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綠水馳道
江岸有青峰,江上有清風,透過窗欞吹落進廂房之中。薛崢笑容疏懶,輕聲道,「我曉得你已及笄,這話是在提醒我,你已是個成年女子了?」
周元笙眼中含笑,曼聲道,「你不該來的,傳將出去,你我今後再無立足之地。」
薛崢輕慢一笑,望了她良久,搖首道,「阿笙,你的話言不由衷,你從來不會怕這些的。」周元笙道,「我自然怕,從前是不懂,如今還能不懂,我豈不是白活了這麼大。二哥哥,我原本以為你會上京去看我。」
她語意忽然柔軟下來,薛崢心裡微微一酸,道,「我並不方便去襄國公府,如今兩家已不算姻親,我用什麼身份拜謁——你的表哥么?」他頓了頓,驀地正色起來,問道,「阿笙,你告訴我,有朝一日我若登門求見你,該用什麼身份才好?」
周元笙眉頭一蹙,只覺得一陣煩躁,勉強笑道,「說了半日的話,你也不渴么,我煮茶給你喝。」她自去高几上取了建州龍團,碾磨了一小塊細細篩過,又在湯瓶中注了水,擱在那茶爐之上。
她做這些動作時一言不發,薛崢便只望得見她極美麗極精緻的側臉輪廓,她彷彿知道他在看她,卻又全不在意,專註地翻飛玉指,發上斜插的那支攢珠紅絨鳳凰步搖輕輕搖漾,寶珠光華便順著她鴉青色的雲鬢流淌,一直流進嘴角淺淺聚起的梨渦里。
薛崢看得出神,待她靜候茶湯之時,起身走到側門旁,推開舷門。早春清潤而微涼的江風灌進他的衣袖,拂起他的衣袂,他低低道,「阿笙,你為什麼要回金陵。」可惜這句喃喃自語亦被吹散在江風裡,零落不得聞。
舷門外遠山如黛,天水含煙,兩岸鋪陳蒼蒼蒹霞,中有飛鳥振翅掠過,於水面上留下一道細帶模樣的水紋,江南山水用它的清麗風流浸潤著觀者的身心,令人生出一線纏綿入骨的疼痛與哀愁。
周元笙悄然立於薛崢身畔,二人皆舉目望著江上的風光,一時無話。隔了許久,薛崢忽然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送你一程?」
周元笙心中一動,笑答道,「為著看一看這千里如畫江山……」她未及說完,便被薛崢搖首打斷,「為著看一看這千里如畫江山,更是為著和你一道看看這千里如畫的江山。」他轉顧周元笙,定定地望了她道,「無論將來你在哪裡,我在哪裡,我想要你記得,我們曾一起離開姑蘇,一起溯江而上,一起飲長江水,一起並肩看過如斯風光。」
一顆心跳得飛快,像是要跳出她的胸膛,周元笙深深吸氣,藉以掩飾自己慌亂的心緒,房中隱約傳來湯瓶滾沸了的聲音,不一時便鳴響如松風陣陣,她欲去移開湯瓶,卻在轉身之際被薛崢一把扯住袖口。他只是含笑不語,她便不知何去何從,半日也未能掙脫得開,索性不再掙脫,任由那湯瓶發出刺耳的鳴音,任憑他拉扯住衣袖的一角,緩緩轉過身來,仍舊望向江面。不知不覺間,袖口倏然一松,原來他已放開了手。
門外侍立的僕婦聽到響動,輕手輕腳的進來,將那湯瓶挪到高几上,又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關上房門,從頭到尾目不斜視,一言不發。
周元笙不禁笑道,「你果然有本事,怪不得全然不怕。她們只做看不見你一般,二爺御下的本事越發高明了。」
薛崢朗然一笑,臉上恢復了平日里的神氣,「我豈是那等毫無顧忌之人,自然也不會令你涉險。」
周元笙點點頭,道,「此番上京,你預備在何處下榻?春闈前還會離京么?」薛崢道,「去姨母家暫住一段時日,索性待考完再回去。往後在金陵的日子長了,我們總有見面的機會。」
周元笙不防他又扯到這上頭來,偷觀其神色,卻是一派清松自然,全不復適才的憂愁執迷,心下稍安,緩緩笑道,「你倒是自信的很,怎知一定考得中,一定能入殿試?」
薛崢大笑起來,笑罷言道,「我若連這點能為都沒有,何談日後,何談許你前景?原來你卻連這個都不信我。」
周元笙佯怒道,「又與我何干?是你自己名利心甚重,不必攀扯上我做緣由。」
薛崢不以為忤,淡笑道,「我們這樣人家教養出的子弟,若心中連家國抱負都沒有,那便只能淪為紈絝。何況我還有著自己的私心,倘或能在殿試博得聖人青眼,我便可向他開口求懇一樁事。我不必說究竟是何事,你心裡清楚。」
不是沒有一絲感動,可惜現下所有的話不過是一番假設,周元笙低眉莞爾道,「我不清楚,我原本是個傻得不像話的人,猜不透——似你這般才俊心中所想。」
薛崢氣極,無語凝噎良久,方無奈嘆道,「阿笙,你說反了,你原是極聰明的一個人,我什麼心思都瞞不過你。你只是在裝傻,從看到我進來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裝傻,可惜你太明敏,裝傻並不是你擅長之事。」他垂目苦笑兩聲,接著道,「但我不會怪你。你是女孩子,這些事情原本就不該你去掛懷,更不該你去殫精竭慮,真要那樣,就是我的罪過。你只要好生待在周府,等著那個你此刻不信,或者不敢全信的消息就是。我不會問你情不情願,我只當我們之間早已不言自明。」
話已至此,周元笙自覺無復多言的餘地,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他們身邊的那些人。說到底,他不會懂得,她看上去得享榮華,安穩愜意,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可有被這世上誰人需要過,被誰人惦念過,如果連生身父母都能將她遺忘,還有什麼人會將她奉若至寶?
其後幾天里,薛崢白日陪著周元笙吃茶閑談,作畫下棋,晚間便轉去船舷另一側的廂房,且離她距離甚遠,雖則船上服侍的諸人皆裝作看不見他一般,他仍是恪守著禮儀,如履薄冰。
船行緩慢,可待到第六日一早,便也即將靠岸金陵碼頭。周元笙換了蜜合色水紬襦裙,沉香色水緯羅緞襖,通身顏色皆算不得富貴喜氣,看得彩鴛直嘟嘴道,「姑娘回家是喜事,何必穿戴這麼素凈,老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只怕喜歡熱鬧顏色更多些。」
周元笙一笑道,「既是回家,就該做家常打扮。何況哪裡能討得所有人歡心,我只能顧得上自己的心意罷了。」
待到船靠岸停穩,周元笙也到了不得不和薛崢揮別之時,他眼裡繾綣著一抹極是溫柔旖旎的眼波,雖是一閃而逝,終是讓她的心砰然了一瞬。說了幾日的話,到了此時,也唯有彼此互道一聲珍重而已。
周元笙下船登岸,只見岸上已停靠了一輛翠蓋車,一眾丫鬟僕婦雁翅排開,正在此等候她。少頃,便有一位著紫袖襖的中年婦人上前,滿面含笑,福身道,「請大姑娘安,太太打發奴婢們前來迎姑娘,姑娘一路辛苦,請上車回府罷。」
周元笙含笑點頭,搭著那婦人的手向前行去,忽然心念微動,只覺得身後那綺麗畫舫中,正該有一道殷殷望向她的目光,她想忍住不回首,卻還是禁不住鬼使神差般回眸探看。腳下猝然頓住,幸而她這一番舉動在旁人眼裡看去不甚突兀,眾人只當她想再看看身後的風光,便也駐足一刻,等候著她。
到底隔得遠了,她並未探尋到煙波上的蹁躚身影,只望見身後巍峨磅礴的鐘山,在遼遠天際和浩淼江水之間綿延起伏,勢如蟠龍。
北控大江,南憑聚寶,西接石壁,東傍鍾阜,這不是李青蓮詩中蒼蒼金陵月,空懸帝王州中寂寥落寞的金陵,而是國朝最風流繁盛的都城——金陵。
周元笙笑得一笑,無論將來如何,她的故事總會在這座城池中發生。她迴轉過身,對著那婦人淺淺一笑,便即昂首舉步而去。既是註定要留給那人一記背影,她寧願要留一記從容不迫,昂然自信的背影。
車行大半日,終於轉入一條繁華街市,周元笙掀開帷簾一角,只見眼前出現一座恢弘府邸,知道這大約就是襄國公府了。此府邸歷時三代,自有一番氣度,一眼望去已是浩浩蕩蕩佔了半條街,雖規制不及公主宅邸,可若論氣勢,和壽陽公主府也不遑多讓。
周元笙自大門處下車,由適才那婦人並彩鴛二人一左一右的扶了,越步進得府內,行了一刻才望見垂花門,只見兩邊游廊上已站了不少丫鬟婆子,身邊攙扶她的婦人笑著言道,「姑娘是貴客,太太親自出來接您呢。」
周元笙微微一怔,凝目望去,見眾人當中站著一位上穿玄色五彩麒麟補子襖,下著穿花鳳縷金拖泥裙的婦人,遠遠看去,身量清麗苗條,姿容嫻雅,自有一股端莊和悅的態度。
這便是她父親周洵遠的第二任妻子,博陵侯最小的女兒段玉寧。周元笙忙快行了幾步,至段夫人面前,蹲身告罪道,「不知太太在此,阿笙今日歸家,竟讓太太在此等候,真是折殺阿笙了。」
段夫人忙笑著將她扶起,兩廂一照面,那段夫人眼中便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旋即也就隱入一片笑意中去了,當下段夫人拉起周元笙的手,兩人相攜著一路朝內院走去。
等到太太和周元笙去得遠了,適才陪侍段夫人在此等候的外院僕婦才鬆了一口氣,她們自是不必進內中伺候,便也隨意閑談兩句就預備散了。
偏巧有那因三急來晚了的婆子,一時匆匆忙忙跑來,卻見人已散了,倒頗有些後悔沒趕上在太太跟前露臉的機會,又不由好奇那闔府上下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大小姐是何模樣,便一個勁地湊近那閑談眾人之中,好奇問道,「你們都瞧清楚了不曾,素日都傳咱們家大小姐生得是一副傾國傾城貌,這話可當得真么?」
當即有人略略撇嘴道,「也還罷了,是個絕色的,可也當不得那般誇讚。」
話音未落,已被人擠了兩記,反駁道,「怎麼當不得,我瞧著就好,往常來咱們府上那些親戚家的姑娘也好,各府來登門做客的姑娘也好,我還沒見一個能趕上方才大姑娘容貌的。你說不好,倒是舉個強過她的人來,也讓我們評議評議。」
眾人一時七嘴八舌,有同意的也有搖頭不語的,那晚來不曾照面的婆子急道,「你們過後再爭去,且給我說說她究竟長得什麼樣,回頭我碰著可別認不出,那就不好了。」
自來美人三分容貌,七分氣度,那周元笙如何美法不難描繪,可若說五官樣貌,卻也難住了一眾人等。尋思了半日,終是有人開口總結道,「大姑娘是瓜子臉,白皮膚,一雙大眼睛極有神采,兩道秀眉像是畫上去的,還透著股子英氣。就像是花中的牡丹,又比牡丹秀麗。反正那月宮上要是真有嫦娥的話,大約也就是姑娘那般相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