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殘響
一個BOSS的自敘:
在塞納林倒下的時候,艾維斯就站在他的身後的房間里發著呆。他既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行動,只是百無聊賴地在心裡默默數著羊。一千一百二十一隻,一千一百二十二隻,一千一百二十三隻……
已經十八分鐘了啊,這一次來的公會似乎有些菜。
他在心裡默默想著。
這是艾維斯遇到的第一百零三號公會,或許是一百零二號?艾維斯不太確定,畢竟可能會有重複的公會,總之,這個公會是他遇見的眾多公會中平淡無奇的一員。
艾維斯記得曾經有隻用了十四分鐘便抵達他這裡的公會,名字是什麼倒是已經忘了,他不太喜歡記憶那些東西。再且,記住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算他記住他們,也不能在與他們再次相逢時道上一聲「夥計,好久不見」。
隱約間他聽見了塞納林那頭可憐的老黑龍發出的悲鳴,艾維斯有些替他感到悲哀。老黑龍已經很老了,他活了一千三百年,單以龍族的年齡來說也是遲暮的老龍,冒險家們總是這麼不尊重老者,畢竟在他們眼中,禮節尊重什麼的值不了一金。
來自公會的冒險者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了該如何均分從老黑龍的屍體上扒下來的東西,艾維斯其實也有些納悶,怎麼老黑龍會隨身攜帶紫色品級的龍槍這種不太適合龍族收集的東西。
不過那又怎樣呢,冒險者們只會關心贓物的品相如何罷了。
艾維斯從王座上站了起來,冷眼看向冒險者們。
雖然他很想伸個懶腰。
「是誰驚擾了吾之長眠?」
「王族的尊嚴不允許被玷污,準備迎接死亡的擁抱吧。」
「你們將直面恐懼!」
他說著重複了第一百零三遍的話語,第一百零三次地從腰間拔出了自己的突刺劍,將劍第一百零三次舉向上空,第一百零三次覺得自己就是個大傻逼。
四處飛濺的火球與飛箭,倒下了又復活站起來的戰士,不斷閃耀起來的獨屬於治癒術的白色或綠色的光芒,隨意地在他身邊徘徊的划水獵人與盜賊……艾維斯有些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王座上睡上一覺,只是吵吵嚷嚷的聲音擾得他有些頭疼。
艾維斯又開始數羊了,重頭開始。
第三百六十六隻,第三百六十七隻,第三百六十八隻……
數到第八百一十隻的時候,他覺得也數的差不多了,捂著胸口,艱難地倒退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些冒險者們。
天知道他其實挺想翻白眼的。
「你們會為你們的罪惡行徑付出代價!」
他咆哮著,隨後倒下。
艾維斯有些無聊,他感覺到自己的身上正有一雙手摸來摸去。那手的主人不時地喊著什麼「這個不錯」「運氣真差」「又是黑手」一類的話語,艾維斯心想他應該是在確認屬於公會的戰利品。
在確認了沒有遺漏品之後,那雙手的主人才滿意地放棄了蹂躪艾維斯的屍體的工作。
「來來來,這次居然出了一個紫色的史詩戒指,加精神、智力還有技術三項屬性的,要的打1啦。」
「1!」
「11111111111!」
「我草了,你個T打1是要鬧哪樣?這戒指是給你用的?」
「怎麼不能打1了,我送我媳婦兒行不。」
「呸,你媳婦兒是個人妖,別以為我不知道。死基佬,還有你媳婦兒不是獵人嗎,能用?」
艾維斯覺得場面有些混亂。
那枚戒指是他戴在左手上的尾戒,他還挺喜歡戒指的款式的。
哦,對了,其實這些冒險者不用吵的。
他的右手上也有一枚款式稍微難看些的尾戒,只是剛才摸他屍體的人沒有開出來而已。
冒險者們轟轟烈烈地來,又轟轟烈烈地走了,只留下空曠的城堡大廳里橫陳的兩具屍體。一方是蒼老的黑龍,一方是百無聊賴的高等精靈王族。
艾維斯又開始數羊了。
他等待著第一百零四次刷新。
這一次只數到了第一百五十七隻。
今天出現的時間有些晚了啊,平常都是數到一百零幾隻就出現的。
一名盜賊的身影自虛空里浮現出來,他默默地看著艾維斯的屍體,似乎是在緬懷著什麼。艾維斯忍不住想要抽抽嘴角,罵他一聲看個毛,沒見過他這樣英俊瀟洒的高度精靈嗎?
不過轉念一想,像自己這般優秀的高等精靈還真不可能有比得上自己的,盜賊看他看到發獃實屬正常。
再且,艾維斯其實已經很習慣了這種目光,每次盜賊出現后坐在他的屍體旁邊時,都會先看他看上一段時間。
那盜賊安分地坐在了艾維斯的屍體旁邊,有些懷戀地看著艾維斯的屍體,如同拉家常一樣地開始絮絮叨叨起來。
大概是第五次刷新時碰到的這個盜賊,艾維斯想了想,真難為這傢伙每次刷新之後都風雨無阻地來看自己的屍體嗑嘮。
「我最近真想A了遊戲,玩了幾年,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了,要不是為了你,我估計也不會上線。」
「你大概不知道我吧,一開始沒想跟你說,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特別想跟你聊聊。你知道嗎,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是第一批來開荒這個地區的野圖BOSS的人裡面的一員。」
「那是我第一次參加BOSS爭奪,場面簡直激烈,誰能給你來最後一下,誰就能獲得大部分爆出來的東西。哎,我運氣不好,連摸都沒摸到你一下,只能看著別人拿了好東西流口水。」
盜賊羅里吧嗦地回憶起崢嶸往昔來,艾維斯覺得有些無趣,但概因已經死了的原因,他不能給這煩人的盜賊一記炎爆。真難以想象,這麼個看起來還挺爺們兒的人類盜賊能如此啰嗦。
「我玩這遊戲也沒什麼朋友,哎,想想做人也挺失敗的,現實裡面我也沒什麼朋友啊!我這人嘴笨,又塊頭大,面凶,都沒人敢跟我說話。」
「把網游當單機玩,我也算是奇才了吧?」
「每次你刷新之後過了刷你算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了,我覺得我們真的好像,都很孤獨。」
呸,艾維斯挺想反駁他的,自己好歹還有忠心耿耿的黑龍老臣陪著好嗎。
盜賊繼續絮叨著。
「我覺得你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吧,跟遊戲人物做朋友,我其實覺得自己挺傻逼的」
這倒是實話,艾維斯心想,純傻逼,不兌水的。
「甚至我覺得自己愛上你了,只有你願意陪著我,我大概能理解那些要娶動漫人物當老婆的人的心情了,如果可以,我真想跟你永遠在一起。」
滾遠些,艾維斯不屑,自己可不願意跟個傻逼共度餘生。
「哎,我先走了,待會兒回旅館下了線還要熬夜畫工程圖,下次刷新了我再來看你。以後我也就登號來看看你了,可得等著我啊,別在我沒來的時候就被刷了。」
艾維斯很想對盜賊豎個中指,誰要等這個臉皮厚的傢伙。
盜賊走了。
躺在地上,艾維斯又開始繼續數羊,他數著數著,便覺得有些乏了,就著靈魂的姿態便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似乎回到了城堡剛剛開放的日子,那時他還意氣風發,一精靈能打三十個戰士,讓牧師和小德們奶都奶不過來,而現在,只需要兩個主T和四個副T便可以拉住他的仇恨值,再等各種DPS瘋狂輸出,他也就只有躺下來數羊的份了。
突然感覺有些寂寞。
那盜賊說他會來看自己,應該不會是說謊吧?
難得的,艾維斯覺得等待刷新的日子也不是那麼難熬了。
第一百零四次刷新,盜賊來看了他。
第一百二十七次刷新,盜賊來了,順帶告訴他自己要去參加一個同學的結婚典禮,可能來不了。
第一百二十八次刷新,盜賊沒來。
第一百二十九次刷新,盜賊向他委婉地表露了一下自己對同學的艷羨,並希望也許有朝一日能跟他步入殿堂。
第一百三十次刷新,艾維斯特地照顧了一下划水的盜賊,讓盜賊在地上躺了十多分鐘。
第一百七十一次刷新……
第二百零二次刷新……
第二百三十三次刷新……
第二百四十六次刷新,這是最後一次刷新了。
來宮殿探望他的冒險者們越來越少,從一開始的每周他一刷新便蜂擁而至,到現在刷新之後兩三天才來看看他。艾維斯撇撇嘴,他才不稀罕冒險者們的探望,這群傢伙每次來都會讓他破產一次,雖然下一次刷新之後自己又會有錢了,但被搶劫總歸不算好事。
於是盜賊開始長久的在他刷新之後坐在他身邊嗑嘮了,有時艾維斯覺得這傢伙很煩,想給他來個霜凍新星讓他閉嘴,但有時又有些喜歡他同自己訴說的故事。這裡確實很冷清,有個話嘮陪自己也不錯。
年邁的黑龍就同他只有一門之隔,可老臣卻從未踏入門中探望他一下。他們的君臣關係只是一堆數據搭建的,毫無真實可言。
自己也不是真實的,不是嗎?
艾維斯覺得有些無聊了,第二百六十四次刷新啊,原來他已經寂寞地在這裡數了五年的綿羊。不知道他數的綿羊連起來,可以繞這個虛幻的世界多少圈呢?
今天過後,這裡將不復存在了。
遊戲停運,自己也會消失的無影無蹤,或許很多年以後,曾經設計他的設計師會想起他曾經親自編寫的這段數據,這必然是他所值得驕傲的成就之一。
盜賊坐在他的身邊,什麼話也沒說,就這麼靜靜地陪著他,直至一切崩塌。
然後,墜入無盡的黑暗。
他似乎沉睡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轉瞬之間。
「缺個野人導師,有沒有評價13000以上的導師想來啊?有的打1啊。」
「我來!出了導師的裝備先考慮我的話就跟你們團走!」
「草了,你這逼不是格鬥家嗎,而且你拿著導師的裝備作甚?」
「我也能當DPS啊!我自己用不了,可以給媳婦兒用啊!」
「滾滾滾!」
恍惚間似乎回到了一切伊始的時候,又彷彿來到了終點。
艾維斯靜靜地看著這些冒險者,他們的裝束同自己千差萬別,但又似乎有所聯繫。冒險者們表情生動活潑,彷彿真人一般,同以往那僵硬的刻錄表情相去甚遠。
忽然,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好,我看你應該是導師吧,裝備很不錯!」對方笑著,「有興趣加入我們嗎,我們想要去開荒一個BOSS。」
是個身材高大的盜賊。
艾維斯歪了歪頭。
「好啊。」
說罷,他難得的笑了起來。
同老朋友聊聊家常吧!艾維斯如此想到,或許他同他們素不相識,但依然可以談笑風生。BOSS們總是寂寞的,有時間也陪他們說說話吧!
這之後,又會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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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天澤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了。
天澤坐在繁密的樹冠之上,一片樹葉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小憩。在樹下,身上穿著厚重甲胄的男人昂著頭,不停喊著他的名字,似是在找他。
男人的臉上有著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戰爭留給世界最刻骨銘心的銘刻。
天澤並不喜歡戰爭,因為每當戰火紛揚之時,他的朋友們總會離他而去。
他是天地精華所孕育出來的精怪,而他的朋友們,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粹的生靈,但是,戰火會將那些山川草木,蟲魚鳥獸摧殘殆盡。
他原本有很多朋友,但是現在,朋友們全都杳無音信。
天澤感到很孤單。
他沒有所謂的父母,一誕生,便是同林間的生靈們一同成長的,於他而言,只有那些生靈們,才是他的同伴。
連帶著,天澤也不喜歡人類,在他看來,人類都是被**驅使的怪物,讓他既不屑,又畏懼。
「天澤!我來看你了。」
男人在樹底下叫著他的名字。
這個人對於天澤而言,是唯一的例外,是他唯一能接受的人類。
不過今天,天澤並不想理他。
他賭氣似的坐在樹榦上。
男人尋了一會兒,忽然,在濃如蓋的林葉間,意外瞥見了一絲銀白色。男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他走到那棵高大的樹下,朝上喊著:「天澤!」
「哇!」
天澤被嚇了一跳,一不留神,從樹上跌了下來。男人眼疾手快,趕忙接著他。
但男人顯然是忽視了天澤的體重和落下時帶來的衝力,接住天澤的他,順勢就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天澤搖了搖有些暈眩的腦袋,不太高興地看著這個故意嚇他的男人。有些彆扭地把頭扭了過去,不去看一臉苦笑的男人。
「哎,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麼容易就會被嚇著。」男人道著歉,但臉上的笑意卻絲毫沒有減退。
天澤不理他。
男人看著他披散在腦後的銀白色頭髮,有些眷戀地執起一縷,親吻著天澤的發,再次道歉。這一回,倒是誠懇了些。
天澤想了想,自己並沒有跌得很痛,這才轉過頭,自以為很大度地說:「這一次就原諒你了,下一次可不許嚇我。」
男人點點頭,親吻了一下天澤的額頭。
天澤坐在他的身上,沒有說話。
有風吹進了山谷,混雜著不知名花朵的清香的風吹拂在林葉之間,讓山林舒服地哼起了歌謠。天澤從男人身上爬起,順勢倒在了男人身旁的草地上。
「譚升,你這次回來會待多久?」
和男人在草地上平躺著吹了一會兒山風,天澤終於忍不住問。
「只能待幾天,最近戰事吃緊啊,將軍已經決定出征塞北了,」譚升想了想,有些歉意地說,「抱歉,不能陪你了。」
「誰稀罕你陪啊!」天澤別彆扭扭地支吾著,扭過頭去,但是發紅的耳尖卻在銀白色的長發下顯得異常顯眼。
「是嗎?」譚升湊到他身旁,親了親他發紅的耳尖,「真的不會想我?」
天澤紅著臉,半晌,才小聲地說:「會——但是!只是會有一點點想,只有一點點!」
譚升大笑。
天澤沒有說話了,又吹了一會兒山風,才繼續說:
「我,只是有一點寂寞而已。」
只是寂寞。
譚升不笑了,他看向天澤,忽然覺得有些心疼。
單純的精怪並不清楚這世間的殘忍和冷酷,這片山谷,早已並非他原本出生的地方。天澤的故土早已被戰爭的鐵蹄踏破,他的朋友們,在戰火中悉數死去。
江山依舊幾多嬌,山澗清泉早已濁。
當初,身為一介小兵的譚升跟隨將軍征戰,然,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戰爭勝利的背後,隱藏著無數哀嚎哭泣的白骨。
譚升當時途徑天澤的山林,那時的他受了重傷,被天澤的朋友——一隻小鹿發現,善良的動物帶來了天澤,讓他治好了譚升那幾乎回天無力的傷勢,自此,兩人便熟識了起來。
後來,當山林破滅之後,也是譚升將無所適從的天澤帶到了這處山谷。
「沒事的,」譚升沉默了片刻,而後摸了摸天澤的頭,「你會有很多朋友的,一定。」
他不能做些多偉大的事情,只能不停地征戰,企望戰爭能儘早地結束,而後,還天澤一片嶄新的山林。
天澤昂起頭,朝著譚升笑了。
「我已經有朋友了啊,」他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就是嗎?」
——可我並不只想要止步於朋友啊。
譚升在心中默默地說著,不過,他並不去逼迫天澤,於他而言,等待是他唯一能許諾給天澤的。
總有一天,天下安瀾,風姿清揚。
天澤在那片山谷里待了很久,單純的精怪對於時間並沒有正確的計量方式,對於天澤而言,只是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一段長到他也不太清楚的時間。
山風吹來,山谷青了又綠,綠了又黃,然後白雪皚皚,等到風再次吹起的時候,整片山林綠如海,漫似天。
他坐在樹冠上,手中抱著新交到的朋友——一隻雀鳥,光著腳,無所事事地搖著腳丫。
風又吹來了。
於風中,似乎有人來了。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年輕的士兵早已被歲月染上了色彩,但卻依舊誠然。
他伸出手,等待著他的精靈降下凡塵。
天澤放開雀鳥,鳥兒展開羽翼,自他手中飛起,徘徊在碧藍的天空中。
如那鳥兒一般,天澤也張開雙臂,從樹上跳了下來。
譚升將他接住。
士兵溫柔地看著他的精靈,輕聲說:「戰事已經結束了。」
天澤點點頭,他能感覺得到。
天空重新明凈如練,而山風也再次吹拂林間,將一切染綠,綠意盎然,水墨般地清麗。
「你願意跟我走嗎?」
譚升有些忐忑地問。
天澤想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拉起了譚升的手,而後笑了出來。
「好啊。」
山風吹起了。
青山翠谷,十里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