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曰歸曰歸
119、曰歸曰歸
「這回是真病了。」張釗至晚方回,武氏起身相迎,迫不及待、幸災樂禍說道。魏國公、國公夫人前陣子把閤府都折騰得夠嗆,武氏這庶子媳婦當然也不能倖免;如今國公夫人真病了,她心中頗有些意。
張釗淡淡瞥了妻子一眼,微笑道「國公夫人無非是憂心三哥,一時氣著了,也是有;但願她點康復,否則……」張釗沒再往下說,不過意思是很明顯:國公夫人若一直病著,子孫要侍疾;若不幸去了,痛,子孫要丁憂,這一丁憂,便是三年;三年之後,能否起複還難說。
武氏矜持笑笑,「我哥哥說了,像您這樣,位高權重,二品大員,依舊例可以奪情。」天朝律例,凡死了爹媽人,必須要丁憂;但如果他位置實重要,實走不開,由皇帝特批,可以不回原籍丁憂,強忍失去親人痛苦,依舊忠職,依舊為國為君為民效力,這就是「奪情」。
張釗看武氏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奪情?孝武帝時首輔管琳父親去世時曾經被「奪情」,管琳一再上書要求回籍丁憂,孝武帝一再不許,強行留下管琳;後來,管琳失勢,便被罵為「禽獸不如」,父親去世了,他居然不哀毀骨立,居然還有心思辦公務,枉為人子!
如今魏國公府已是日漸沒落,這當兒不夾著尾巴做人,還想出什麼風頭?妻子也好,大舅子也好,真是不知所謂。張釗微微皺眉。
武氏卻是興緻很好,對丈夫眼神視而不見,抿嘴笑道「要說起來呢,兩位長公主尊貴是夠尊貴了,卻也都是命苦。」福寧長公主如今有駙馬跟沒駙馬一樣,竟是守起了活寡;青川長公主就甭提了,自己已是病得將死,駙馬又看破紅塵,出了家。
金枝玉葉公主又怎麼了?還不如自己這閣老嫡孫女,夫妻恩愛,兒女孝順。武氏笑吟吟端著只官窯脫胎填白蓋碗,看著碗中一枚枚茶葉像旗子一般,煞是好看,且又清香撲鼻,心情很是愉悅。
張釗疲憊閉上眼睛。朝中內閣才換了一撥人,形勢迥異,正是讓人費心費神時候,偏又出了張意、張銘事,是雪上加霜。「今兒怎回來這般晚?」武氏愜意喝著茶,隨口問道。
「去了趟戒台寺。」張釗聲音,和這寒冬天氣真是匹配,也是冰冷。
戒台寺?那不是張銘落髮為僧寺院么?武氏驀地抬頭,見丈夫面容不悅,才驚覺: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張銘出家,對魏國公府來說,其實是件好事。魏國公府因為吳王,這些年來一直受皇帝冷遇,連張釗仕途也受影響。如今張銘一旦出家,張意再遠嫁山陽,帶走張念,魏國公府便等於和吳王無甚干係。
也正因為這一層,魏國公對於張銘出家這件事,感情上雖然難受,理智上卻知道是好事;而國公夫人則不管不顧,兒一聲肉一聲哭叫著,結結實實昏死過去了。
丈夫仕途絆腳石沒有了,自己看著不順眼「婆婆」氣病了,這都是好事。武氏心中高興,掩蓋都掩蓋不住。一時得意忘形,卻忘記了,張銘性情溫和,對庶弟並無苛待;張釗又重感情,張釗和張銘兄弟二人,多年來情份一直不壞。張銘出家,張釗心情怎能好?
「還有公務要處置。」張釗心中煩燥,借口有公事,逃到書房躲清凈。武氏眼睜睜看著丈夫急急忙忙走掉,咬緊了嘴唇。幾十年夫妻了,自己不過一時失態,他竟這般不留情面!
生了半天悶氣。武氏忽想到一件事,又樂了:張釗和張銘不過是兄弟,自己已是受了池魚之殃;那孟悠然,她丈夫可是張銘親生子!這會子,還不知孟悠然打什麼飢荒呢。公爹出了家,丈夫能有好臉色么?
想到倒霉人不止自己一個,武氏氣平了。
此時,張並正靠悠然身邊,悶悶傾訴,「我都說了,我不怕連累,讓他住到咱們家裡來,我和你,定會好生孝敬他;還說他若是誠心理佛,咱們家中設佛堂不是也一樣?或者做個家居士也好。可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不肯睜開眼睛看我,也不肯開口說話,只閉目誦佛號。」愁死人了,悶死人了。后張釗、張錦、張並,全沒了法子,只能怏怏出了戒台寺,無功而返。
悠然輕撫他鬢髮,柔聲說道「從前,我一家寺廟看到過這麼句話:飽愔世事慵開口,會人情只點頭。爹爹他,許是累了,咱們便由著他,讓他好生歇息罷,可好?」人家累得想躲開十丈紅塵,你們偏要打著親人旗號去強人所難,真是不厚道呀。
一個人不想說話時候偏有一幫人圍著他,跟他啰嗦,要他說話,唉,沒眼色,真是沒眼色。
「飽愔世事慵開口,會人情只點頭?」張並默默重複一遍,心中悵然,自己果真沒有父母緣?
妻子溫柔動聽聲音響耳邊,「我有時心情不好,偏到了佛堂,只人誦經念佛,便覺心平氣和;佛堂是聖潔之地,爹爹願聖地修行,求得心靈寧靜,實是一件好事。」
「可是,太苦了。」張並猶豫道。僧人修行,要做早課,做晚課,吃不好住不好,張銘自幼錦衣玉食,如何能吃得消。
「身體上苦,不算什麼。」悠然嘆息,「心裡苦,才是真苦。」
見張並意有所動,寬慰他道「戒台寺不遠,咱們常去看他老人家便是。」又拉起他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微笑道「等這孩子生下來,咱們抱給爹爹看。你猜爹爹看了孩子,還舍不捨得不回來?」
張並眼睛里有了笑意,趴妻子肚子上,絮絮跟孩子說話,「乖女兒,以後爹帶你玩耍。」悠然忍俊不禁,「你怎知道是女兒?」
張並得意道,「我當然知道。這孩子一點不鬧人,這麼乖巧,一定是閨女!」得意完,又一本正經跟妻子說,「咱們不是說好了,先生個閨女,哥哥要看你小時候樣子。」
真受不了。你當這是訂貨呢,你想要什麼就是什麼。悠然呻吟一聲,仰身躺下,跟這樣人沒法溝通了,睡覺,睡覺。
張並一點自覺性沒有。緊跟著躺下來,抱住妻子,喋喋不休說著孩子生下來定會像她娘親一樣聰明,一樣美麗,一樣可愛……這是那個沉默寡言高大男子么?悠然迷迷糊糊聽著,不知不覺間已是睡著了。
第二天晚上,張並用控訴眼神盯著悠然,「昨晚我跟你說話,你都不理我。」只管自顧自睡覺。丈夫她耳邊說話,她當成催眠曲。
「孕婦愛睡覺嘛。」悠然笑咪咪。懷孕有懷孕好,都不用費神找借口,「昨晚你跟我說什麼了?」微帶歉意,捉住丈夫手,殷勤相問。
張並舉起妻子小手,放到嘴邊親了兩口,笑道「我是想問你,過幾日阿意成親,咱們送什麼給她好?」青川公主眼見得是不行了,得讓張意些成親。
「她要跟向曦回山陽居住,咱們送她山陽房子跟莊子罷,實用。還有些金銀首飾,也是少不了。銀票多帶些,防身。」悠然早已打算清楚了,他只這一個異母妹妹,多陪送些好,心安。
張並大為高興,「我媳婦兒真好。」張意婚禮是禮部操辦,一切按禮制來,不會太鋪張,也不會太寒酸,只是,婚禮會冷清些。向家已是沒人了,張家,張銘出家了,自己也不能去;人既然不能去,那便多送禮罷。
那都是你財產好不好?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悠然毫無夫妻共同財產觀念,只覺得家裡財產大多是張並,對他高興,實不能理解。
三日後,向曦、張意成婚。婚禮次日,向曦便命人收拾行裝,打算三日回門后,便起程回山陽。
「竹林七賢,郡主可聽說過?」向曦淡淡道「他們二十餘年隱居百家岩,咱們便是回那裡。」
「夫君先祖,是向秀?」張意心中有疑惑,面上卻什麼也不露,只溫柔應道「好。」一句多餘話也不問。
張念顛顛跑過來,「姐夫,百家岩好玩么?」雖然離開爹娘不好,可能跟著姐姐姐夫,也知足了。
「有山有水,風景秀美,」向曦微笑,「岩石,是紅色,很好看。」張念拍手笑道「那我豈不是能整日遊山玩水?」
張意伸手攬過張念,「弟弟,你身子不好,要家中休養。」張念嘟起嘴,「整天悶房裡,沒病也有病了。」
向曦注視這對姐弟,慢吞吞說道「百家岩附近有個叫溫盤峪峽谷,四季溫暖如春,阿念可以去玩;且又盛產草藥,正好慢慢給阿念調理身子。」
張意心頭一暖,他肯徹底放棄仕途娶自己,又這般照看阿念,逆境中得婿如此,夫復何求。
張意並不知道向曦為什麼要娶自己,只隱約知道向曦是張並朋友,他是為了哥哥才娶自己么?張意不知道,也不敢問。
經歷過苦難,她如今只想安安分分過日子,再不想擔驚受怕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不敢回山陽。」向曦聲音中掩不住惆悵,「如今,卻是不得不回了。」娶了婦,總要廟見,總要祭祖。
「不敢回山陽」,是因為全家人都死於瘟疫吧,張意壯起膽子,走近向曦,輕輕抓住他手,想安慰他。
這怯怯樣子,我很可怕么?向曦搖搖頭,握住張意手,「張並托我照顧你和阿念。阿意,跟我回家罷。」
作者有話要說:「曰歸曰歸,心亦憂止」出自《詩經小雅採薇》,說回家啊說回家,心中憂思多深沉。
明後天時間都寬鬆,應該可以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