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胡維容雖然有些忐忑,但她很好地將這一絲忐忑給掩藏了起來,看上去依舊平靜。
「還請殿下聽我細細道來。」
「自從先皇去世之後,先皇留下的嬪妃,悉數都被遣往高陽殿頤養天年,我自忖青春年少,不願就這樣虛耗下半生光景,便主動向陛下提出,想充任內宮女史,掌內宮書局,陛下同意了,另賜我先皇昭儀的位分,這樣我便可以在藏書閣自由出入。」
不得不說,夏侯渝先前也將胡維容往壞處想,以為她想以色相誘達到什麼目的,現在看來,卻是自己想錯了。
不過夏侯渝面色如常,並無半分尷尬歉意,他對胡維容本來就沒什麼好印象,自然也不可能因為這番話而改觀。
胡維容道:「乙酉宮亂,外面雖然傳得沸沸揚揚,但大部分都是道聽途說,當年還有許多內情,不足為外人道,先帝甚至不讓史官記載在起居註上,而後新帝登基,時過境遷,更沒有人去追究,然而我卻是當年的親身經歷者之一,這些事情,我借著出入內宮藏書閣的便利,通通都將其記載下來,前因後果,包括宋氏那些人的臨終遺言,也無一遺漏。」
說到此處,夏侯渝方有些動容:「你繼續說。」
胡維容:「我知道肅王妃在邵州修史的事迹,也知道孔大儒想為女子立傳而遍尋史料的事情,在我看來,乙酉宮亂里的這些嬪妃宮女,雖然平生籍籍無名,更無豐功偉績,別說跟帝王將相相提並論,只怕連稍有名氣的文人,也大大不如,然而她們被先皇逼迫走投無路,卻有膽量奮起反抗,乃至付出性命亦在所不惜,彼此之間的情義,更足以感天動地。」
「當年礙於先皇在位,我等雖內心暗自同情,卻不敢出言求情,唯恐觸怒先皇,自己性命也難保,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赴死,而後新帝登基,更不可能准許這等於先皇名聲有礙的內宮秘事流傳於世。故而今日趁著肅王殿下來此的機會,我願將這些東西悉數奉上,以備朝廷修史之用。其中更有一本內宮札記,為我這幾年將所見所聞親筆記下,想必對了解魏國後宮情形,也能派上些用場。」
夏侯渝這才知道自己小看了胡維容,這女人當年從一介地方官的女兒被選入宮,而後又歷經兩代皇帝,看見魏臨執掌大權,就毫不猶豫地倒向他,又借著擁立之功而在後宮繼續生存,直至今天。
關於魏臨奪宮的那段往事,後來夏侯渝也曾聽顧香生提過,隱約知道魏國先帝那道遺詔,其實也脫不開胡維容的手筆。
這女人其實是徹頭徹尾的利益主義者,哪邊利益大,她就往哪邊投靠,但你不能因此說她不對,因為聖人也說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而她最聰明的地方,是她很清楚什麼是自己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做的,像現在,她想讓自己脫離魏宮,就不會蠢到利用色相來達到目的,而會選擇「投其所好」。
「你很聰明。」夏侯渝看著她道。
胡維容苦笑:「多謝肅王殿下誇獎。」
夏侯渝:「但我有些奇怪,當年你助魏臨登上帝位,不可能知道魏國會敗亡,那時候為何你能耐得住寂寞,選擇在藏書閣消磨光陰,而非從魏臨身上下手,讓自己爬到更高的位置呢?就我所知,你並不是喜歡過清苦日子的人。」
胡維容倒也坦蕩:「殿下說得不錯,當年入宮,我本也是抱著青雲之志的,奈何後來宮變事發,讓我意識到先帝並不是一個好伺候的人,正好我善於臨摹先帝手跡,陛下看中這一點,提出合作,我也答應了,等到陛下登基,問我想要領什麼賞時,我便意識到,后位彼時已有人選,為了立嚴氏為後,陛下連顧四娘都可以捨棄,更何況是我這樣無根無萍的小人物?我又非國色天香,還有服侍過先帝的污點,別說皇后了,只怕連高一點的妃位都無緣得到,則天皇后再厲害,從古至今也就出了一個,那等雄才偉略,更非我輩所能及。與其如此,倒還不如乾脆自請閑居,看守藏書,還落得個自在。」
夏侯渝:「那你現在為何又要獻物?」
胡維容見自己說了這麼多話,對方也沒有趕他走,這才放下心道:「我知道陛下歸降之後,這魏宮裡頭的一干人等,必然都是要隨之同往上京,聽候發落,好一些的,興許還能繼續跟在陛下身邊,差一些的,指不定就要被發配給齊人為妾,甚至沒入賤籍了。殿下天人之姿,胡氏萬萬不敢仰望,更不敢有分毫妄想,只盼殿下看在我獻物有功,又是昔日故人的份上,許我一條生路,讓我的名字不必列入魏宮之中。」
夏侯渝挑眉:「這樣就足夠了?你所求僅止於此?」
胡維容垂首:「妾前半生歷經跌宕,後半生所求,不過一樁如意姻緣,若殿下能成全,妾當感激不盡。」
夏侯渝:「你的第一個願望,我可以答應,不過你所獻之物,我要先帶回去,若肅王妃也覺得確有價值,你的第二個願望,我也可以酌情幫你達成。」
胡維容大喜拜謝:「殿下大恩大德,妾當銘記於心,沒齒難忘!」
夏侯渝:「軍中多男子,不方便你停留,這樣罷,既然你已經逃出來了,我會讓人尋覓一處民居,你先住下來,待我回京料理妥當,再讓人接你過去,你看如何?」
胡維容:「讓殿下費心了,妾聽憑安排,不過妾帶著侍女出來,人力有限,隨身只能帶著那一本札記,其餘書籍仍藏於內宮,殿下若是接手魏宮,還請多加留意這批書籍。」
夏侯渝:「到時候我會派人入宮清點,你就跟著一併進去查看點收罷,有你在,想必不會有所遺漏。」
胡維容不想跟魏臨打照面,自然也不願意回去,沒想到這句話說出口,卻是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她只能苦笑:「謹遵殿下命。」
……
十月初十,魏臨開城率軍民出迎,上交玉璽,奉齊帝為主,自此,魏國歸順。
史書上興許寥寥數句便能帶過,但在當時來說,卻遠遠沒那麼簡單。
首先是清點魏宮財物。這些財物都是要分批運回齊國去的,加上後來魏臨獻的那一批,這些東西為數不小,但是齊國大軍千里迢迢跟著過來征戰,打下魏國,將士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軍中難免會有見了財物眼紅的,如果等到回去之後再封賞,有些人按捺不住,或者覺得自己官職太低得到不多的,就會直接在潭京里搶奪,對那些達官貴人甚至平民百姓下手,這又牽涉到軍紀的問題,也會影響民心治安。
所以夏侯渝就做主先拿出一部分金銀,讓魯巍分給底下的將士們,以此犒勞他們的戰功,再寫奏疏上報齊君,又嚴令他們不得在城中劫掠,其中有一兩個違反軍紀的,當時就被魯巍斬于軍前了。殺雞儆猴,其餘人也就跟著老實下來。
其次還有魏國宗室、宮婢的安置問題。魏臨和魏國宗室必然是要被送去齊國的,哪怕被當成吉祥物擺設供起來,齊國也不可能允許他們繼續留在這裡,於是魯巍那邊需要分出兵力護送他們去上京,其中像將樂王府老王妃和靈壽郡主魏初,萬春公主等,這些人俱是女眷,於大局關係不大,與顧香生也素有舊交的,夏侯渝便沒將她們列入名單中,反讓她們留下來,繼續在原處居住,又派了士兵保護,避免她們受到騷擾。
至於那些魏宮裡的內侍奴婢,夏侯渝簽了手令,給他們發放遣散費,一一遣散,少數像楊谷那樣的近身侍從,則被允許跟著魏臨赴齊。
這些事情梳理起來並不複雜,但真正做起來,卻是千頭萬緒,譬如清點魏宮財物一項,沒有一月兩月,必然是做不完的,魏國宗室也不可能一口氣就送過去,還得分批護送。
如此這般,待忙到來年一月時,魯巍就發現肅王日復一日逐漸焦躁起來,整個人由里到外透著一股焦灼,也並非待人處事變得暴躁,但魯巍與他相處久了,自然有所感覺。
魯巍不明原因,便尋了個機會私下問他:「殿下近來可是水土不服,身上不爽利?」
夏侯渝卻道:「我少年時在魏國度過,如何會水土不服,倒是軍中有些將士不適南方濕熱,紛紛病倒,軍中醫師不夠,還得從城中多尋幾個大夫來看病才是。」
魯巍心說你既然沒有水土不服,那為什麼渾身都焦躁不安,但這話有些交淺言深,卻不太好說出口,他為人謹慎小心,這陣子雖然因為朝夕相處的緣故,兩人熟稔了許多,不過魯巍在沒有充分了解這位肅王殿下的性情之前,絕不會胡亂說話。
但他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夏侯渝見狀就笑道:「魯將軍有什麼話不妨直說,難道我是很不好說話的人么?」
魯巍暗暗鬆了口氣,心說你沒笑之前是挺嚇人的,而且越發像陛下了。
「我見殿下近來有些抑鬱寡歡,不知是否擔心交接不利?若是如此的話,大可不必擔心,魏國已降,餘下瑣事不足為慮,軍中士兵我也下令嚴加約束,斷不至於發生像之前那樣滋擾百姓的事情了。」
夏侯渝嘆道:「亦秀誤會了,你帶兵素來軍紀嚴明,眾所周知,些許害群之馬不足以說明什麼,我之所以神思不屬,非因這裡,乃是另有緣故。」
魯巍今年不到四十,並非世家出身,而是通過武舉當上武將,後來被皇帝破格提拔,又靠著實打實的戰功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可以說是寒門子弟出類拔萃的典型範例,他也感念皇帝的知遇之恩,其忠心自然毋庸置疑。
這些人心裡也是有一把桿秤的,諸皇子之中,他們自然更願意親近知兵而且善戰的皇子,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只有景王夏侯淳和肅王夏侯渝。
景王脾氣暴躁,難以捉摸,正常人都不愛與他共事,肅王性情溫和講理,也願意禮賢下士,難得的是自己又親身上過戰場,立過柴州的戰功,所以像魯巍,雖然與夏侯渝過往交情不深,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也暗暗點頭,覺得陛下若是屬意這位殿下,將來說不定還能出位唐太宗。
可以說,齊君這些年在提拔寒門子弟的事情上卓有成效,軍中雖然也有鍾銳賀玉台那樣世家出身的武將,但像魯巍這種也不在少數,再過數年,他們將會成為軍隊的中堅力量,這些人也很明白,他們能有今日,全得天子所賜,是以世家會為了家族利益而在政治上有所傾向,他們卻只會效忠於皇帝一人,這次齊君讓夏侯渝過來接手歸降事宜,未嘗不是存著讓他多與武將多接觸的念頭。
國雖安,忘戰必危,這次魏國打下來,很多人勢必會心生驕逸之心,覺得天下莫有與之匹敵,開始自高自大起來,但北邊回鶻人依舊虎視眈眈,西南還有大理,甚至再南邊的蠻族,也不時會起叛亂,這種時候放鬆警惕,等於隨時準備將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人,所以齊君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夏侯渝多看看天下大勢,不要像尋常人那樣沉浸在勝利里無法自拔。
他的目的的確是達到了,這些天見多了魏國宗室的落魄,又看見昔日高高在上的魏帝,如今成了身不由己的俘虜,夏侯渝確實感觸良多,也暗暗告誡自己要引以為戒。
不過他近來焦躁不安,卻是為了另一件事。
魯巍好奇道:「殿下若是方便,不妨說出來,看我能否幫得上忙?」
夏侯渝搖搖頭:「算算日子,我家王妃怕是要生產了。」
魯巍恍然大悟,原來是肅王妃快生了,便失笑道:「殿下不必擔心,女人生孩子嘛,看著險,其實都是有驚無險,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會有事的。」
他畢竟是武人,說話難免不那麼文雅含蓄。
夏侯渝面露憂愁:「話不是這樣說,聽說女人生孩子,都是一腳踩在鬼門關上,我如今身負黃差,不能說走就走,可一想到她獨自一人在千里之外,也不知吃沒吃好,穿沒穿暖,我這心啊,就總是七上八下的,恨不能插上雙翅飛過去呢!」
又不是尋常百姓,哪裡會吃不好穿不暖?想想也知道,肅王妃身邊肯定一群人在侍奉。
魯巍沒想到肅王竟是個愛妻狂魔,當即就聽得嘴角一抽一抽,覺得渾身有些發麻,又不好意思表達出來,只能輕咳一聲,安慰道:「殿下多慮了。」
誰知這一說,夏侯渝彷彿找到了傾吐煩惱的人選,拉著魯巍不放:「亦秀啊,聽說你孩子都快十歲了,當年他剛出生的時候,你們想必歡喜得很罷,你快給我說說,尊夫人生產時是個什麼情景,是否兇險,孩子多久才出來啊?」
魯巍苦笑,他與妻子感情不錯,家裡也沒納妾,但這麼久遠的事情,他哪裡還記得:「殿下恕罪,我委實是不記得了,拙荊生產時,我正好在軍營里,抽不開身,等回去的時候,孩子都降生了!」
夏侯渝:「那尊夫人休養了多久啊,坐月子的時候是不是不能吹風?我聽說連洗頭都不能的,可有此事,我家王妃素來愛潔,屆時怕是受不了的,也不知怎麼辦才好呢!」
魯巍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們一個軍中主帥,一個天潢貴胄,竟然會在魏國討論起這種話題,不由有些無力,他對這種話題實在是不感興趣,奈何夏侯渝興緻勃勃,偏偏又是自己嘴賤先挑起來的,只得默默聽著。
不過他還是因此聽到一個有用的訊息,夏侯渝一口一個「我家王妃」,又毫不掩飾自己對肅王妃的喜愛,夫妻感情向來是極好的,說不得他回京之後,要讓妻子也多上門拜訪肅王妃才是,從齊君這次的態度來看,只怕這位肅王殿下果真要屏雀中選了,若平日里能打好關係,以後行事也方便些。更重要的是,武將先天就不如文官能說會道,朝上有人幫忙說話,效果也是不一樣的。
二人正說著話,外頭便有人匆匆進來,魯巍正想喝斥,卻發現對方是夏侯渝身邊的黃珍,後者神色凝重,甚至都沒朝魯巍看上一眼。
「殿下,京城急件!」他說道,一面將信件遞過來。
夏侯渝接過來拆開,幾目掃過,當下也不復笑容。
魯巍的心頓時提了起來,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心想難道是肅王妃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