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杜家
來人是杜府的管家,他到時正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饒。
從前鬧出退婚時他悄悄上門詢問,此人鼻子朝天只是冷笑:「咱們老爺都說得清清楚楚了,嚴公子是個明白人,該不會聽不明白吧?強扭的瓜不甜,什麼鍋配什麼蓋。有些人那可是生來就有大造化的,誰也擋不住!若是有人還自以為是鬧得兩家不好看,那可咱們府上也不是好欺負的!」
若是三五年前,說不定他頭個字出口,嚴頌卿將劍一抽便會教他如何做人。但他畢竟不是虛長這麼些歲數,於是當時只是將自己身邊隨從一攔,冷眼將那面上只做恭敬之態的管家看了一眼,二話沒說走了。
兩家這事瞞得嚴實,口頭定親又退親,竟都沒多少人知曉。
前些年他與父親都在外頭打仗,母親也隨他們一起在外頭。杜府半點不露口風,京城裡的貴人圈子也沒人想得到大老遠去找他相看。一家子在外頭呆了好幾年,待他回京時已是二十齣頭的老油條。他這麼大歲數了身邊通房侍妾都無一個,可京城裡頭的貴人圈子即使十分稀罕貴妃娘家這條金大腿,卻也沒有條件門當戶對又適合的嫡女說親。就算有,聽見不久之後傳出他與謝清瑜斷袖的名頭,也不敢再上來探問。
他雖不把這些話放在眼裡,但外頭傳得有鼻子有眼。彼時他對那人尚有幾分情分,於是翻來覆去自己糾結了兩天後便問過妹妹,細細選了些女孩喜歡的小東西,在她去香山寺時悄悄把她堵在了後山與她解釋。
當時她是怎麼說的?
她穿著件水紅的披風站在梅樹下,白絨絨的兔毛將她一張臉襯得白裡透紅十分粉嫩。她下巴微揚,面上略帶些疏遠的笑意,望著他的目光里卻透著幾分清冷,:「嚴公子不必擔心,眼聽為虛眼見為實,小女一貫相信親眼所見,不會輕信他人。」
嚴頌卿那時豬油蒙了心,聽了這話十分高興,自以為「縱使天下人皆不信我,她一人信我足矣」。卻不知她口中的別人,自始至終除了站在她面前這個大言不慚自以為是的傢伙,再無他人。
前塵往事如大夢一場,幸而他醒得雖晚,卻也不算太晚。嚴頌卿心內轉瞬過了千百個念頭,包括父親在內的所有人都隨著杜府管事望向他亦十分鎮定,眉目一彎朝著眾人微微一笑:「看來我來得不巧。父親這是又在鍛煉身體?怎得也不拿個好點的傢伙,提著那個做什麼。」
說著便把自己方才隨手拿的佩劍取下來,往他爹那邊一扔。動作時目光恰好對上還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杜府管家,他自然而然地勾唇笑了笑,露出一口光潔白亮的牙齒——後者卻仿若見了鬼般渾身一抖,恨不得把身子縮到地里去。
嚴將軍原本正鬧騰,此時順手扔了小臂粗的棍子接過長劍,拿在手裡掂了掂正覺稱手,忽然反應過來不對,暴跳如雷地沖門口的兒子跳腳:「毛沒長齊的小子就敢來指揮你爹?居然敢指點你爹該用什麼傢伙,我上戰場打蠻子的時候你反而毛頭小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喝奶呢!」
自是在娘親身邊吃食。嚴頌卿立馬低頭做出自我反省的退讓姿態:「兒子不敢。」
嚴將軍被順了毛,這才冷哼一聲,熱血沸騰的腦子也冷靜了下來,看了眼地上恨不得抱成一團將腦袋藏在膝蓋里的人不覺冷笑:「杜府真是好大的架子,一個小小管家也敢在我嚴府叫囂?看來杜大人近來日子過得不錯,回去轉告你家老爺,明日早朝本官必會找個機會與他好好『說道說道』,也好叫大家聽聽這事兒到底是不是我嚴府『仗勢欺人囂張跋扈』!」
杜府來的管家姓陳,杜府雖近來境況不如從前,府內府外端著的架子卻從未放下。他往日來嚴府傳消息遞信,不說門衛,就是府里幾位主子對他亦不會輕慢。今日來了嚴府府本是求和,卻沒想到他先是連門都沒進便被堵住,後來在外頭憋氣發了通火指摘幾句,反倒被人直接拖進門喊打喊殺。
若是這樣也就罷了,可他今日這事沒辦成反倒雪上加霜。嚴將軍是個說一不二的爆竹性子,老爺若是明日真叫他當朝罵起來,他鐵定沒有好果子吃。陳管家早就嚇破了膽,此時更慌了,跪在地上不斷求饒:「小人不敢!嚴老爺大人有大量,小人蠢笨愚鈍言辭無狀,還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嚴將軍只是冷笑,瞥了一眼直接叫下人將他扔了出去。
見陳管事嚇得嘴唇發抖,嚴頌卿也只好整以暇地在旁看著並未阻攔。為了個前未婚妻都算不上的人叫他爹心裡不痛快,回頭還要把他揍一頓自己也不痛快,他自然不會做這種唇上。
嚴府前後住了其他官員的家眷,來往行人也不少。此刻府門一開,自裡頭忽然扔出一個渾身灰撲撲的中年男子,便有人駐足觀望。
嚴管家不在意他人目光,面色冷峻站在台階上,話是朝身旁下人,眼睛卻望著底下滾了一遭正暈頭轉向爬不起身的男子:「老爺吩咐,嚴府家風秉正清明,不歡迎寡廉鮮恥的人。自今日起,若有人再放進杜府來者,直接趕出嚴府永不得錄用。」
「……」
杜府?哪個杜府?
京城裡的杜府可不止一兩個,圍觀行人議論紛紛,卻已有眼尖的小廝認出地上男子是出了「京城第一才女」那個杜大人家裡的管家。
杜懷薇杜小姐不是已經從宮裡回來了么?怎得會與貴妃娘娘娘家有牽扯?眾人指指點點想法不一,諸般議論猜測一浪趕著一浪鑽進嚴家下人的耳朵,地上的陳管家也聽得一字不落。他又臊又急恨不得把臉都蒙起來,即使現在暈了也比聽著其他人指點的好。
他本帶了小廝與自己一同過來,結果那幾人直接被攔在杜府門外,此時趕忙過來扶他也不敢作聲。眼見府里的小姐老爺被人越說越不堪,他想申辯,卻見嚴府下人冷哼一聲似是默認,又瞥了他一眼才進門復命。
門口留著兩名膀大腰圓的護衛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他這趟過來不僅無功而返,而且還連累了府中主子的名聲。回去不說有沒有好果子吃,說不準這輩子都再難翻身。陳管家越想越急越想越慌,一口氣沒吸上來,在小廝的急聲叫喚下兩眼一翻,竟真的厥了過去。
……
小廝自是急忙找人將管家抬回杜府。流言蜚語走得比人快,他們還未回府,杜老爺便已收到消息:自己丟了個大大的臉。
杜夫人一聽又氣又急,登時捂著臉哭了起來:「不是老爺說此時雖有風險,但嚴府那家子鐵定不會……如今這樣一鬧,若是叫有心人看了出來,那懷薇可怎麼辦呀!」
他二人是少年夫妻,杜夫人年輕時是個小家碧玉式的美人,杜老爺年少時喜歡這款,近年來卻越發覺得她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事情都還沒鬧出來她就急著哭嚎,那面色本就蠟黃,此刻更顯老態。他眉頭皺得越發厲害:「不是你與我哭訴看來看去還是嚴家那小子好,如今卻都怪到我身上來了?懷薇雖是落選出宮,但也只差最後一關,你不趁著她名聲正好的時候替她相看,還在這裡啰唣,弄得事情落到這種局面,簡直是目光短淺,愚不可及!」
杜夫人一愣:「可當初不是……」
「是什麼是!這幾日你給我好好在家禁足反省!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從屋子裡頭出來!」
他說罷,一甩袖去了西跨院。
那裡住著他最喜愛、最善解人意又最溫柔的胡姨娘,有了體貼細心的解語花,黃臉婆如何自然無需在意。被拋在原地的杜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將桌子一掃落了滿地狼藉,她深深吸了口氣,卻不禁哭得更是厲害了。
身邊婆子丫鬟連忙圍著夫人勸慰,無人發現窗邊有人攥著拳頭面色陰沉不知站了多久,此刻方轉身離開。
園子里時有丫鬟經過,遇見她時便福身請安。但她總覺得那些人走出去不遠后便在身後指指點點說著方才的消息。
杜老爺愛重胡姨娘勝過髮妻,這已是京城裡眾人皆知的事情。她這個嫡出的姑娘當不得小妾的庶女,這也是杜府不宣而告的事情。她一貫以自己在京城內的才名自得,此刻卻在眾人面前狠狠甩了那麼大兩巴掌,那個小賤蹄子必定會去她房中「安慰」。她想到此處便覺心內似火燒,燒得她整個人幾乎沒了理智,回到房中提筆寫了半張宣紙,轉手遞給了身邊的丫鬟:「把這封信交給他。」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丫鬟頓時睜大了眼:「小姐……」
杜懷薇盯著她冷笑:「連你也不聽我話了?」
「……奴婢不敢,奴婢這就去。」
見她將信藏好,小心翼翼地推門出去。杜懷薇這才略鬆了口氣,可緊接著心裡卻比方才更加緊張了。
……她不信。
此事他一定是不知曉,否則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她握著拳頭,咬緊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