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建築家和攝影師
「……什麼?」
蘇菲愣了愣。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馬佩爾這樣緊張的神情和這般明顯的敵意,就好像前面有什麼魔鬼,一不小心便會把她一口吞下。
「蘇菲,你跟我過來。」
馬佩爾輕聲對蘇菲說完,又對路德維希和奧托點了點頭,「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
「好吧,馬佩爾你可以說了,到底是什麼事?」
「蘇菲……你真的不記得了么?」
「記得什麼?」看到馬佩爾這樣的表現,蘇菲在茫然的同時,又莫名有些緊張,「有什麼事你不能直說?」
馬佩爾擰了擰眉,似乎想要解釋什麼,最終卻只是重複了剛剛的話:「總之,你離那傢伙遠一點。他不是好人。」
「可是馬佩爾——」
「蘇菲,你不要問了。」馬佩爾搖了搖頭,說,「你記住我的話。」
「……好吧。」蘇菲答應下來,心中的疑惑卻只增不減。歷史上的路德維希至少在加冕國王的時候還很正常,而他現在只是個孩子而已。更何況……她對那個少年,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算啦,不說這些。我們現在回去吧?啊……糟了,我們現在在哪兒?馬佩爾,你認得路嗎?」
男孩四處看了看,同樣有幾分茫然:「我也不記得了。唔,蘇菲,你看那邊是不是有個人?」
「嗯?」蘇菲仔細看了看,拍手道,「我們去找他問路好啦。」
「不好意思,能打擾您一下嗎,先生?」
「當然可以。」背對他們的年長紳士放下手中一卷厚厚的紙張,轉過身來,沖蘇菲和馬佩爾微微頷首。
站在面前的老人高大清癯,面容瘦削,頭髮幾乎已經全白了,只在白髮中間夾雜著幾根銀灰色的髮絲。然而他卻有一雙清亮的眼眸,炯炯的目光讓人猜不透他的年紀。
「您知不知道從這裡怎麼回去寧芬堡宮?」
老先生笑了笑,蹲下身子看著蘇菲:「你迷路了嗎,小姑娘?」
「是的,先生,我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您能幫我們嗎?」
「從這裡到正殿可有1英里路呢。你們要走回去嗎?」
「啊,」蘇菲吃了一驚,「居然有1英里?這麼遠!」
「是的。」年長的紳士思索片刻,回答道,「這樣吧,我讓我的助手先帶你們去後面的阿瑪琳堡,再安排人送你們回去?」
「哦,這太謝謝您了。」
「格奧爾格,」他喚來在樹叢中工作的助手,「你帶這位小姐和先生去後面的阿瑪琳堡,然後安排一輛馬車把他們送到寧芬堡宮的殿外。」
「是的,教授先生。」年輕的助手答應著,欠身向蘇菲和馬佩爾行禮,「尊敬的小姐和先生,我們現在可以走嗎?」
「謝謝你,先生。」馬佩爾道過謝,又拉住蘇菲,「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先過去,再讓男爵夫人過來接你。」
「我們一起走不好么?」蘇菲疑惑地問。
「蘇菲,你聽我的就對了——等回到帕森霍芬,我再跟你解釋。」
馬佩爾已經跟著叫做格奧爾格的助手離開,蘇菲按照答應馬佩爾的話坐在一邊的石階上,並不到處亂跑。自從到了寧芬堡,馬佩爾就一直怪怪的,甚至讓她有種很不安的感覺——蘇菲默默地想,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小姑娘,你坐在太陽底下,不會曬得頭暈嗎?」
「啊!」蘇菲猛然驚覺,一下子跳起來,卻因為動作太過突然,眼前有一瞬的黑暗。站在原地緩了緩,她才走到老人身旁。
老人低著頭,正用手邊的經緯儀測量著什麼,不時在手中的紙上記錄數據,又或者偶爾修改幾筆畫好的草稿圖。而那些用黑色線條勾勒出的圖案,看上去很像……某種建築的設計原稿。
蘇菲一下子來了興趣。
「如果您能原諒我過盛的好奇心——」她仰起臉,「我可不可以知道,您是準備在這裡建造什麼嗎?」
「當然可以,」老人說,「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國王陛下希望在這裡修建一個Monopteros。」
「Monopteros……」蘇菲低喃。
她對這種建築形式並不熟悉,卻因為母親痴迷於古希臘的建築,曾經在她小時候當作睡前故事講了很多次。
Monopteros.
這其實是來源於希臘語的單詞,很難找到確切的解釋。那是一種圓形的柱廊建築,看上去有點類似於涼亭,是由幾根柱子圍成一個圓圈,共同支撐起一個頂蓋。它很像希臘建築中的圓屋,雖然並沒有內殿,但功能上幾乎是相同的,都是為了表達對神的崇拜,而並非為了裝飾——雖然隨著這種建築的發展,它的裝飾性功能也越來越得以突出。
「您畫的是設計草稿嗎?」蘇菲湊上去看了看老人手中的圖紙,有點疑惑:「我以為……德意志地區的Monopteros,都是4到8根柱子的。」
「哦,這種說法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唔……」蘇菲含糊其辭,「我也不記得了,可能是從某一本書上看到的吧。」
老人放下手中的圖紙,笑眯眯地打量蘇菲:「巴洛克風格的Monopteros的確多數是由八根柱子支撐的——對了,你知道什麼是巴洛克風格嗎?」
「知道的。」蘇菲點點頭,直覺告訴她,眼前的這個老者並非普通人,「您請繼續說。」
「不過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設計風格。與巴洛克風格比起來,我倒是更加偏愛新古典主義,有一種簡潔大氣的美。」
「啊,」蘇菲用力點頭,「我也最愛新古典主義!建築的本質不是為了『建築學』(architecture),而是為了『建造』(building)——就像申克爾先生說的那樣!」
老人笑了笑:「卡爾·弗里德里希那傢伙,確實是個難得有天分的人。」
「您認識申克爾先生!」蘇菲簡直激動得要嗷嗷叫了。
老人帶著寬容而理解的目光看了看蘇菲:「他如果知道自己有這麼小的崇拜者,一定會很開心。」
「那您怎麼認識的申克爾先生?他像傳說中那樣……嗯,我也說不清,有畫家一般的隨性和想象力?以及工程師的嚴謹?」一口氣問完了一大串,蘇菲這才驚覺自己的失禮,抿了抿唇窘迫地解釋道,「啊,對不起,如果您更夠原諒我的魯莽和失禮——我並沒有冒犯您的意思。不過,我相信一個令人尊敬的年長紳士,是不會跟一個小女孩計較的,對不對?」
老人哈哈地笑了。
「小姑娘,如果你是個普通人的話,我都想收你做學生了。至於卡爾·弗里德里希——我們是在柏林,跟隨弗里德里希·基利教授學習的時候認識的。」
弗里德里希·基利!
蘇菲瞪大了眼睛——又是一個建築大師;而且,是個早殤的天才。
老人的這番話,更加令蘇菲篤定他的身份絕不簡單:「如果(您不介意我的冒昧,我能不能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萊奧。萊奧·馮·克倫策。」
蘇菲吸了一大口氣:「您是……您是宮廷建築師馮·克倫策教授!」
因為對古希臘的建築風格興趣不大,她對於母親各種各樣的故事也常常是聽過就忘。馮·克倫策的作品,她只記得在慕尼黑的老繪畫陳列館、古代雕塑展覽館和位於雷根斯堡的瓦爾哈拉神殿——都帶著濃厚的古希臘風格,柱子與迴廊總是最用心最突出的部分,即使是博物館建築,也如同神殿一般,營造出一種來自亘古跨越時光的永恆之感。
蘇菲忽然很難描述出自己現在的心情。
就好像是學物理的人碰到了牛頓,學繪畫的人碰到了莫奈——你不見得是他的崇拜者,卻仍然忍不住肅然起敬。
「小姑娘,」馮·克倫策笑著拍了拍蘇菲,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的疼愛,「那你也該告訴我,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公主?」
蘇菲點了點頭:「我叫——」
「……蘇菲?」
蘇菲回過頭,帶著一點詫異,一點驚喜,和一點的難以置信——
「艾德加!」
少年似乎彎了彎唇角,可仔細去看卻並無笑意,只有眸中的神色似乎帶著幾分喜悅:
「想不到,還會在這裡遇見你。」
「這可真巧。啊……我還欠你25古爾登的。」蘇菲說完,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可是現在我身上沒有錢——能不能下次再還你?」
「沒關係,您不必放在心上。」艾德加回答道,不動聲色地把稱呼從「你」換成了「您」。
蘇菲擰了擰眉:「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的。」
「從來不用為金錢操心,張口就是五百古爾登;有一個看上去像是僕人的姨媽和一個像是軍官的僕從;再加上穿著華麗的禮服出現在國王夏宮的花園裡——」
艾德加頓了頓,看向蘇菲,眼睛里的神色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令人看不出他的情緒,「您到底是哪一家的貴族小姐?」
蘇菲聳了聳肩:「那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你又是哪一家的貴族少爺?」
「我可不是貴族少爺。我說過,我父親是個石板畫家。」
「普通的石板畫家能夠隨意出入國王的夏宮?」蘇菲歪著頭,審視地打量著艾德加,「我雖然年幼,可並非一無所知。你對我也不誠實呢,來自德累斯頓的秘密警察先生。」
「好吧,我承認我父親並不是個普通的石板畫家——他還是個攝影師。這次是來給國王陛下一家照相。」
「照相?據我所知,路易·達蓋爾是個法國人。」蘇菲挑了挑眉,她對早期攝影技術的了解僅止於此了。
艾德加搖了搖頭:「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達蓋爾一個攝影師。而且父親採用的並非達蓋爾的銀版攝影法,而是濕版攝影的技術。」
「啊……」蘇菲一臉茫然地歪了歪腦袋,「為什麼我有種你在說法語的錯覺?」
「法語可是上流社會的必修課。」
蘇菲沒有絲毫尷尬,反而笑起來:「所以你看,我並不是什麼名門淑女。」
「那你到底是誰?你知道我的事,卻不告訴我你的,這可一點也不公平——」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至少你應當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是巴伐利亞人?」
「哈哈,難道你自己沒有發現嗎,你講話的時候從來不用第二格。」蘇菲笑嘻嘻地揭開謎底,看了看艾德加,說,「審問到此結束,好嗎?追問一個女士的秘密絕不是紳士所為。」
少年無奈地笑了笑:「好吧,我不問了。」
艾德加微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下子生動起來,沖淡了他硬朗輪廓所帶來的疏離感。陽光從湖面上反射過來,照進他的眼睛里,讓蘇菲分不清閃爍著粼粼波光的,究竟是明凈的湖水,還是少年澄澈的眼睛。
「對了,上次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地址?」蘇菲回過神來,「等我回家以後,我一定立即找人把錢給你送過去。」
「雷沃靈大街8號,就在慕尼黑。」艾德加說,「那是一個平板印刷的店鋪,裡面還有一個小型的攝影工作室。店鋪的名字叫弗蘭茨·漢夫施丹格爾——那是我父親的名字。」
「平板印刷和攝影的店鋪……聽起來很了不起的樣子。」蘇菲的眼睛亮了亮,「等我有空就去找你玩!」
蘇菲說著,忽然看到遠處陰翳的樹林中轉過一輛小巧而精緻的敞篷馬車,馬車上的人雖然看不清面貌,但手中舉著的淡黃色陽傘她卻是認得的。
「哦,真抱歉,現在我得走了,」蘇菲轉過身向艾德加道別,提著裙子走出幾步又回過頭沖他招了招手,「過幾天我就去找你!」
「殿下,您等急了吧?」坐上馬車,男爵夫人拉過蘇菲的手,溫柔地問道。
「沒關係。」蘇菲搖了搖頭,「就是這裙子太麻煩了,雖然好看,可穿著一點兒也不舒服。」
「為了美麗,總是要付出一點代價的。」
「希望這代價不會太大。」蘇菲聳了聳肩,「對了,是馬佩爾叫你過來的嗎,喬安娜?他現在在哪兒?」
「馬佩爾殿下和奧托王子在一起。」交談間,馬車已經到達了寧芬堡宮後面的入口處,男爵夫人扶著蘇菲下了車,又對一旁的車夫點頭示意,「謝謝您,先生。」
「謝謝你,先生。」蘇菲也隨著男爵夫人道了謝,與她一同走進宮殿,「那你帶我去找他。」
穿過長長的迴廊,蘇菲搭著男爵夫人的手踏上樓梯。在這座夏宮裡,兩個小王子路德維希和奧托的房間都在二樓的盡頭。
蘇菲轉過拐角,一眼便看到馬佩爾和奧托並排站在樓梯和走廊的相交處,正小聲說著什麼。
然而下一秒,意外發生了——背對著她的男孩突然間後退,一腳踏空,從樓梯的最頂端直直摔下來。
「馬佩爾!」
蘇菲驚叫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拉馬佩爾,卻因為衝力太大,兩個人摔在一起,一直滾落到樓梯底部的最後一級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