠燁失笑地搖搖頭,走進屋裡。爺爺要是知道許晉城能講話了,肯定高興。
藥瓶里兌了退燒的葯,許晉城渾身正發著大汗,腦門前的頭髮都打濕了,迪誠燁給他擦了擦,一碰,許晉城就醒了,迪某人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道:「叫我小迪。」
許晉城非常鄙視地瞪他,看到手背上的針頭已經撤了,問著:「幾點了?」
「不到十二點,餓嗎?想吃什麼。」
許晉城坐起來,後背上全是汗,他想換件衣服,這邊除了病號服也沒別的,許晉城不想穿,便想著晉池那邊可能有,說道:「去看看晉池,順便拿他件衣服穿。」
迪誠燁一撇嘴,故意道:「就忘不了那頭,服了你了,去吧。不過你不能穿他衣服,跟你說啊,我就是吃醋,你小心點,醫生說你觀察觀察肺里沒什麼炎症,回家養著就成,家裡什麼衣服沒有,非得惦記著穿別人的,居心叵測。」
許晉城鬱悶道:「嘴怎麼這麼碎?趕巧在醫院了,你去找大夫縫上吧。」
迪誠燁傻嘿嘿一笑,道:「毒舌這麼性感,我愛死你的聲音了,你快點好,我快憋不住了,要炸。」
許晉城選擇無視。
推開門的時候,晉池正看著窗外發獃,他斷了幾根肋骨,只能卧床靜養,不能隨便下床活動,敬文斌畢竟是外人,沒有隨時陪著的義務,他在晉池也不舒服,晉池醒來沒看到敬文斌反倒鬆口氣。除此之外,不是醫護人員,就是他的下屬,彙報完工作,問候幾句也很快走了。他身上疼,麻藥勁兒過去后渾身都是鈍鈍的疼,許晉城開門的時候,晉池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等聽到許晉城開口叫他「小池」時,晉池覺得自己一定是疼出了幻覺。
他熟悉了那麼多年的聲音,忽然就這麼聽到了,晉池紅了眼睛,張口叫了聲:「哥。」
許晉城比他淡定得多,走到晉池跟前,說著:「怎麼樣,很疼吧。」
晉池也顧不得那麼多,更是無視了迪誠燁那個大個子,真就像個受了委屈迫不及待想跟哥哥哭訴的孩子,說道:「疼。」
迪誠燁站在一旁咳嗽一聲,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疼找醫生,他又不會治。」
許晉城回頭瞪他一眼,又對晉池說道:「想吃什麼,哥哥給你買。」
晉池還沒吱聲,迪誠燁又插嘴道:「你能買嗎?自己都發燒。」
晉池聽后看著許晉城臉色,說著:「你發燒了?」
許晉城點頭,說著:「受了點涼,沒事,想吃什麼。」
人身體不適,疼痛下也就變得脆弱了,其實晉池現在最想喝於媽煲的湯,想吃家裡的那些家常菜,可都是奢望,他只是想想,不可能說出來,招自己難過,也招許晉城難過。晉池搖了搖頭,說著:「醫院伙食就好,我沒事。」
許晉城還想坐下跟晉池說點什麼,迪誠燁突然接了個電話,是爺爺打來的,迪誠燁故意沒迴避,他知道一提爺爺,許晉城肯定要豎著耳朵聽,便提高聲音問著:「爺爺你怎麼回來了,我在醫院陪晉城打針呢。」
迪老在那頭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迪誠燁回道:「不關我的事,真的,我怎麼會欺負他,都是他欺負我,真的爺爺。退燒了,別擔心,您不用過來,真的……那好吧。」
掛斷電話,迪誠燁朝著許晉城嘿嘿一笑,道:「爺爺說要來看你。」
許晉城很不贊同地皺眉,說著:「爺爺?從美國回來了?身體沒問題嗎,你怎麼能讓老人家跑過來,我又沒什麼事,快回電話別讓爺爺來回跑。」
「爺爺說一定要來,地址給發過去了,他也是倔脾氣,我又說不過他,誰能管得住爺爺啊,天王老子都得讓他三分,我沒跟爺爺說你能開口講話了,到時候給他驚喜。」
晉池半躺在床上,聽著這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話的神態也好,談論的話題也好,晉池是徹底冷了心,只覺得身上比剛才還疼,密密麻麻針扎似的。他沒想到許晉城這麼快已經融入到了迪誠燁家庭當中,聽著許晉城口口聲聲親切叫著「爺爺」,他知道有些事徹底無可回頭了。
晉池很難過,可他這樣想著,也好,許晉城過得好就好。
晉池想,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與許晉城的錯過,又何止是毫釐之差,事事錯,步步錯,現在更是不會再有靠近的機會了,就連「弟弟」這個名號,都不一定還能保留多久。晉池低垂了眼睛,他告誡著自己,不能再因為一時難以自制,就忘記保持距離。
見許晉城跟迪誠燁說得差不多了,晉池這才艱難開口打斷道:「哥,你去忙吧,是迪老先生要來嗎?你們要是關係好,能不能幫我也求副畫,我送個朋友。對了,馬上我有公司財務總監過來,要商量點事情。」晉池並非真的稀罕迪老先生的字畫,他會看臉色,會揣摩人心,這麼說,無非是讓許晉城心裡舒坦,讓親愛的哥哥知道,他是真的可以心無芥蒂,晉池是個細心的人,在某些事兒上,比許晉城細緻多了。
許晉城看晉池,沒再多堅持,說著:「錢沒有賺夠得時候,你注意休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給下屬開那麼高工資,該使喚就使喚,別都扛自己身上。」囑咐完就跟迪誠燁一起出門了。晉池看著關上的門,嘆口氣,想了想辦公室保險柜里的那兩張紙,又望著窗外發起呆來。
敬文斌過來的時候,便看到晉池一動不動跟雕像似的望著窗外漫天霞光,敬文斌將手中的保溫桶放下,說著:「想出去走走?我叫護士拿個輪椅過來。」
晉池顯然是沒想到敬文斌還會再來,有些意外,說著:「您怎麼還過來。」
敬文斌說著:「下班早,沒什麼事,給你熬了點湯。怎麼,你那是什麼語氣,以為我不管了?」
晉池扯出個笑,說道:「要說也是我開車不小心連累了您,您幫我已經夠多了,怎麼還好意思叫您來回跑。」
敬文斌看著禮貌疏離的晉池,說道:「許總還是這麼見外,今天過來也不單是看你,我聽身邊朋友閑聊,倒是聽到了些消息,許總大概會感興趣,如果運氣不好,說不定是件很兇險的事情,許總最好提前知道下。」
晉池問著:「投資風向又變了?我現在還沒入市,抽身來得及。」
敬文斌搖搖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晉池,說道:「我提供的,大概比投資這件事重要得多,許總想知道的話,是不是要付出點代價。」
晉池想不出什麼事,皺眉問著:「當然,您有話請直接說,至於回報,您應該聽說過,我並不是吝嗇的人。」
敬文斌看晉池一本正經的生意人模樣,笑了笑,說著:「這事,雖然只是風聲,不過你要是真的牽扯進去了,也不好辦。你跟廖東認識?」
晉池聽到這名字,心裡已經驚了,生意場上的事,一般都會跟有政府背景的人接觸,更何況晉池這種規模的大企業,廖東便是常年給晉池提供方便的一位背景人士,他強做冷靜地問道:「廖東出事了?」
敬文斌看他神色,知道這裡面大概確實有事情了,便不再打趣,正了顏色,說道:「廖東身後攀附的大樹倒了,對手想趁機斬草除根,把根基派系都清理乾淨,廖東首當其衝,他拿的那塊地被牽扯出問題,上面正在查,最近會下手,你要是跟他有什麼關係,抓緊撇清,明哲保身。」
晉池已經變了臉色,本就沒有血色的臉上更加燦白,半晌才說道:「您說的那塊地,是年前城南被低價回購的那片?」
敬文斌點頭,晉池心裡已經明白,有些事是命,在劫難逃,算計得再明白,也白搭。當時本來對這片地沒意思,但是聽線人說何森非常想要這片地,想低價回購高價出售,好挽救自己的資金鏈,晉池當時鐵了心要打擊何森,就讓投錢讓廖東參與競標,疏通了關係,拿到地,斷了何森財路。現在看來,不過又是何森精心布下的陷阱,他總是有耐心放長線釣大魚,牽扯到了上面,晉池也只能認栽,他搖了搖頭,對敬文斌說道:「撇不清關係了,廖東拿地的錢,是我提供的,至於他拿了多少去疏通關係,我沒有過問。」
敬文斌也是吃驚,說道:「你哪來這麼大膽子,什麼錢都敢碰。」
晉池嘆口氣,說著:「一言難盡,廖東背後的大樹要是被對手扳倒了,查到我這裡,免不了陪葬。」晉池閉上眼睛,像是平息下急促的呼吸,一會才睜開眼睛說道:「您消息確定嗎?」
敬文斌點頭,說道:「百分之九十,有人上位,就有人落馬,廖東這邊輸掉了博弈,估計要付出不小代價。」
晉池灰敗著臉色,點點頭,低聲自言自語說著:「看來在劫難逃,我不能再住院了,有些事得抓緊安排。」他說著,就要勉強下床,敬文斌扶住,說著:「你可以跟我求助,欠得多了,我倒不介意你再欠一樁。」
晉池苦笑著搖搖頭,說道:「謝了,不過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在那位置上,還是別再跟我多牽扯了。」
敬文斌便不再動作,就這麼不動聲色地看著晉池折騰,看他倒吸著氣兒套上衣服,見他沒法彎腰穿上鞋子,便蹲下來給他穿上,幫他把鞋跟穩穩提上,這才說道:「你現在逞強也沒用,這不是你能搞定的事情,不管你有多龐大的資產,上頭的人一發話,你立刻就能變得傾家蕩產。另外,我聽知情人說,也是有人故意針對你,為什麼不是廖東其他的事情,偏偏是跟你有關的那塊地,你想想清楚,包括這次車禍,我確實是有心幫你,不過那也得看你願不願意交心跟我說實話,是誰,出於什麼目的,為什麼針對你,你要是藏著掖著,我能幫也只是隔靴搔癢,幫不到點子上。」
敬文斌說完也給晉池披上羽絨服,說起來還是他前幾天特意買過來應急的,他摁鈴叫來護士,說道:「麻煩拿個輪椅過來,今天沒風,空氣也好,推他出去透透氣。」
晉池無可反駁,又受身體情況所限,最後還是乖乖坐在了輪椅上,敬文斌很滿意看到他妥協,對於晉池的執拗脾氣,敬文斌還是以前那態度,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人在屋檐下,誰都有低頭那一天,他挺好奇像晉池這樣的人,會為了保住自身妥協到什麼地步。敬文斌並非善類,也是因為這點心思,所以他才主動拋出橄欖枝,來滿足自己這份好奇。
敬文斌推著晉池路過拐角病房的時候,很意外地碰見了迪誠燁的父親,更意外地看到了迪家那位祖宗爺爺,都是很相熟的,敬文斌停下,恭恭敬敬跟長輩問好,迪爺爺看起來精神很好,樂呵呵跟敬文斌打招呼,說著:「小文斌也在?來看朋友?」
敬文斌說著:「是,爺爺怎麼過來了。」
迪老沖門裡面指了指,說著:「我寶貝孫媳婦生病了,我過來看看,剛到,下次去我家玩,爺爺給你好東西,這會不多說了,我要抓緊先進去看人了。」
迪老說完,忙不迭地推門進去,敬文斌和坐在輪椅上的晉池透過打開的門縫,正巧看見了房間裡面的人就是迪誠燁和許晉城。敬文斌心中失笑,迪爺爺還是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竟然承認了許晉城,還那麼親切寵愛地叫他孫媳婦,看來這家子比傳聞中得和諧多了。
敬文斌像是知道晉池心思似的,故意沒走,留在原地。只見剛進屋的迪老看到許晉城直接把人抱住,也不管自己的親孫子,直喊著:「怎麼又瘦了,我這才幾天沒盯著,好不容易養肥的膘都飛了!我乖孫是不是欺負你了?還弄病了,我養得那麼好,轉手怎麼就病了,乖孫你行不行?」
許晉城默默想著,生病就是因為你乖孫太行了,孔武有力,行得不能再行。
迪誠燁在一旁咳嗽一聲,瞥了眼臉色早就黑成黑炭鍋底的爸爸,說道:「爺爺,注意點唄,摟摟抱抱不合適,爸爸還在呢,回頭挨罵挨打的可是我。」
迪老鬆開許晉城,白了一眼乖孫,說著:「瞧你出息,爺爺在你怕什麼,不過回頭我再找你算賬,弄你手裡就立馬病了,你要是養不好,我帶走弄美國養去。對了,我給聯繫的心理醫生去看了沒?還沒去嗎?你個臭小子怎麼不上心啊!你不上心我真帶走了啊!」
迪老正準備數落迪誠燁呢,許晉城實在看不下去這耍寶似的爺孫倆秀智商,清了清嗓子,喊道:「爺爺。」
迪老一愣,說著:「我耳朵沒出問題吧,剛才有人喊我爺爺?」
許晉城被老頑童似的迪老逗樂了,重複道:「爺爺,我沒事了。伯父您好。」
迪父冷哼一聲不搭理,爺爺卻樂開了一臉菊花褶子,拍著許晉城肩膀說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孫媳婦聲音真好聽,爺爺真是高興,快,再多叫兩聲爺爺我聽!」
許晉城想起迪某人剛才也非得逼著他多叫兩聲小迪,這爺孫倆真是強大的基因,不過見老人家那麼開心,許晉城便繼續喊著:「爺爺您怎麼回來了?」
迪老搓著手樂呵道:「真好聽,真是太好了,我這不是光當北美團長不過癮嘛,還是國內粉絲團強大,我準備回國參與其中,幹不了團長,也要當骨幹,說真的,既然你能講話了,要不要開個粉絲見面會,正式將我作為官方粉絲團領導推出去?」
許晉城笑著說道:「爺爺怎麼開心就怎麼辦,我全程配合。」
晉池聽到這裡,知道已經沒必要再呆了,推動輪椅往前滑動,敬文斌配合地往前推著,等走出大樓,天色已經全黑了,看不到一點絢爛晚霞的影子了。
晉池在花園路燈下,對著敬文斌說道:「我大概能猜到是誰動的手,何森,你聽說過嗎?」
敬文斌點頭,說著:「聽說過,這幾年發家很快,跟政府關係密切,他背後的那位,確實是想拿掉廖東的人,你的猜測有道理,他跟你有糾葛?」
晉池自嘲似的笑笑,國王長著驢耳朵,他胸中的秘密快要將他折磨瘋掉,面對半生不熟的敬文斌,他倒是願意在一切終結之前有個知情人,或許敬文斌是個好人選,晉池這幾日通過接觸,看敬文斌的性子,也不是個多嘴多舌的,沒有利益關係,沒有累贅的糾葛,純純粹粹是個外人,外人好,說給外人聽,不過就是個無關痛癢的故事,聽過就算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沒有負擔。
晉池開口道:「好幾年前,何森找到我,說是我舅舅,他告訴我,因為許家老爺子,也就是收養我的父親,其實是殺害我親生父母的兇手,許家老爺子做錯了事情,非要我親生父親頂罪,最後導致了我父母意外身亡。我信了他的話,這些年一直任由他在身邊扶持,包括創建了宏遠集團。本來準備要動手報復許家,可我對許晉城感情太深,我愛他。」晉池說到這裡,停頓著,抬頭看向許晉城病房的位置,溫柔了目光,說著:
「是,我太愛他了,這麼多年,到現在也是。哪怕他已經不會再給我任何回應,我也不會後悔,我很感激這份感情,因為顧忌晉城會受到傷害,我遲遲沒有對許家動手,何森很不滿意,我倆漸漸談崩了。後來突然許家老爺子,突然出了車禍去世,家裡跟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於媽受不了刺激當場在醫院跳樓,就在許晉城眼前斷了氣。我哥他受了刺激,就一直不能講話。」
「那段時間,他跟我住了個把月,我照顧他,這大概是這麼多年,我們接觸最多,相處最平和的一段時間,他很脆弱,身體也好,心理也好,我知道他到極限了。後來一天,他突然跑到美國去了,我已經查好航次和他落腳的地方,準備去追回來,卻意外收到了一封信。裡面是兩份親子鑒定報告書,上面寫著,我才是許家老爺子的親生兒子,許晉城跟許家沒有血緣關係。」
「後來我做了很多調查,找到了郵遞親子鑒定的那個人,是當年跟在許夫人身邊的司機,當年許夫人幫過他大忙,所以一直遵守跟許夫人的約定,這些年都緘口不言,最近實在缺錢,才動了心思。他算是除了何森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了。那兩份親子鑒定,本來是要給老爺子看的,想從老爺子那裡弄點錢,就約老爺子出來,也就是出車禍的那天。老爺子平時不會自己開車,那天可能是著急了,連司機都沒帶,自己開車,遇到了意外。」
「這個司機告訴我,許晉城是許夫人跟外面人生的,而我,是老爺子跟當時趙管家老婆生的。可笑吧,挺荒謬的一段舊事對不對,趙管家的老婆,就是我的那位親生母親,是老爺子的青梅竹馬,分開很多年,再見面的時候發現是自己管家的老婆了,感情沒斷,就好上了。趙管家咽不下這口氣,在家裡開煤氣罐,把我親生母親燒死了,自己也掛了。」
晉池嘆氣,那些舊事窩藏了太多上一輩不可告人的博弈和秘密,他除了承擔後果,已經無力追究,晉池喘口氣,繼續道:「何森也不是我舅舅,他是趙管家的弟弟,怕引起許家懷疑,編造出很多身世謊話,趙管家去世之後,何森父母受不了打擊也相繼離世,何森一下子親人全部撒手人寰,他因此恨毒了老爺子,就想出了個最狠毒的法子對付許家。」
「用親兒子對付親爹,讓親兒子弄死親爹,然後再告訴這個親兒子真相。何森也夠有耐心,不在乎時間長短,用了好幾年的時間下了這麼大一盤棋。可是因為我對許晉城的感情,他這步棋走到最後一步,還是輸了。我該感謝許晉城,是他救了我,不然我就真的弒父殺君了。」
「可是老爺子還是走了,我懷疑那場車禍也是何森的手段,只是一直沒找到證據。那個司機跟我見完面就再找不到了,我跟老爺子其他親人做了好幾次鑒定,事實就是如此,我確實是老爺子的親生兒子,我不知道他把公司留給我,是不是因為提前早就知道了,他去世,什麼都無從問起了。」
晉池嘆口氣,他很久沒有對誰講過這麼長時間的話,更何況是這種該帶進墳墓中的秘密,他口乾舌燥,眼睛酸澀,繼續說著:「我是有罪的人,我不能再待在晉城身邊,這些事,只有我知道就可以了,晉城不需要知道。我這幾年做了很多錯事,對不起爸爸,對不起許家,也對不起晉城,,這些年我一直叫老爺子爸爸,卻沒有幾聲是真心的,我算計他,怨恨他,我該受到懲罰。如果因為這次事情被弄到牢里,我也覺得是罪有應得,頭上三尺有神明,是我有罪。」
「我沒能力跟在位的權力者對抗,也不會為自己辯白,可只有何森,我不能放過,把他弄倒,弄得魚死網破,我還是有能力的。敬先生,跟您講這些,不是為了跟您求助,就是單純地想說說話,您聽過忘了就行。跟您諮詢過的投資,估計也不會繼續了,我會用全部資金封堵何森,不弄死他,爸爸不會瞑目。謝謝您及時提供的消息,我大概很快就出院了,您以後,也不要再來了,請回吧。」
晉池說著,再次望向許晉城所在的方位,臉上帶了笑意,說道:「命運這種東西,我現在信了,我們對彼此都曾經那麼在意,那麼放不下,不也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愧對他,再也沒有站在他身旁的資格了,如果我去美國追上他,或許還有轉機。可錯過就是錯過了,你也看到了對不對,他現在能開口講話了,就算失去了許家,他也擁有了新的家人,你剛才留意到沒,我哥笑得真好看。」
晉池說完這段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才三十幾歲,也擁有著世人羨慕的傲人資產,他本該揮斥方遒恣意瀟洒的繼續激流勇進,本該像其他年輕人一樣,精力充沛地繼續在人生道路上向著更高峰奮鬥。可晉池感覺不到快樂和驕傲,他感到自己像是已經煎熬了漫長的一生,錯失親情,喪失愛情,早就心力交瘁,只期待最終結局的到來。
他只想要一個結束,他覺得,是所有事情該走向終點的時候了。。
他始終還是那個不知所措的孤獨孩子,只是不會再有哥哥來牽著他一起前行了。
敬文斌看著他良久,問道:「那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晉池沖他笑笑,說道:「打算?打算跟何森魚死網破,把秘密永遠掩埋下去,晉城那麼珍視家庭,那麼愛戴老爺子,我不會讓他受到第二次傷害。」
敬文斌很認真地又問了一遍,道:「你自己呢?」
晉池搖搖頭,說著:「我無所謂,他過得好就好。我已經無所謂了,人這一輩子,力氣是有限的,感情也是有限的,我覺得好像自己已經走到盡頭了,還剩最後一點力氣,跟何森耗完了,就結束了。」
敬文斌說著:「你還年輕。」
晉池苦笑著看著敬文斌,說道:「我都有白頭髮了,年輕?我從來沒有年輕過,以前以為爸爸是殺父仇人,每天每夜都要偷偷摸摸地恨,費勁心思籌劃著弒父殺君的大計劃,還要拿更多的精力去偷偷摸摸愛著自己的哥哥,現在知道了真相,每天又活在了懊悔中,你說我這種活法,怎麼會年輕呢?我累,累得要死,累得後悔來這世上走一遭,可是又想,不來這世上,怎麼是遇見我哥呢?他那麼好,我又不捨得錯過他。你說,我是不是活成了一個笑話?你別板著臉,敬先生,你該捧場地笑一笑。」
敬文斌怎麼可能笑得出來,他後來回想,大概動心也就是這麼一瞬間的事情。他堅硬了很多年的心,在傾聽晉池平靜地將所有苦難娓娓道來的時候,一點一點裂開的縫隙,一點一點變得柔軟了起來,他想,真是個可憐的傢伙,活到這麼孤苦伶仃的份兒上還在強撐,脆弱得那麼堅強,看得人心臟跟著一抽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