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希望與抗爭

66希望與抗爭

路德維希的告別信被連夜送往蘇菲手中。

馬克斯公爵夫婦的震怒不難想象。毫無疑問,國王輕慢的態度和如此不負責任的做法是對他們極大的侮辱,公爵殿下立即找到了還在慕尼黑大學的兒子戈克,要求他前往王宮與路德維希進行一場「男人之間的談話」。壓抑緊張的氣氛瀰漫了整座城堡,然而作為被拋棄的新娘,蘇菲卻對此表現出了令人驚訝的平靜。

內心深處,她早已預料到了這個必然的結果——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為此等待了太久。如果不是顧及到父母的感受,她甚至想要大笑三聲來表達自己的心情——這場荒誕而滑稽的鬧劇終於到了落幕的時刻,她再也不必留在舞台上扮演那個可悲而又可憐的艾爾莎。

純白色的橡木門阻隔了馬克斯公爵焦灼的目光和盧多維卡憂慮的淚水,蘇菲閉著眼睛倚在牆上,卻只感到疲憊。終於從一場曠日持久的煎熬中解脫,與想象中的輕鬆不同,她反而覺得無比空虛與茫然。甚至……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

路德維希。

蘇菲在信紙上寫下這個名字,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在前面加上「親愛的」或是「尊敬的」這樣的定語。作為受到傷害的一方,她完全有理由表現出委屈和憤怒——而她只是省略了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路德維希應當為她的好脾氣感謝上帝。

「……我並非懇求你改變主意,因為我們彼此都十分清楚,這個沒有變成現實的婚姻是註定無法通向幸福的。然而你不能因此將責任推給我的父親,如同他所說的那樣,他從來沒有把女兒強加給你——事實上我從始至終都沒有選擇的權利,無論是最初的訂婚,還是現在婚約的取消。但是如果你能夠站在我的角度,就不難想象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承受了多少壓力和痛苦——雖然你永遠無法體會到這其中的萬分之一。還有我的父母,甚至我的整個家庭,都因為反覆推遲的婚期而憂慮不安,備受煎熬。」

「所以,如果你的良知能夠喚起你對我的愧疚——哪怕只有一丁點——我希望你能夠認真考慮我的請求。首先,當這個決定向民眾公布的時候,但願洛倫茨·馮·杜弗利普先生的年紀能夠使他有足夠的智慧來作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更確切地說,我希望陛下能夠像個男人——而不是只會逃避的小男孩——那樣承擔起應有的責任。我對別人的看法並不在意,也絲毫沒有興趣扮演一個被拋棄的可憐姑娘,然而卻並不希望我的家人為此受到莫須有的指責——雖然數不清的流言蜚語和嘲笑已經不可避免。」

與國王簡短的信箋相比,蘇菲洋洋洒洒地寫滿了一張紙。或許路德維希看到這封信,會感覺他的尊嚴受到了傷害——蘇菲這樣想著,卻並沒有把措辭改得更加婉轉的打算。

「接下來將要提到的兩件事,或許並不屬於我應當關注的範圍——畢竟巴伐利亞未來的王后已經註定不會叫做蘇菲·夏洛特。可是如果你還記得自己在加冕禮上的誓言,請務必不要把這樣的建議當做我一時的心血來潮。我曾經與慕尼黑大學工程課的負責人卡爾·馬克斯·馮·鮑恩芬德教授有過幾次談話,說到在巴伐利亞建立一個理工大學的失敗嘗試,歸根結底是缺乏王室和政府的支持。農業固然是王國的根本,但現在已經是工業時代了——早在三十年前申克爾先生就已經在柏林建造了建築學院的校舍,而其中還包括王室技術學院。從這一點來看,普魯士在戰爭中取得勝利實在是有著某種必然。」

「鮑恩芬德教授曾經提到過他設想中工業大學的構成:以數學和自然科學為主的基礎科系,工程系,建築系,機械技術系,還有化工技術系。如果你能夠抽出時間與他見個面,就會知道他有多麼了不起——不說他的才華與成就,他對於工程的熱愛和對於教育熱忱便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蘇菲放下筆,思緒飄得有點遠。

寫到這裡,她奇迹般地平靜下來,心情竟然也開始好轉。建築和工程,那是她心靈的避風港,帶著超越所有現實煩惱的力量。她一直以為建築是有靈魂的,當人們的**隨著俗世的紛爭歸於塵泥,那種力量卻依然能夠跨過悠遠的時光生生不息,如同聖歌里所唱的那樣,從永恆到永恆。(

她又想起一個多月前在慕尼黑大學與戈克的對話——成為王后,這幾乎成了絕望中支撐她的唯一信念。每個人在孩提時代都曾經有過拯救世界的夢想,而當蘇菲意識到自己註定無法和所愛的人相守之後,這樣的願望便愈發強烈。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那代價起碼要贏了整個世界才可以——她沒有征服世界的野心,如今連王后也當不成了,但至少她可以做些什麼……才不辜負年少時最初的夢想,不辜負那些曾與她同行的師長和朋友,不辜負自己的選擇與犧牲。

銀白的銥金筆尖下,藍黑色的墨跡深深淺淺地氤氳。

「除此之外,我希望你能夠敦促內閣儘快允許巴伐利亞的大學招收女性。大洋彼岸的美利堅早已實現了男女同校,女性理應有權利接受教育,選擇自己的人生,並且得到與她們作出的貢獻相同的承認。你或許不曾聽說,馮·克倫策教授的孫女,歐根妮也是一位建築師——當然,她現在的姓氏是多爾曼了。她的丈夫,格奧爾格·馮·多爾曼是教授先生的學生和助手,並且幫助教授先生完成了古代雕塑展覽館和解放紀念館的建設。即使拋開朋友的身份來看,他的才華也決不遜於教授先生……」

很顯然,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並不知道蘇菲在房間里做些什麼。此時此刻她正忙著發電報給遠在維也納的另一個女兒——與丈夫不同的是,她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了茜茜身上。茜茜一向願意為了兄弟姐妹們的幸福全力以赴,甚至還要超過對自己兒女的關愛——無論是利用作為奧地利皇后的影響力還是利用她個人與路德維希之間親密的友誼,盧多維卡都希望茜茜可以改變蘇菲被退婚這樣恥辱的結果。

然而即使是茜茜,也無法影響路德維希的決定。她所能做的,不過是儘力安慰母親和小妹妹:「你可以想象,我和皇帝對這件事感到多麼震驚和憤怒。路德維希這樣的行為是沒有任何借口的。唯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蘇菲表現的十分平靜,上帝知道她和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

盧多維卡一接到信便去了蘇菲的房間。

在家裡所有人的印象中,蘇菲一向是有些情緒化的,喜怒哀樂常常不加掩飾地寫在臉上。這些天女兒的反應太過平靜,越是如此,才令她越是擔心。但願蘇菲最喜歡的姐姐的信能夠有些幫助,她這樣想著,敲了敲門。

「媽媽……什麼事?」

盧多維卡走到女兒身旁,看到書桌上的一疊五線譜,那分明是蘇菲匆忙間從抽屜里拿出放在那兒的。那下面蓋住的究竟是什麼——她有些懷疑,卻並沒有追問。

「別擔心,媽媽。」看完茜茜的信,蘇菲反而開始安慰起母親,「我不會為此而感到傷心絕望的。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是最不聰明的行為,更何況這除了影響我的健康之外沒有絲毫作用。我早就明白……」蘇菲垂下眼睫,微微苦笑,「不是每一個公主都叫茜茜。」

她不是茜茜,沒有茜茜的美貌,更沒有茜茜的幸運。

「哦,蘇菲……」

盧多維卡的眼底噙著淚珠,女兒的故作堅強讓她的心都要碎了。

在原定婚期的前兩天,國王陛下取消婚禮的決定被正式公布。

巴伐利亞民眾被極大地震驚了。他們已經習慣了那個美麗而優雅的姑娘——至少從照片上看起來確實如此——陪伴在他們的國王身旁。更加糟糕的是,婚禮的準備工作已經耗費了大量的金錢:王宮內為了新娘的入住而改建的房間,奢侈的黃金馬車,發行的紀念幣……而現在這些全都成了無用的廢品。

無助甚至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人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茫茫黑夜中行走的旅人,前方的路如同這個國家的前途一樣虛無縹緲。

退婚事件對於蘇菲的影響顯而易見。甚至整個家庭都因此而蒙羞——即使宮廷秘書官洛倫茨給出的解釋聽上去十分合理,人們還是會暗暗揣測新娘一定是因為品行不端或是某些隱疾才遭到拋棄。這個時代對於女性的要求依舊十分苛刻,而無論在哪裡,尖酸好事的人總是不缺的。

唯一讓公爵夫人盧多維卡感到慶幸的是,蘇菲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她姐姐們的婚事並不會因此而受到影響。因為這樣一個轟動的醜聞,她早已沒有心情慶祝1867年的聖誕,就連平安夜的晚餐都準備得十分敷衍。而當新的一年到來時,她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再次搜索歐洲王室的適婚青年。

盧多維卡曾經對於蘇菲的婚姻抱有極高的期望。

茜茜成為奧地利皇后使得一家人的地位都水漲船高,接下來女兒們的婚事全部都經過了她仔仔細細的挑選。在馬蒂爾德出嫁后家中便只剩下了蘇菲一個人,看著這個最小的女兒慢慢長大,美麗動人而又多才多藝,作為母親她感到既驕傲又不舍。在所有的女兒當中,蘇菲是最像她的一個:不僅僅是金髮藍眸的外貌,從性格上來說也是如此——只是結婚後她把自己的叛逆都收了起來,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教養子女身上。

蘇菲之前一個又一個地拒絕求婚者雖然任性,她也選擇了默默縱容——在她看來,即便是皇帝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兒呢!然而現在,她不得不把目標從原來的「為女兒挑選一個完美的丈夫」變成「把女兒以最快的速度嫁出去」。畢竟國王可以放棄尋找王后的嘗試,蘇菲卻不能不結婚——要知道,她馬上就要年滿二十一歲了!

母親的焦急蘇菲都看在眼裡,然而她煩惱的卻是另一件事:究竟該怎樣把自己的打算向父母坦白。

不久前娜塔莉為她帶回了艾德加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話——你已經不再是國王的新娘,還有什麼值得猶豫?!

她必須承認,她心動了。只需要一個外出休養的借口便可以離開,然後人們便會逐漸忘記這樣一個曾經是國王未婚妻的姑娘——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沒有誰願意持久地花費時間和精力來關注他人。

找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跟艾德加結婚,然後擁有屬於他們的家,孩子們……他拍照片,她畫圖紙……他曾經為她描述的未來,單隻想想就美好得令她無法抗拒。

「等我。」

墨跡滴在潔白的信紙上,開始時似乎有些猶豫,但最終全部化為了堅定:「我只要得到父母的諒解……就立刻跟你走。」

「我和你一起面對」,艾德加在回信中這樣寫道,「一起」這個單詞下面還被重重地劃上了兩道橫線。只是蘇菲當時並未猜到他的打算,以至於當沃爾芬前來稟報艾德加·漢夫施丹格爾先生來訪時,客廳里的每個人都措手不及。

「……誰?」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艾德加·漢夫施丹格爾。」沃爾芬重複道,「那個攝影師。」

「弗蘭茨的兒子?」馬克斯公爵皺了皺眉,「他來做什麼?」

「他說……他想要為和您女兒的事情請求您的准許……」

「就是他嗎?」馬克斯公爵突然打斷沃爾芬的話,盯著女兒的眼睛逼問道,「他就是那個人嗎?」

「……是。」

「蘇菲!」盧多維卡高聲叫起來,「我拒絕見他!」

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蘇菲抿了抿唇,開口說道:「我們彼此相愛。我很抱歉,爸爸媽媽……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我希望能夠得到你們的理解……」

沃爾芬這個時候再次提著裙子匆匆跑進客廳:「他不肯離開……」

「告訴盧卡斯,趕他走!在事情變得嚴重之前,他必須離開——」

「夠了!」

馬克斯公爵突然將手中的杯子砸在地上。陶瓷的碎片飛濺,棕黃色的啤酒污濁了地毯,留下一片狼藉。

「馬克斯!」盧多維卡的神情有些僵硬。憑著幾十年共同生活的經驗,直覺地,她猜到了丈夫的打算,「馬克斯,你要做什麼!」

「爸爸!」蘇菲也站起身,追上父母的腳步。

馬克斯公爵打開儲藏室里的玻璃柜子——那兒放置著整整一排獵槍,都是他的心愛之物。往常外出打獵前他總是仔細地挑選擦拭,然而此時此刻一團氣鬱結在胸口,憋悶的感覺令他的動作變得異常粗暴,就連開門的時候柜子上的玻璃被震碎,划傷了他的手也不自知。

蘇菲跟著父親跑出城堡,一眼便看到了花園裡那個站在馬車旁的青年——他戴著灰色的寬邊禮帽,深棕色的長風衣垂過膝蓋。在她的印象中他永遠是溫和內斂的,然而此時此刻卻變得如此冷峻決絕,甚至就連看到馬克斯公爵手中的獵槍,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不肯離開。

馬克斯公爵怔了一瞬。

為了自己的堅持堵上一切,安靜沉默卻絕不妥協——這令他想到曾經的自己,然而下一刻,痛心和憤怒的情緒再次如海嘯般席捲了一切。

蘇菲之所以淪落到今天的境地,都是這小子害的!

他緊蹙雙眉,舉起獵槍對準了艾德加。

他不忍責怪自己的女兒,他不能責怪巴伐利亞的國王,所以便把全部的怒火都傾瀉到眼前的人身上。

竟然敢玩弄他的女兒,就一定要付出代價!

「爸爸!」

蘇菲驀然間睜大眼睛,在她從未有過的恐懼神色中,馬克斯公爵叩響了扳機。

作者有話要說:還記得帶隊去義大利考察的兩位教授嗎?卡爾·馬克斯·馮·鮑恩芬德KarlMaximilian(Max)vonBauernfeind,測繪師,橋樑工程師,曾經是歐姆的學生。1868年在國王Ludwig的批准下正式建立PolytechnischeSchuleMunchen(也就是後來的慕尼黑工業大學),鮑恩芬德成為首任校長。他建立了整個大學的結構,就是文中提到的那五個科系。

戈特弗里德·馮·諾伊呂特(GottfriedvonNeureuther),建築師,鐵路工程師。1868年他興建了慕尼黑工大最初的校舍,並且留校任教。

文中提到的申克爾建造的柏林建築學院就是Bauakademie。

鮑恩芬德教授:

第一張是柏林建築學院的校舍(現在已經重建),第二張是慕尼黑工大的校舍,有沒有發現某種風格上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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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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