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忙碌的婚前準備
帕森霍芬的初秋很美:此時的景緻已經褪去了盛夏的繁華,沉澱出一種成熟而大氣的味道。陽光不再熾烈,一縷一縷地穿過柔軟的白雲,灑在城堡前的花園裡。花園裡的羽扇楓和大齒楊也染上了深紅與鮮黃的色彩,視野里一片明麗清新。
就連天空看起來都彷彿比夏季高了許多,變成純凈透明的淺藍色——如同蘇菲小公主的眼睛。
「茜茜!」
這個時候,我們的小公主正坐在客廳里沙發的扶手上,搖晃著姐姐的手臂,「你快跟我們講講,伊舍爾漂亮嗎?弗蘭茨表哥長得帥嗎?舞會好玩嗎?」
「伊舍爾很漂亮,弗蘭茨他帥極了,不過舞會可沒什麼意思——我甚至緊張得踩到了皇帝陛下的腳。」茜茜摸著妹妹的頭髮,無奈地笑了笑,「蘇菲,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不滿意!」一旁的瑪麗先嚷了起來,「茜茜,你和弗蘭茨表哥是一見鍾情嗎?『我第一次看到你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意識到當我和你在一起,餘下的世界彷彿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就像小說里寫的那樣!」
「哦,瑪麗,怪不得媽咪讓我們少看些小說!」茜茜笑著搖了搖頭,「不,其實並沒有這麼……嗯,怎麼說呢……」
「那茜茜,你怎麼知道你愛弗蘭茨表哥呢?」瑪麗托著腮,疑惑地問道。
「哦,只要你看到他的眼睛……」茜茜的右手撫上胸口,整個人煥發出戀愛中少女獨有的光彩,「那麼溫柔,卻又那麼堅定,當他注視著你的時候,就好像他心裡只有你一個人的存在;還有他榮光煥發的模樣,他對自然的熱愛,他對生活的熱情,他的笑——他的笑讓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
茜茜回過神來,才發現身旁的三個小妹妹都眼眸晶亮地看著她,臉上寫滿了嚮往,頓時有些羞赧:「等你們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不想長大。」這個時候,卻是一向安靜的馬蒂爾德先嘆了口氣,用她如同麻雀一般輕細的嗓音說,「我只想跟媽咪、巴比和你們在一起。」
「真是孩子話。」
公爵夫人提著裙子走了進來,將馬蒂爾德摟進懷裡,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臉頰,「哪有人能永遠跟在父母身邊當小孩子的。」
「媽咪!」
茜茜跳起來跑到母親身邊,熱烈地擁抱她,吻她。
「還說呢,你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盧多維卡輕拍茜茜的後背,「別這麼感情衝動,茜茜,你現在可是奧地利未來的皇后了。哦,我可真擔心……你簡直就像是從兒童房一步跨入了奧地利皇后的寶座。」
「如果弗蘭茨不是皇帝該有多好!」
「茜茜,你又說傻話。啊——差點忘記,蘇菲姨媽來信了,還派來了維也納的宮廷教師。現在距離婚禮只剩下七個月了——這可真是手忙腳亂。你得在這七個月里學習宮廷禮儀、形體、舞蹈、歷史;當然還有外語:法語、義大利語、捷克語和克羅埃西亞語。」
「媽咪……」
「不,沒時間抱怨了。茜茜,你就當為弗蘭茨想一想——他那麼愛你,你也愛他;既然你選擇了站在他身邊,就得擔起奧地利皇后的責任。」盧多維卡攥住茜茜的雙手,「好孩子,你去吧,蘇菲姨媽還派來了埃斯特哈澤夫人,她會幫你安排好課程的。我的活兒可一點也不比你輕鬆:你的嫁妝只有七個月的時間準備了。」
整個帕森霍芬都忙碌起來:幾十名裁縫、綉娘、珠寶商、銀匠和鞋匠進進出出,這其中大多數是巴伐利亞本地人,也有來自奧地利和薩克森的手工藝者。一套套簇新的華麗衣裙被趕製出來:不但有舞會服裝、拖地禮服和絲綢衣裙,還包括了內衣、緊身衣、騎馬裝,甚至帽子、扇子和陽傘等等零碎的配飾。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簡直忙得腳不沾地,甚至因為勞累使得偏頭痛又發作了幾次。對於海倫妮的「大事」,她早有準備;然而弗蘭茨卻在意料之外地對茜茜一見鍾情——雖然事後看來,他的選擇並不難理解——她不得不從頭開始為茜茜打算。與此同時,她還需要照顧長女海倫妮的心情,並且應對茜茜時不時的脾氣發作。
「媽咪!」
茜茜把一套水綠色的緞面襯架衣裙扔到床上,「我討厭沒完沒了的試裝!」
「哦,茜茜……」
「我討厭那些繁瑣的宮廷禮節,討厭接見貴婦,也不喜歡埃斯特哈澤夫人!」茜茜撲進母親懷裡,抱緊了她,「媽咪……我好累。我害怕維也納的宮廷生活,也害怕蘇菲姨媽……如果弗蘭茨不是個皇帝,那該有多好!我寧願……我寧願他是個裁縫!」
「這我理解,茜茜。這一點我跟你一樣。」馬克斯公爵走進房間,拍了拍茜茜的後背,「孩子,別害怕。要是蘇菲跟你吹毛求疵的話,你就來找我——」
「馬克斯!」公爵夫人氣惱地錘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你還在這兒添亂!」
「茜茜,」盧多維卡拉住女兒的手,安撫地拍了拍,「別擔心,這些衣服我們明天再試。現在我們去上歷史課——約翰·邁拉特先生來了。」
歷史學家邁拉特先生雖然住在巴伐利亞,卻是個匈牙利人。他已經年近七旬,卻沒有這個年紀老人的威嚴,反而顯得十分平易近人。除此之外,他身上還帶著匈牙利人的熱情與質樸,課程也十分有趣,冷冰冰的歷史在他的描繪下,變成了帶有詩意的故事。因而他的聽眾越來越多:從茜茜擴展到了海倫妮和戈克,然後是瑪麗、馬蒂爾德、蘇菲和馬佩爾,甚至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和其他教師也逐漸加入進來。
盧多維卡看著圍坐成一圈聽故事的孩子們,在疲憊之餘,也感到一種溫馨和寧靜。如果她的兒女們都能夠獲得幸福,即使她辛苦一點,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不過想到這裡,她又開始操心茜茜學習外語的進度——雖然茜茜是個非常聰慧的姑娘,但在外語方面卻顯然沒有特長。她的法語至今仍然磕磕絆絆,更不用說捷克語,甚至連最基本的問候語都記不住。
如果茜茜能夠早一點開始學習就好了——她有點後悔當初讓海倫妮學法語的時候並沒有帶上茜茜,不過,誰又能看得到未來呢!公爵夫人一邊嘆息,一邊在心裡默默地下定決心,讓她剩下的幾個孩子——特別是女兒們,從明天開始跟著茜茜一起學習外語。
「媽咪……」
不出盧多維卡所料,第一個叫苦的,果然是蘇菲,「語言這種東西,沒有愛的話,真的是很難啊。」
「蘇菲,撒嬌抗議通通沒有用。」公爵夫人雙手叉腰道。
「那我可不可以抗議到有用為止?」蘇菲嘆口氣,「那些名詞的陰陽性跟德語完全不一樣……而且法語好難聽啊,到處都是連誦和不發音的字母,講話的時候跟吐痰一樣。」
「請原諒,殿下——」
抗議的是教授法語的沃恩先生。他是法國人,出生在一個叫做蓬圖瓦茲的小鎮上,現年不過二十多歲,在慕尼黑大學擔任助教。因為他的教授和馬克斯公爵相熟,便推薦了他過來授課。
「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而且如果您能原諒我的直白——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德語中的-,聽起來也很像嘔(吐的聲音。」
「皇后陛下!」蘇菲也不生氣,反而跑到茜茜身邊,拉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說,「你聽,沃恩先生說你們國家的名字像嘔吐的聲音!」
德語中的「奧地利」被稱為-sterreich,正是以母音字母-打頭。
「啊,請原諒,我絕對沒有冒犯公主您的意思……」沃恩先生被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從椅子上彈起,慌慌張張地鞠躬道歉,「請您相信我,我心中對巴伐利亞和奧地利充滿了喜愛,剛剛我只是——」
「沃恩先生,你完全不必在意。」茜茜笑了笑,「我妹妹只是太淘氣了。」
「啊,公主您真是溫柔大度……」
年輕的助教先生這才鬆了口氣,愈發覺得這位奧地利未來的皇后不但美麗,性格更是可親得很,教課又比從前更多了十分用心。
「媽咪……」
晚餐過後的時光,照例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聊天的溫馨時刻。蘇菲依舊不死心地試圖說服母親,「法語我可以過幾年再學嘛。讓沃恩先生專心教茜茜一個人不是很好?我們在旁邊,會添亂啊。」
「知道會添亂,你還不安穩一點!蘇菲,在社交場合說法語,是極其重要的。」
「可是這對我來說又沒什麼用。」小公主聳了聳肩,「我既不想當皇后——嗯,茜茜要成為奧地利的皇后了,我自然沒機會啦;也不想當王后。難不成,媽咪你要把我嫁給那個科西嘉人的親戚?反正呢,我將來結婚的話,自然要找個說德語的人;實在不行,說英語的也可以——如果他願意改信羅馬天主教的話。」
「蘇菲,你哪裡來的這麼一堆歪理!」公爵夫人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你既然肯學英語,為什麼不肯學法語?哦,馬克斯——都是你把孩子們教壞了!」
「咳咳!」馬克斯公爵被口腔里的啤酒嗆到了,咳嗽了幾聲才緩過來,用餐巾擦了擦嘴,說,「維卡,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雖然不說法語,也給女兒們請過英語教師——好吧,如果你非要認為這也算是我的錯——可我從來沒有給她們灌輸過討厭法語的思想。」
「好啦,馬克斯,我不過才說了你一句。我們總得為女兒們想想——如果當初我們請人來教茜茜外語,她現在也不至於要在七個月內學習四門語言。要知道,生活並不總是按照我們的計劃進行——如果以後再有哪個女兒被國王看中,也不至於這樣手忙腳亂。而且我只是讓她們跟著聽課,也沒有指望她們記住多少——」
「媽咪,我有記住的!」
「哦,蘇菲你這麼不喜歡法語,還會用心去記?」
「雖然我不喜歡法語,可是我有記住義大利語!」蘇菲不服氣地挺了挺胸,「我會說『Lamelaèverde』(這個蘋果是綠的)!」
「小蘇菲,」一旁的戈克先笑了起來,「難不成上了這麼多天的課,你就只記住這麼一句?」
「當然不是!」蘇菲想也不想地反駁道,「我還會說『Lamelaèrossa』(這個蘋果是紅的)!」
戈克索性放下手中的杯子,笑得靠在了椅子上,「除了蘋果是綠的和紅的,還有什麼?」
「哼,戈克你就愛欺負我!我當然還會說別的!我會說……嗯……」蘇菲底氣愈發不足,拽了拽垂到肩上的辮子,「我會說……啊,我還會說『Lamelaèazzurra』(這個蘋果是藍的)!」
瑪麗已經哈哈地大笑起來。
「蘇菲,你見過藍色的蘋果?」
「把蘋果染一染不就是藍的了!」蘇菲臉紅了,嘴硬地辯解道,「我會說德語!會說德語就能走遍天下!」
「喔——」瑪麗忍住笑,用力點頭,「我們蘇菲的志向真遠大!」
「瑪麗,你學得這麼認真,難不成是想要嫁去兩西西里當王后?」
「蘇菲!」
「好了好了,你們再吵,我的偏頭痛又要犯了。」公爵夫人揉了揉太陽穴。
「那媽咪,我可以從明天開始不學法語了嗎?」蘇菲抬起頭,懇求地望著母親,眼睛里滿是期待之色,讓人不忍心拒絕,「我還有別的事情——比學法語重要十倍,不,一百倍的事情。」
為什麼不想學法語?
蘇菲說不出具體的原因,卻感覺得到自己心中的抵觸。如果說茜茜不想學捷克語是因為潛意識裡對蘇菲姨媽的反抗,那麼她對法語的抗拒,則更像是心底深處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學會法語,似乎就意味著帕森霍芬無憂無慮童話一般的生活註定一去不返,她終究要像上流社會中真正的公主一般,穿上緊身衣和拖地的禮服裙,與可能的結婚對象翩翩起舞,對認識的不認識的、喜歡的討厭的貴婦笑得優雅溫柔。
政治聯姻,與最合適的陌生人一起,生育繼承人;然後幾十年如一日地,扮演一個完美精緻的木偶?
那絕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蘇菲卻隱隱覺得,掙脫不掉命運的枷鎖。
將孩子們都打發回了自己的房間,公爵夫人盧多維卡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馬克斯,茜茜的嫁妝可真叫我憂心。」
「維卡,放鬆點。」馬克斯公爵滿不在乎地喝了口啤酒,「還有半年多呢,一切都會沒事的。」
「唉,你可真是樂觀。本來在這樣緊迫的時間裡準備嫁妝就夠慌亂了,可更糟糕的是,我們的手頭並不寬裕——」
「維卡,茜茜不會在乎這些的。」
「哦,馬克斯,你們男人永遠都不明白。茜茜雖然不會在乎嫁妝的多少和豪華程度,可蘇菲她會在乎,奧地利宮廷里的那些貴婦們都會在乎——我幾乎能想象得出茜茜被人指指點點的樣子。本來我們家的地位就不夠高,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茜茜會成為奧地利的皇后;嫁妝里的幾乎拿不出像樣的珠寶和首飾,銀器也少得可憐。她的家譜,她的嫁妝,她的愛好,她的巴伐利亞口音,還有她蹩腳的法語和義大利語——這一切都會成為奧地利人攻擊她的借口!」
「維卡。」馬克斯公爵雖然不理解妻子這樣與日俱增的擔心和憂慮,可看到她愁眉不解的樣子,還是把她摟進懷裡,安慰地吻了吻她,「你也不要想太多了。茜茜是個堅強聰明的孩子,她會處理好這一切的。還有弗蘭茨,也會在她身邊支持她的——哦,什麼事?」
「殿下,」管家托馬斯欠了欠身,「是國王陛下派人來了。」
無論從哪方面講,巴伐利亞國王馬克西米利安都是位討人喜歡的親戚。他派來的侍從官說,國王陛下贈送給茜茜一串藍寶石的項鏈和一套銀質餐具,並且願意為表妹的婚禮再做些別的。
「啊,這可真是……國王陛下真是太慷慨了。」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又是感激又是欣慰。丈夫馬克斯公爵的年金雖然豐厚,可他花出去的錢卻顯然更多;至於長子路易斯,不向家裡要錢填補他的花銷就要感謝上帝了。
於是在第二天早餐的時候,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宣布,為了表示對國王陛下的感激之情,她決定帶著孩子們去慕尼黑王宮拜望馬克西米利安國王一家。
「不,我不去!」
一向聽話的馬佩爾第一個嚷道,「蘇菲也不去!」
「……為什麼不?」
蘇菲用胳膊碰了碰馬佩爾,輕聲問道。其實在這麼長時間的禁足之後,她無比渴望一個出門透透氣的機會——無論去哪裡都行。
「蘇菲,我得看好你。」
用過早餐,馬佩爾拉著蘇菲去了樓上的兒童房,才對她這樣解釋道。
蘇菲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拜託,小鬼,我們兩個到底誰比較大一點?」
男孩卻並沒有笑,依舊一副嚴肅的表情:「蘇菲,你每一次去那個地方,就不會完好無損地回來。上一次在寧芬堡宮——」
「馬佩爾,那只是意外。」
「不,那不是!」
馬佩爾有些激動地喊出聲來,抿了抿唇,才緩緩地說,「蘇菲,你記不記得半年多以前,你在慕尼黑掉到了湖裡?」
他的眼睛里混合著擔心、后怕、驚懼甚至憎恨,還有蘇菲看不懂的神色——
「那不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