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已替換】
賈無欺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蜷縮了一夜,他整個人腰酸背痛,四肢已經完全麻木地失去了知覺。看著他眼前一動不動的岳沉檀,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腳抽了出來,屏住呼吸,輕輕地撐起身子瞧了一眼,只見對方氣息平緩,應該還在沉睡。他輕手輕腳的從床上爬了起來,用大氅和棉被把岳沉檀裹了個嚴嚴實實,這才拎起已經清空的木炭袋子,下了樓。
客棧還未開張,賈無欺移開一張擋門的木板,從縫隙中閃了出去。清晨的播仙鎮,透著一冷清寂寥。黃土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掛著招牌的商鋪大都緊緊關著門,只有一兩家小店,店家似乎剛起,睡眼惺忪地站在店門口,移開頂門的木樁。
賈無欺走過大半個播仙鎮,才找到一家已經開張的小店。說是小店,不過是靠幾根木樁支起的小棚,棚內零散地擺著幾條木凳長桌,棚外插著一柄已經褪色的酒旗。晨風一吹,那酒旗懶懶地掀起一角,似乎還沉醉在酣夢中,毫無生氣。
雖說此刻,大街小巷半個人影也難尋得,但小店的老闆已經生起了爐子,蒸籠冒著熱騰騰的白氣,燒熱的大鐵鍋中,燙著幾壇熱酒,醇厚的酒香穿過封泥飄散開來,讓人忍不住想要喝上一口。
小店中,正有一名客人,也是唯一的一名,正大口大口地喝著酒。他衣著打扮實在算不得體面,如此寒冷的清晨,他居然只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單袍,右側的肩膀手臂光禿禿地暴露在空氣中。只是他肩頭負著九條麻袋,稍微知曉江湖事務的人便知,這人恐怕在丐幫中地位不低,不好輕易招惹。
他首如飛蓬,右頰上有一道十字形的刀疤,若沒了這刀疤,他雖不修邊幅,卻實在算得上個面如冠玉的美男子。可惜這一身襤褸的衣衫,一副放浪形骸的姿態,著實讓人無法把他與潘岳衛玠這樣的美男子相提並論。
賈無欺剛從小店門口經過,就被一個豪爽的聲音招呼道:「路上這位小兄弟,過來一同喝酒如何?」
賈無欺瞧瞧前後左右,除了他之外,一個人影也沒有,只得收住腳步,轉過了身。一轉身,就看見那位狂放不羈的丐幫長老,正炯炯有神的盯著他看。
「閣下是叫我?」賈無欺不確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人光著膀子朝他勾了勾手指:「一個人喝酒實在無趣,小兄弟不如一起。」嘴上雖說得客氣,他的一隻手卻已經抓住了靠在身側的木棍,顯然賈無欺若是不乖乖自己走過去,他就要親自上手抓了。
沒辦法,賈無欺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坐了下來。
「老闆,再來兩壇熱酒。」那人歡呼一聲,朝小店老闆喊道。
老闆一邊低頭擦著手,一邊從蒸籠邊走過來,看著那人腳邊,十分誠懇道:「這位客官,你可不能再喝了!」
賈無欺定睛一看,那人腳邊躺了少說七八個酒罈,還不算被他踩在腳下碎得七零八落的。
「不是我喝。」那人重重拍了拍賈無欺的肩膀,「是這位小兄弟要。」
老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後沒辦法,嘆了口氣,任命地拿酒去了。這人手勁很足,隨便拍幾下,差點沒把賈無欺拍吐血。識時務者為俊傑,賈無欺知道自己一時難以脫身,只能先和這人周旋起來。
「這位兄台,還沒請教尊姓大名。」賈無欺清了清嗓子,問道。
那人端起海碗將碗中酒一口乾掉,這才不緊不慢道:「我叫裘萬盞,唔,人送外號渾裘。」
「混…球……」賈無欺吞吞吐吐地重複著,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想到裘萬盞呷了一口酒,點點頭:「沒錯,正是渾裘,你若喜歡,只管這麼叫。江湖兒女,沒那麼多講究。」自斟自飲了半天,他才突然想起來了一般,看向賈無欺:「小兄弟似乎還沒告訴我姓甚名誰。」
賈無欺方才還沉浸在「混球」這個外號帶來的各種天馬行空的猜想中,這才想到自己還沒自報家門,忙道:「我叫賈無欺,現下正在落霜樓做事。」
「落霜樓?」裘萬盞又幹了一碗酒,皺著眉想了想,「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江湖中有這麼個門派。」隨即他「啪」地一下,將海碗倒扣在桌上,興奮地沖賈無欺道,「快跟我講講,你們這個落霜樓何時創派,掌門又是何人,可有什麼威力非凡的絕招?」
賈無欺忍著笑,一本正經道:「不是我說你,裘兄也真是孤陋寡聞了,我們這落霜樓早在十幾年前便已創派,掌門名諱嘛,不便通報,現有兩名長老,代理幫中一切事務,一名姓金,一名姓錢。至於門派絕技,有一招龍虎雙燉尤為厲害。」
「龍虎雙盾?!」裘萬盞摩挲著下巴,眼睛發亮,「江湖上竟然有人用兩張盾牌作武器嗎,簡直聞所未聞!」他一拍桌子,「小兄弟若是不嫌棄,可否帶我去見識見識這龍虎雙盾。」
「可以是可以,」賈無欺故作猶豫狀,低頭沉思片刻,「只是裘兄恐怕得有這個才行。」說著,他伸出一隻手,兩根手指搓了搓,在裘萬盞面前比劃道。
裘萬盞什麼都不缺,獨獨缺錢。
賈無欺這個要求可算把他難住了,他雙腳把酒罈踩得咯吱亂響,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好的方法。就在這時,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從城門闖了進來,每個人都拎著一根長棍,穿著破爛,走起路來,從頭到腳,哪兒哪兒都漏風。
那群人只朝賈無欺這裡瞟了一眼,就立刻有人喊道:「裘長老在這那兒!」
裘萬盞一看來人,暗叫了聲「糟糕」,站起身來,想要溜之大吉,哪想到腳下全是滑溜溜的碎酒罈,重心一歪,整個人又再次坐在了凳子上。再想逃走,已是為時已晚,那群人鞋子雖破破爛爛,卻走得飛快,呼啦一下圍上了,將這小小的一個酒鋪,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些丐幫兄弟圍將上來,也不說話,一個兩個拄著木棍,瞪著眼睛,直直地望著裘萬盞,那眼神中飽含的內容太多,氣憤、失望甚至還有些委屈,頗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知道的是裘萬盞是他們幫中長老,不知道的還以為裘萬盞騙了他們身家錢財,正巧被抓了個正著。
裘萬盞在眾兄弟內涵豐富的視線中,終於有些不自在的將海碗推出巴掌遠,然後摸了摸鼻子道:「你們,你們怎麼來了……」
一名鬚髮皆白的老人走了出來,十分痛心地指著裘萬盞道:「裘長老,你怎麼又在喝酒!幫主特地交代了,此行恐怕不太平,你又有傷在身,最是不宜飲酒。可你,你怎麼總是這麼不停勸。」
受傷?
賈無欺悄悄覷了裘萬盞一眼,這才發現他破爛爛的衣袍下,確實有若隱若現的繃帶。只是那繃帶不知多久沒換,雪白的顏色早就變得灰不溜秋,和他髒兮兮的袍子渾然一體,很難察覺。
那老人雖然只有六袋,但畢竟年事已高,裘萬盞被他這麼一通說,也不好回嘴,只是有些尷尬地調轉話題道:「祝老,不是讓你們在龍淵山莊等我么,你們何必特意跑到播仙鎮來。」
他此話一出,只聽「撲通」幾聲,幾個年輕弟子已經跪成一排,看向裘萬盞的眼神就像看著負心漢一樣:「若我們不來,裘長老不知何時才會抵達龍淵山莊。幫主派我們隨行,就是為了看住裘長老,一滴酒都不能喝。若裘長老執意飲酒,幫主的任務我們自然無法完成,回去也是受罰,裘長老不如直接殺了我們了事。」
話音剛落,那幾名年輕弟子已經十分熟練地懷中掏出匕首,橫在頸間,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不帶一點耽擱。
賈無欺看在眼中,十分無語。恐怕這招,是專門用來對付裘萬盞的話,用了不下百十來次,才會如此輕車熟路。
裘萬盞看到這番景象,果然十分頭疼。只得連忙站起來,躬下身將那幾名年輕弟子逐個扶起,然後一臉不情願道:「你們何必這樣逼我,罷了罷了,跟你們回去便是。」
說完,他轉向那名老人:「祝老,我身無分文,這酒錢就勞煩你啦。」
那老人雖被氣得吹鬍子瞪眼,但也不能讓丐幫九袋長老冠上吃霸王餐的名頭,只能一邊重重嘆著氣,一邊朝酒鋪老闆走去。
等酒錢清算完畢,裘萬盞又依依不捨地看著鐵鍋邊剛剛燙好的酒,舔了舔嘴唇道:「祝老,要不你行行好,容我帶幾壇酒回去。」
先前還是風平浪靜,他此話一出,只聽又是「刷」地一聲,賈無欺被一排銀光晃得花了眼,這次不僅是那幾名年輕弟子,人群第一排的丐幫弟子全都亮出了匕首,橫在頸間。
「哎。」裘萬盞苦笑一聲,「罷了罷了,我跟你們走還不行嗎。」說完,他朝賈無欺揮了揮手,「小兄弟,有緣再見。」說完,被一幫丐幫弟子簇擁著,出了城。
賈無欺被這群丐幫弟子說自裁就自裁的技藝震驚了,最重要的是,他們靠著此項技能成功地達到了目的——把裘萬盞押回了龍淵山莊。賈無欺轉了轉眼珠,似乎他也學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技能。
從老闆那裡買了一屜包子,賈無欺拎著熱乎乎的包子便打道回府。晨光熹微,天氣已不如來時寒冷,鎮中大道上,也多了許多早起幹活的人。與來時相反,商鋪大都已開張,甚至連落霜樓前的小瓦肆,也已開始做起了生意。一大群人站在瓦肆門口,有的啃著炊餅,有的塞著包子,不管本身味道如何,就著說書先生的故事,都吃得津津有味。
「講什麼本子呢?」賈無欺隨口問道。
「賣油郎獨佔花魁。」一個腳夫正捧著一個饃饃狼吞虎咽,聽到賈無欺的問話口齒模糊地回道。
這故事本沒什麼稀奇,講的是一個色藝俱佳的名妓和清貧忠厚的賣油郎相知相愛,最後結為百年之好的故事。說書先生講得十分賣力,唾沫橫飛,講到賣油郎存夠錢去妓院買名妓一夜時,更是眉飛色舞,手舞足蹈。
這若放到平時,賈無欺一定不耐煩聽完整個故事,可今天卻不知怎麼回事,鬼使神差地,他覺得這賣油郎和花魁真是像極了他和岳沉檀。就像是瘋魔了一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他居然能夠聯繫起來,而且越聽故事,越覺得那兩人的差距與隔閡,都與自己和岳沉檀如出一轍。
自己就是那無權無勢的賣油郎,想與那高高在上觸不可及的絕世花魁結交,簡直是痴人說夢。可話本里,賣油郎最後還是成功了,地位懸殊的兩個人最後走到了一起。
他是怎麼做到的呢?
此時此刻,賈無欺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用賣油郎和花魁來比作他和岳沉檀,從一開始就很有問題。他自認與岳沉檀是友人,而賣油郎和花魁卻是情人。再者說,他或許一窮二白,可與那賣油郎媲美,可岳沉檀,若是能與花魁沾上邊,那才是見了鬼。
深陷情網者,無時無刻都會牽挂著對方。賈無欺這種奇奇怪怪的聯想,或許也屬於諸多牽挂中的一種。
只是賈無欺對這種陌生的情感卻依舊懵懂無知,依舊在努力將它與自己熟悉的友情生硬地歸為一類,卻無法發覺,自己時常冒出的念頭,是多麼不適用於友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