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暗香浮動

60.暗香浮動

李錫琮與周元笙二人一坐一站,彼此凝望。一縷陽光透過窗欞輾轉射入房中,剛好落在二人面前的書案上。隔著燦金色的光芒,她看見他眉間有一道若隱若現的摺痕,那是經年蹙眉積習下生出的印記。若非面對面相顧,若非他此刻被陽光晃得再度皺起眉來,她幾乎忘記了,方才說著那番話的人,原本是一個多麼擅思慮,多麼難猜度,又多麼精於猜度旁人的一個人。

她心裡這樣想著,臉上便現出淡淡的澀然。李錫琮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心意,於倏然間展開了雙眉。陽光依舊是刺目的,他卻不再畏懼,不再放任積習,平靜坦然地望著她。她於是得以看清,他黝黑色的瞳仁被鍍上了一層金色光韻,閃耀著一抹動人神采。

周元笙在心底無聲喟嘆,他肯為她展眉,或者說他肯為適才那番話展眉,於他這樣一個,一直將心包裹得密不透風的人而言,已可算作極大的退讓,極大的誠意。她慢慢地笑了起來,誠如他所說,那是他們之間最好的關係,最佳的相處方式,最完美的結局,便如眼前這道陽光隔絕下的靜默相對,也許便是他們今生能擁有的最好的時光。

昨日種種,只可活在昨日里,亦可於這話里,於這注目間,盡數拋下,一笑泯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叩房門,李錫琮先回過神來,咳了一聲。只見梁謙推門入來,欠身道,「王爺,京師調任來的宋長史已至,請王爺鈞旨,前來進見。」

李錫琮點頭道,「請他進來罷。」梁謙得令而去。周元笙忙道,「你有外客,我先出去就是。」李錫琮擺手道,「是王府長史,也不算是外客,此人和薛崢是同年,同進士出身,今年不過才二十。」因又笑道,「你素來不懼見人,何用迴避。」

周元笙笑了笑,搖頭道,「我一個內宅婦人,見外男做什麼。回頭傳將出去,自然有人編排你的好話!我先回去了。」見李錫琮微微頷首,方移步走向門旁。

才要邁步出去,忽又想到什麼,借著推門扭身的功夫,偏過頭沖他一笑,緩緩道,「等你處理完前頭的事,再過來尋我罷,我等著你一道用午飯。」見李錫琮應以淡笑,才轉身步出了書房。

周元笙走出前院,便看見迴廊處,梁謙正引著一個年輕男子緩步行來。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她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覺得身量頗為清瘦,衣著也甚是簡樸。她略一凝目,便即轉過頭來不再回顧,自朝著內院的方向去了。

偏巧這日天氣極好,園中的芙蕖倒有一多半盛放開來,一時間滿園密葉羅青煙,更有幽幽暗香隨風浮動。周元笙看得興緻忽至,命人將藤椅、几案、紈扇、拂塵等物擺在水邊柳蔭下,自取了一本《文選》,隨意翻看。

「姑娘,這是今年新下的小龍團。」彩鴛於私下無人處,仍是習慣以舊日稱呼喚她,因捧了茶放在小几案上,輕聲問道,「聽說咱們府里來了位新長史?」

周元笙嗯了一聲,「往後可有人管著你們了,怨不得府里人都留意這個。」彩鴛笑道,「我倒不為有沒有人管,反正他管不著我。只是聽外頭伺候的小丫頭們閑聊,說起來,那位新長史是個模樣極俊的年輕人。」

周元笙斜睨了她一眼,隨意點了點頭。彩鴛便接著道,「只是她們也沒見過什麼世面,依我說,能有多俊?還能趕上從前二爺的模樣不成?」話才說完,又自悔失言,忙又捂住嘴,半晌沒敢多言。

周元笙素來是個心大的,從不在意這些,只是看她一副緊張的樣子,忍不住打趣道,「你也不過就見過一個薛崢,整日掛在嘴邊。也不瞧瞧如今是在誰的府里,不誇男主人也就罷了,還敢提旁人來比較,可見是真不拿你主子當回事了。」

彩鴛想了想,點頭笑道,「倒也不是這話。王爺自有王爺的好,只是王爺是越看越耐看,不似從前薛二爺,那是任誰見了都禁不住要讚歎一聲的美男子。」

周元笙抿嘴笑道,「耐看?是越看越發冷罷?」彩鴛聽了一徑搖頭,頗認真地道,「我倒覺得王爺是越看越暖,乍看之下是冷硬了些,可若真接觸下來,才知道他心裡還是知道疼人,知道關心人的。就說他一個爺兒們家,年紀輕輕在外頭帶兵打仗,單靠謀算手段便能叫那麼些個年紀比自己大的人聽命?必定是做人做事有能令人敬服的地方。他們男人家管那個叫義氣,用在女人身上就是疼惜。會疼人的男人,可不就叫人心裡頭覺著暖!」

一番話雖拉拉雜雜,也像是有些歪理。周元笙聽得發笑,也懶得和她爭辯。兩人如是閑扯一陣,方停了話頭,仍舊命小丫頭上前,手執拂塵驅趕水邊蚊蟲。

待日上中天,池中暑氣漸生,周元笙合上書預備回房更衣。將將起身,卻見梁謙正帶著方才那清瘦男子穿過花園。眼見雙方已是避之不及,梁謙便攜著那男子迎上來問安。

直到近前,她才看清那男子面貌。只因他的面色過於蒼白,連唇色也淡得好似隨時會化去一般,是以遠處便看不真切。觀其容貌倒是極為清秀,若不是一身上下皆帶著些病態的瘦弱,亦可算是一個俊逸標緻的少年。就只是看不見他的眼睛,皆因此人一路行來,竟是低垂著雙目,半點也不曾有抬起的意思。

行至面前,那清秀之人仍是不敢抬眼,躬身行禮,幾乎一揖到地,「臣宋蘊山拜見寧王妃,王妃萬福金安。」

周元笙含笑道,「宋長史免禮。」見他直起身子,卻仍是垂目望地,不覺一陣好笑,閑閑寒暄道,「宋長史籍貫何處?來到燕地可還適應?」

宋蘊山欠身道,「臣祖籍崑山,自幼在揚州長大。此番初次來到燕地,並無不慣,多謝王妃關懷垂詢。」

他語音清澈柔緩,雖望不見其雙眸,卻令人有如沐清風之感。周元笙一笑道,「原來宋長史的家鄉,離我的家鄉不過驅車一日之遙,在此地相逢,亦可算是他鄉遇故知。」頓了頓,復贊道,「我曾有幸隨家人上過揚州,當真是紅塵中第一等富貴風流所在。要長史拋舍那等繁華,來這苦寒化外之地,真是難為了。」

她說話間,早已注意到宋蘊山其人頭戴襆頭,身著半新不舊的一件藍衫,端看裝扮已感覺到有些清寒,是以提到揚州繁華時,特意盯著他著緊地看了看,卻見他仍是低著頭,半晌並不曾答話,只是垂下的袖口微微的晃了一晃。

周元笙不解此人是不善言辭,還是木訥羞澀,只是想起李錫琮那樣一個鋒銳尖刻、凌厲硬朗之人,偏生被指派了這樣一個拘謹少年,也不知日後該怎生相處。一面想著,一面已暗暗使眼色給梁謙,示意他將人帶下,省去這般無言的尷尬。

梁謙收到暗示,忙笑著道,「臣奉命引宋長史略微熟悉一下府中格局,如今給王妃請過安,也好再去別處,臣等這就告退了。」

周元笙點頭道,「宋長史辛苦,梁總管好生照看著,若有什麼需要,隨時來回我就是。」

王府長史的俸祿自有朝廷給付,周元笙不過隨口盡一句地主之誼的客套話,卻不想到了這會,那宋蘊山忽然間抬起了頭,目光澄澈的在她臉上一轉。剎那間竟是呆在了原地,其後一張素白的臉騰地紅起一道,因膚色過白,愈發顯出紅的突兀,便像是劈面被人攉了兩掌一般。

周元笙微微有些詫異,亦有些被冒犯之感。那宋蘊山想必也自覺到了,慌忙垂下頭去,半日聲音發顫,深深揖道,「臣失儀,請王妃降罪。」

周元笙略踱了兩步,側過身子,便可看見他垂著的睫毛正自抖個不停,想來是嚇得不輕,便以團扇掩口,一笑道,「長史不必緊張,想來是我生得太過唬人,是以將長史驚嚇住了。只是今日一見,還望長史能記住我的樣貌,來日若碰上了,可別再被嚇著才好。」

宋蘊山如何聽不出她的調侃和解圍之意,心口微微一松,穩住了聲氣道,「王妃說笑了,臣實在慚愧。不敢欺瞞,臣適才失態,實是因數月前,曾在翰林院有幸窺見太子妃殿下玉容。聽聞王妃是殿下長姐,卻不曾想到王妃與殿下生得並不相似,一時心下好奇,才引發失禮之舉。幸得王妃見諒,臣惶恐之餘,感激不盡。」

這番話倒是說得一氣呵成,且無論真假,足可以抵過方才難堪,何況更有他言語間自然流露的誠惶誠恐。周元笙覺得此人頗有些獃氣,不免暗自發笑,又聽他提及太子妃,便隨口問道,「長史從前在翰林院任職?何以有機會見過太子妃?」

宋蘊山欠身道,「臣早前曾在翰林院任檢討,因經筵之故得見太子殿下,其後機緣巧合得以窺見前來等候殿下的太子妃娘娘。」

周元笙聞言,已隱約猜到彼時情形,看來太子對周仲瑩果真情誼甚篤,竟是一時一刻也離不開。而眼前之人,當日只是個從七品的檢討,筵講之時也不過遠遠侍立在外圍,一個走神間瞥見外頭掀簾探看的東宮妃也確屬機緣巧合。

她無意再去探問,笑著道了句原來如此。索性也不等梁謙再行告退,含笑點了點頭,便即邁步先行離開。

然而一路之上,腦海中卻不斷蹦出周仲瑩秀麗絕倫的臉龐。屈指一算,彼此分開竟已有大半年的光景,雖說平日偶有書信往來,也不過止於尋常問候之語、家中境況等事。初為人婦那些或歡喜或忐忑的心境,卻並無一點涉及。

想到此處,不禁微微一嘆,她和這個妹妹的緣分終究是淺了些。所幸知悉她得太子愛重,也能令自己稍感寬慰——她是真心盼著周仲瑩能有美滿的姻緣。只是轉念間聯想起李錫琮的坦誠之言,心中又倏忽掠過一層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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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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