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凌豐

38.凌豐

連日氣溫驟降,朔風凜冽,昭示著嚴寒的來勢洶洶。

凜冬將至。

蘇沐橙將一束天堂鳥小心擺在墓前,仔細將墓碑上的散落的秋葉掃去,而後直起身體,深呼吸一口,朝墓碑鞠了一躬。

在那方矮矮的墳頭之下,長眠著她的哥哥蘇沐秋。

蘇沐橙這一生最感激的兩個人,一個是蘇沐秋,另一個,是葉修。

人生的前半段,哥哥為她遮風避雨,人生的後半段,葉修為她指引前方。

哥哥。

她在心中默念著他的名字。

蘇沐秋。

裹著單薄外衣的少女鼻尖微紅,雙眼濕潤。淚水熏上瞳孔,令她忍不住嗚咽抽泣。

大混蛋!

自私鬼!

大騙子!

淚水醞釀在眼眶之中,蘇沐橙捂著臉,蹲在墓前,像個無助的迷路女孩,失了歸家的路,茫然而不知所措地哭泣著。

為什麼要丟下她自己逃跑?

不是約定好了,要教她玩榮耀嗎?

為什麼……

離開葉修?

明明知道……

你是他,唯一的——

朋友。

…………

獨自從墓園裡走出,蘇沐橙擦擦臉上的眼淚。

今天不是清明,來南山陵園裡掃墓探望的人寥寥無幾,葉修這段時間一直在忙著國家隊的事情,因此沒有和她一起來掃墓。

蘇沐橙是特地抽了葉修忙碌的這麼一天的。

她不想在葉修面前,表現出自己懦弱的一面。

和葉修一起掃墓時,她的臉上總是帶著釋然的笑容,可獨自到來時,悲傷卻如潮水般席捲而來,鋪天蓋地。

主角已然逝去,小龍套只能獨自堅強。

明明她已經信守約定了,可哥哥卻違背了誓言。

走在路上,看著冷清的街道,蘇沐橙無法剋制地想起了她和哥哥,還有葉修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冬天。

那時候,兩個半大少年,帶著小小的少女,因資金匱乏,幾乎整日只能蜷縮在網吧度日。

那天是寒潮來襲的初日,葉修趴在網吧里角落的一台電腦前,已然睡著——昨晚是蘇沐秋和蘇沐橙睡眠,他守夜,累了一宿,此時正睡得香甜。

當蘇沐橙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就看見睡得昏天黑地的葉修,以及站在他身旁,小心地將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保暖的蘇沐秋。

網吧是個黑網,設施簡陋,沒有暖氣這類的取暖設施,蘇沐秋的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衛衣,把外套給葉修披上后,便立即打了個哆嗦。

但哆嗦完了,他卻又緩緩地靠近葉修,輕輕吻了吻他的額角。動作輕柔,生怕稍不注意,就會將沉睡的人驚醒。

「哥哥?」

蘇沐橙小聲地問詢著。

看到她醒了,蘇沐秋愣了一會兒,隨即又笑了笑,給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蘇沐橙忙不迭地點點頭,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不會說話。

蘇沐秋溫和地笑著,輕輕地說:「沐沐不可以告訴葉修啊。」

小小的蘇沐橙有些疑惑,但還是鄭重地點點頭。

得到蘇沐橙回應的蘇沐秋又笑了笑,轉頭看向葉修。

看著少年沉沉的睡臉,輕撫過他眼下淡淡的黑青,蘇沐秋垂下眼眸。

他的眼神,溫柔而繾綣。

哥哥對葉修的感情,到底算是什麼呢?

朋友?

不,不止吧。

摯友?

大概。

莫逆?

好像還是不夠。

那麼,大約,是愛吧。

當時還太懵懂的蘇沐橙不理解那種深沉的感情,而很久之後,在她和楚雲秀一起看偶像劇時,向自詡戀愛達人的煙雨隊長問起了這個問題。

「什麼是愛呢?」

楚雲秀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更深層次的喜歡?」

她和楚雲秀一起看了很多的愛情劇,可卻從未真正理解透徹過哥哥的感情。

之於哥哥而言,愛,到底是什麼?

蘇沐橙揣測著。

是他落魄無助時,葉修伸出來的援手?

是他惶惶不安時,葉修那略含調侃的安慰?

是他孤獨徘徊時,葉修與並肩作戰的背影?

她無從得知。

但每當深夜入眠時,蘇沐橙的夢裡總會出現兩個並肩坐在一起的身影,他們對著電腦屏幕,彷彿指點江山。顯示器上耀眼的「榮耀」二字,彷彿昭示著他們的未來。

可光芒的未來里,卻只剩下一個人的孤獨背影。

另一個,蜷縮在他的陰影里,默默哭泣。

曾經的蘇沐橙幻想過自己的將來,在遇見葉修之前,她所理解的未來里有哥哥的身影,在遇見葉修之後,她所理解的未來里,有兩個笑容燦爛的青年。

可一切都已成空了。

哥哥的時間永遠停留在了十八歲那年,而如今,只有葉修一人齟齬前行。

明明約定好了的。

蘇沐橙閉上雙眼,彷彿能看見昔日哥哥那雖然瘦弱,卻在她心中顯得無比偉岸的身影。

他蹲下身,跟蘇沐橙拉起小拇指,勾了勾。

「沐沐,跟哥哥做個約定好不好?以後,哥哥一定會教你玩榮耀的,」乾淨明朗的少年微笑著,「作為交換,如果有一天哥哥不在了,你一定要幫哥哥守護好葉修那傢伙,好么?」

「哥哥不會不在的!」蘇沐橙有些急促地反駁著。

蘇沐秋彎了彎眼角:「如果,我是說如果。」

「你要幫我好好看著那傢伙,他啊,嘴巴壞了點,臉長得也嘲諷了些,就我一個朋友,我擔心他以後交不到其他朋友。」

「生活又邋遢,根本就沒有一點收拾,我呢,總是擔心他一個人自己生活,恐怕會住在垃圾堆裡面。」

「雖然遊戲打得不錯,可是其它方面卻這麼讓人擔心,這傢伙,根本就是個讓人不省心的主……」

蘇沐秋絮絮叨叨地說著,和蘇沐橙拉著勾勾。

「所以,哥哥希望沐沐一定要守護好葉修。」

蘇沐橙吸吸鼻子,鄭重地點頭:「沐沐不要哥哥教我玩榮耀了!不過,我會遵守約定的!不過哥哥也必須履行沐沐想要的約定,永遠,永遠和葉修在一起!」

在她的心中,只要有葉修和蘇沐秋所在的地方,才算是她真正的歸宿。貧窮也好,富貴也罷,只要他們兩個人肩並肩,又有什麼是不能面對的?

蘇沐秋爽朗地笑著。

「那也是哥哥所希望的呢。」

可現在呢?

哥哥違背了誓言,自私地離開了她和葉修。

明明知道,自己是葉修唯一的朋友。

對於早逝的哥哥,蘇沐橙的心中總是懷著深刻的眷戀,而在眷戀中,卻又有那麼一點微小的怨念。

他拋棄了葉修,獨自離去。

不是說好了重新來過嗎?

她所期望的,那兩個一同站在榮耀巔峰的身影去了哪裡?

為什麼那麼擔心葉修,卻又殘忍地離他而去?

蘇沐橙難以自已地捂著嘴,無聲抽噎。

她沒有回國家隊給她安排的宿舍,而是到了楚雲秀的房間前,敲了敲門。

「誰啊……咦,沐沐?你怎麼來了?」正待在宿舍里看偶像劇的楚雲秀打開門,看著眼角微紅的蘇沐橙,趕忙把她拉進了房間,「真是的,最近降溫了也不多穿點衣服?發生什麼事了?眼睛怎麼那麼紅。」

被楚雲秀拉進房間,硬塞了一杯熱水暖手的蘇沐橙搖搖頭:「沒什麼,剛才外面風太大,吹得眼睛有點疼。」

她看向楚雲秀的房間,在茶几上,擺著一張照片,那是國家隊正式參加世界邀請賽時,一群國家隊成員,再外帶一些不請自來的「有關人士」,一起照的照片。

在照片上,身為領隊的葉修顯然是被集體嘲諷的最佳對象,聯盟里的人都隨性地調侃著他,而葉修則難得地掛了一張苦瓜臉。明明是不爽的表情,但蘇沐橙卻可以感覺到,他其實很開心。

邀請賽結束之後,葉修以後會怎麼樣呢?

和父親安排的淑女相親,然後成家立業,做回大家少爺?

又或者腦袋被千機傘敲了一傘,跟哪個聯盟選手一起終結單身?引發一眾單身選手的火把集火?

她不知道他的未來在哪裡,只知道,葉修的未來,一片光明。

蘇沐橙莫名感到了悲傷。

他有了很多朋友。

他已經有了蘇沐秋以外的朋友。

他不再是孤獨的一人。

蘇沐秋,已不再是葉修的唯一。

可是……

那個停留在十八歲的蘇沐秋,那個沒有了未來的蘇沐秋,他的唯一,卻一直只有葉修而已。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也只是最好的朋友。

至死,也未方休。

蘇沐秋這輩子有三個遺憾。

第一個遺憾,是沒有照顧好蘇沐橙。

第二個遺憾,是沒有和葉修一起登上榮耀的巔峰。

第三個遺憾,是到死,也沒有像葉修說出那句埋藏在他心底已久的話語。

「葉修,我……」

明明知道冬日來臨,那麼暖春也就不再遙遠,可依舊不能忽視掉那個殘酷的事實。

那就是——

凜冬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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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天澤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了。

天澤坐在繁密的樹冠之上,一片樹葉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小憩。在樹下,身上穿著厚重甲胄的男人昂著頭,不停喊著他的名字,似是在找他。

男人的臉上有著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戰爭留給世界最刻骨銘心的銘刻。

天澤並不喜歡戰爭,因為每當戰火紛揚之時,他的朋友們總會離他而去。

他是天地精華所孕育出來的精怪,而他的朋友們,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粹的生靈,但是,戰火會將那些山川草木,蟲魚鳥獸摧殘殆盡。

他原本有很多朋友,但是現在,朋友們全都杳無音信。

天澤感到很孤單。

他沒有所謂的父母,一誕生,便是同林間的生靈們一同成長的,於他而言,只有那些生靈們,才是他的同伴。

連帶著,天澤也不喜歡人類,在他看來,人類都是被**驅使的怪物,讓他既不屑,又畏懼。

「天澤!我來看你了。」

男人在樹底下叫著他的名字。

這個人對於天澤而言,是唯一的例外,是他唯一能接受的人類。

不過今天,天澤並不想理他。

他賭氣似的坐在樹榦上。

男人尋了一會兒,忽然,在濃如蓋的林葉間,意外瞥見了一絲銀白色。男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他走到那棵高大的樹下,朝上喊著:「天澤!」

「哇!」

天澤被嚇了一跳,一不留神,從樹上跌了下來。男人眼疾手快,趕忙接著他。

但男人顯然是忽視了天澤的體重和落下時帶來的衝力,接住天澤的他,順勢就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天澤搖了搖有些暈眩的腦袋,不太高興地看著這個故意嚇他的男人。有些彆扭地把頭扭了過去,不去看一臉苦笑的男人。

「哎,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麼容易就會被嚇著。」男人道著歉,但臉上的笑意卻絲毫沒有減退。

天澤不理他。

男人看著他披散在腦後的銀白色頭髮,有些眷戀地執起一縷,親吻著天澤的發,再次道歉。這一回,倒是誠懇了些。

天澤想了想,自己並沒有跌得很痛,這才轉過頭,自以為很大度地說:「這一次就原諒你了,下一次可不許嚇我。」

男人點點頭,親吻了一下天澤的額頭。

天澤坐在他的身上,沒有說話。

有風吹進了山谷,混雜著不知名花朵的清香的風吹拂在林葉之間,讓山林舒服地哼起了歌謠。天澤從男人身上爬起,順勢倒在了男人身旁的草地上。

「譚升,你這次回來會待多久?」

和男人在草地上平躺著吹了一會兒山風,天澤終於忍不住問。

「只能待幾天,最近戰事吃緊啊,將軍已經決定出征塞北了,」譚升想了想,有些歉意地說,「抱歉,不能陪你了。」

「誰稀罕你陪啊!」天澤別彆扭扭地支吾著,扭過頭去,但是發紅的耳尖卻在銀白色的長發下顯得異常顯眼。

「是嗎?」譚升湊到他身旁,親了親他發紅的耳尖,「真的不會想我?」

天澤紅著臉,半晌,才小聲地說:「會——但是!只是會有一點點想,只有一點點!」

譚升大笑。

天澤沒有說話了,又吹了一會兒山風,才繼續說:

「我,只是有一點寂寞而已。」

只是寂寞。

譚升不笑了,他看向天澤,忽然覺得有些心疼。

單純的精怪並不清楚這世間的殘忍和冷酷,這片山谷,早已並非他原本出生的地方。天澤的故土早已被戰爭的鐵蹄踏破,他的朋友們,在戰火中悉數死去。

江山依舊幾多嬌,山澗清泉早已濁。

當初,身為一介小兵的譚升跟隨將軍征戰,然,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戰爭勝利的背後,隱藏著無數哀嚎哭泣的白骨。

譚升當時途徑天澤的山林,那時的他受了重傷,被天澤的朋友——一隻小鹿發現,善良的動物帶來了天澤,讓他治好了譚升那幾乎回天無力的傷勢,自此,兩人便熟識了起來。

後來,當山林破滅之後,也是譚升將無所適從的天澤帶到了這處山谷。

「沒事的,」譚升沉默了片刻,而後摸了摸天澤的頭,「你會有很多朋友的,一定。」

他不能做些多偉大的事情,只能不停地征戰,企望戰爭能儘早地結束,而後,還天澤一片嶄新的山林。

天澤昂起頭,朝著譚升笑了。

「我已經有朋友了啊,」他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就是嗎?」

——可我並不只想要止步於朋友啊。

譚升在心中默默地說著,不過,他並不去逼迫天澤,於他而言,等待是他唯一能許諾給天澤的。

總有一天,天下安瀾,風姿清揚。

天澤在那片山谷里待了很久,單純的精怪對於時間並沒有正確的計量方式,對於天澤而言,只是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一段長到他也不太清楚的時間。

山風吹來,山谷青了又綠,綠了又黃,然後白雪皚皚,等到風再次吹起的時候,整片山林綠如海,漫似天。

他坐在樹冠上,手中抱著新交到的朋友——一隻雀鳥,光著腳,無所事事地搖著腳丫。

風又吹來了。

於風中,似乎有人來了。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年輕的士兵早已被歲月染上了色彩,但卻依舊誠然。

他伸出手,等待著他的精靈降下凡塵。

天澤放開雀鳥,鳥兒展開羽翼,自他手中飛起,徘徊在碧藍的天空中。

如那鳥兒一般,天澤也張開雙臂,從樹上跳了下來。

譚升將他接住。

士兵溫柔地看著他的精靈,輕聲說:「戰事已經結束了。」

天澤點點頭,他能感覺得到。

天空重新明凈如練,而山風也再次吹拂林間,將一切染綠,綠意盎然,水墨般地清麗。

「你願意跟我走嗎?」

譚升有些忐忑地問。

天澤想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拉起了譚升的手,而後笑了出來。

「好啊。」

山風吹起了。

青山翠谷,十里春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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