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相愛苦相瞞
談一鳳與張均枼舉止曖昧不清,這叫朱祐樘親眼看見,他自然不能咽下這口惡氣,他早些年前便聽聞談一鳳自小在張家長大,與張均枼是青梅竹馬,而張均枼進宮之前,他們二人也曾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而今他們二人此舉,自然叫朱祐樘生了猜忌之心,何況談一鳳起初分明是望見他的。在他看來,談一鳳就是故意做此舉挑釁他,以他朱祐樘的性子,他又豈會輕饒了他!
朱祐樘不過是礙於張均枼,又唯恐此事傳出去叫他顏面掃地,便沒有當場處置談一鳳,亦沒有與張均枼翻臉。
可這口惡氣終究是不能忍,朱祐樘是君,而談一鳳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翌日朱祐樘便想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召見談一鳳進宮面聖。
朱祐樘召見談一鳳,在談一鳳看來並不是什麼稀奇之事,相反的,此事他早已預料到,他也料想到,以朱祐樘的性子,他此去,定然是有去無回了。
談一鳳並非貪生怕死之人,此事他既已預料到,自然是做足了準備。
他想,倘若他的死,能叫張均枼惋惜,能叫張均枼與朱祐樘翻臉,那也是值得的!
這會兒朱祐樘尚坐在乾清宮書案前,靜心等候談一鳳過來,而談一鳳方才至此,自然是面向朱祐樘躬身行禮,恭敬道:「微臣,參見陛下。」
談一鳳身為人臣,若給朱祐樘行禮。理應只是躬身,並不需屈膝跪地,可朱祐樘有意為難他。便冷冷斥道:「跪下!」
聽聞朱祐樘如此訓斥,臣子自當跪下,可談一鳳卻似乎有意與他對著干,便沒有跪下,反而道:「微臣無罪無過,何需跪下?」
朱祐樘早已料到他會這麼說,便淡淡道:「你有罪。也有過,自然要跪!」
談一鳳道:「微臣愚鈍,不知身犯何罪。所涉何過。」
朱祐樘自然不願與他耍嘴皮子,可他不下跪,他也沒轍,便抬眼給把守在殿門內的兩個侍衛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侍衛這便快步走來。強摁著談一鳳跪下,而後並未退回原地,而是站在談一鳳身後,二人一同摁著談一鳳肩頭,絕不容許他有動彈的餘地。
談一鳳並不屈服,雖不曾與那兩個侍衛掙扎,卻也抬眸望著朱祐樘,略顯慍怒的斥道:「陛下無禮與人臣。不怕傳出去叫人笑話!」
朱祐樘自也是有理有據,和顏悅色道:「你方才說。無罪無過便無需給朕下跪,朕應准了,可你有罪有過,自然得跪下。」
見談一鳳不語,朱祐樘繼而道:「你可曾任平江縣知縣一職?」
「是,」談一鳳回應傲然,只道:「當年陛下親自指派。」
當年談一鳳前往平江縣任知縣一職,確是朱祐樘親自下旨,此事朱祐樘自然記得清清楚楚。
可朱祐樘故作不知,仍問道:「是哪一年?」
談一鳳如實道:「弘治元年。」
朱祐樘忽然詢問起十幾年前的事,談一鳳也自知他並非無心提起,想來定是要借十幾年前的事來問他罪責。朱祐樘聽罷果然道:「朕問你,弘治二年,平江縣上繳的稅收應是九千六百八十兩,為何內帑所查,那一年平江縣只繳了五千六百八十兩。」
談一鳳淡淡一笑,並不接話,朱祐樘又道:「還有四千兩紋銀去了何處?」
「那四千兩,」談一鳳抬眼望著他,並不與他解釋什麼,不假思索道:「被微臣收入囊中了。」
朱祐樘見他未曾辯解,自然是又驚又喜,只道:「作何用處了?」
談一鳳道:「微臣用那四千兩為皇後娘娘置辦了一樣東西。」
聞言朱祐樘果然擰緊了眉心,這談一鳳如此言答,分明是挑釁他的皇威!
談一鳳就那麼淡淡的望著他,朱祐樘亦是與他相視,久久方才道:「朕再問你一遍,那四千兩,到底作何用途了?」
這談一鳳此回果真就是尋死來的,他竟絲毫不為自己辯解,且還故意挑釁朱祐樘,他依舊道:「那四千兩,被微臣用來給皇後娘娘置辦了一樣東西。」
朱祐樘自然不再追問,當即拍案,斥道:「來人,把他押下去,聽候審問!」
「是!」那兩個侍衛應了一聲,這便押著談一鳳離了乾清宮。
朱祐樘本是想藉此事殺了談一鳳,可如今此事無憑無據,根本不足以要了談一鳳的性命。可想他朱祐樘此回是鐵了心要殺談一鳳的,他又豈會沒有旁的緣由,只是這一回,得要一個人幫忙才行。
想至此,朱祐樘側首朝張瑜望去,吩咐道:「你晚些時候去坤寧宮,告訴皇后,就說朕派人將談一鳳押在東廠,恐怕要殺他。」
張瑜領會了他的意思,頷首應允。
沒有證據,朱祐樘自然殺不了談一鳳,可若是張均枼偷偷將談一鳳放走,那談一鳳便是畏罪潛逃,到時朱祐樘再想殺他,那就是順理成章了。
張瑜對朱祐樘一向極是忠心,朱祐樘要他晚些時候將此事透露給張均枼,那他就晚些時候給張均枼傳話。
這會兒天色將晚,張瑜慌慌張張趕至坤寧宮之時,張均枼方巧從東暖閣出來,正打算用膳,忽聞張瑜倉皇喚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張均枼聽聞張瑜這一聲疾呼,循聲望過去,見著張瑜神色如此倉皇,自然免不了有些許狐疑,於是問道:「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見張均枼微微凝眉,略顯不耐煩,張瑜便故作這張皇神色跑過來,又有意忘記行禮,氣喘吁吁的說道:「談……談……」
「談什麼!」張均枼見張瑜這般,自然更是耐不住性子。訓斥道:「你能不能一口氣說完了!」
聞言張瑜閉嘴,待順了口氣,方才道:「談大人被陛下派人押去了東廠。只怕逃不了一死!」
「什麼!」張均枼聞知此事自然大驚,繼而問道:「是因何故!」
張瑜緊跟著解釋,言道:「陛下說談大人十幾年前在平江任知縣時貪污受賄。」
聽聞談一鳳貪污受賄,張均枼自然是說什麼也不肯相信,可朱祐樘如今已派人將談一鳳押入東廠天牢,此事定然已沒有迴旋的餘地,張均枼急忙問道:「那他承認了么!」
張瑜點頭。道:「承認了,談大人還說……還說那四千兩……是給娘娘置辦了一樣東西,陛下當即火了。所以……」
說至此,張瑜閉口不再說下去,張均枼卻是怔住,張瑜見勢道:「娘娘。奴婢覺得。談大人只是出於無奈方才承認的,陛下要殺談大人,恐怕是因昨日之事,您還是快些去東廠救救談大人吧,晚了談大人可就沒命了!」
以張瑜料想的,張均枼即刻便會去東廠,而後闖進去將談一鳳救出來,囑咐他趕緊離開。
果然。張均枼驚慌之餘越過張瑜,一聲不吭的便去了東廠。
只是東廠遠在東華門外。東安門內,離這坤寧宮極遠,光是走過去,就得花上好一陣子。
等張均枼匆匆忙忙趕到東廠天牢之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而東廠似乎也因關押著談一鳳,天牢外把守甚是嚴密。
可把守嚴密又如何,張均枼若想進去,終究是沒人能攔得住她的,即便守在天牢外的多加阻撓。
這會兒張均枼心中焦急,自然毛躁,她見有人擋她去路,哪裡管這些人是誰,揮刀便砍下去,只呵斥道:「讓開!」
張均枼揮刀殺人,誰又敢還手,躲得過自然能活命,躲不過的,便只有一死。
刀鋒上沾了幾人的血,而活著的人依舊不肯放行,張均枼仍不死心,手起刀落,又斬一人,忽然聽聞蕭敬自她身後沉聲喚道:「娘娘。」
聽喚張均枼轉過身,望見那是蕭敬,方才扔下手中的刀,冷冷問道:「談一鳳呢?」
蕭敬露出詭異一笑,言道:「談一鳳就在裡頭。」
張均枼於是又回過身,豈料方才起步,正想進去,卻聞蕭敬再喚一聲「娘娘」,張均枼停步,卻未曾回身,只聞蕭敬道:「裡頭不幹凈,您這嬌貴的身子,怕是進不得。」
聞言張均枼未語,也未動身,蕭敬走至她身側,望著守門的太監,斥道:「混賬東西!還不快去把談大人請出來!」
「是,」果然東廠的人聽的都是蕭敬的吩咐,蕭敬方才說罷,那太監當即轉身進去將談一鳳領出來。
談一鳳自從將心給了張均枼后,這身子便極是虛弱,張均枼望見他面容憔悴,連忙近前將他扶著,喚道一聲「兄長」,談一鳳並未言語,張均枼也覺狐疑,卻未曾說什麼,只是將他扶著離開這東廠附近。
「枼兒何故救我?」談一鳳冷不防問道這麼一句,張均枼微愣,言道:「陛下要殺你。」
聽聞此事,談一鳳不以為然,竟是道:「你將我放出來,難道他便不會殺我了么?」
張均枼怔怔,良久方才道:「那你快走,離開這裡,離開京城。」
談一鳳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枼兒覺得,我能去哪兒?」
張均枼果真是急糊塗了,談一鳳說這話,她竟是當真了,她道:「去安陸州,去找老四,他會幫你的。」
談一鳳不語,單隻是搖了搖頭,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張均枼秀眉微凝,道:「你快走啊!」
哪想談一鳳卻是停步,側身垂眸凝著張均枼,言道:「讓我好好兒看看你。」
張均枼愣住,談一鳳淡然一笑,道:「這是最後一面了。」
談一鳳抬手本想輕撫她臉頰,張均枼卻是偏首躲過,談一鳳黯然收回手,轉身疾步向東安門走去。
張均枼望著談一鳳漸行漸遠的身影,也不禁長吁了一口氣,或許這真的是最後一面了。
直至談一鳳的身影完全被黑夜吞噬,張均枼方才轉身欲要回坤寧宮,可轉身那一霎,她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陡然僵住身子。
南絮見她如此,怔怔喚道:「娘娘!」
張均枼聽喚望著她,問道:「兄長可是從死牢里出來的?」
南絮恍惚頷首,道:「是。」
談一鳳可是被關在死牢里的,蕭敬與張均枼一向不和,豈會輕易將談一鳳放出來,還有張瑜,張瑜素來只忠心於朱祐樘,而今朱祐樘想秘殺談一鳳,他怎會偷偷將此事告訴她。
此事怕是不簡單。
遭了,這分明是朱祐樘在算計她!
這一番恍然大悟,張均枼即刻回身朝東安門跑去,可當她趕到東安門之時,這一切都已晚了。
張均枼至此,遠遠望見談一鳳被困在東安門內,正含笑望著她,張均枼側首又見朱祐樘領著一支錦衣衛隊齊齊張弓對準了談一鳳。
「不要殺他!」
張均枼話音方落,緊接著便見萬箭齊發,硬生生的刺入談一鳳的五臟六腑!
原來朱祐樘遲遲不動手,就是為了等張均枼過來,等張均枼親眼看見這一幕!
「談大哥!」張均枼衝去將談一鳳護在懷中,談一鳳依舊笑得雲淡風輕,他抬手抹去張均枼眼角的淚痕,淡淡笑道:「枼兒終於……肯喚我談大哥了。」
張均枼淚流不止,哽咽道:「原來你早已料到如此,談大哥,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
談一鳳單隻是笑了笑,握起她的手,緩緩放到自己心口上,張均枼陡然察覺他沒有心跳,自是怔住,談一鳳見勢又將她的手移至她的心口上,張均枼由此方才恍然大悟,談一鳳道:「我死了……枼兒……要……代替我,好好兒活著。」
「我不,談大哥……我不讓你死,你不準死,我不要替你活著,我要你自己活著!」
談一鳳忽然收起笑意,淡淡問道:「枼兒……你可曾……愛過我?」
張均枼聞言頓住,垂眸凝著他,久久未語,可談一鳳已是將死之人,哪裡又能等她思慮。張均枼如此,在談一鳳眼裡,便是否認,談一鳳淡然一笑,緩緩合上雙眼,張均枼驚著搖頭,潸然淚下,方道:「不是愛過,是愛,談大哥,我還愛你……」
世人總在失去時方知珍惜,就如張均枼,這麼多年,她一直對談一鳳念念不忘,卻從不曾說過。
而談一鳳,直到死,也沒有聽到張均枼說出那句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