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走了這麼些天,費了這麼多力,得到的卻是王雲山「不好了」的消息。
原來次鬆口中受傷的人竟然是他!
賀川問:「他身體具體怎麼樣?意識清醒嗎?」
「一會好一會壞的,昨天上午我去看王老師,他什麼都吃不進,晚上倒是喝了一碗粥,腦子還比較清楚,能說話。」阿婆奇怪地問,「你們來找王老師?是王老師的什麼人?」
賀川說:「我跟王老師有過幾面之緣,這次是來看望他。他家在哪個位置?」
阿婆說:「我帶你們過去吧,正好我也打算去看看。」
賀川求之不得。
阿婆去屋子後面放提桶了,賀川和蔣遜等在原地。
雪還在下,落了蔣遜一肩頭,她倒不冷,頭上包著粉色棉衣帽子,身上披著擦爾瓦,還算暖和。
「你看,我說了這一路過來就沒好事。」
賀川說:「人還在,怎麼不是好事?」
「你這麼樂觀啊。」
「這種事用得著悲觀?找得著就找,找不著就回。」
蔣遜抖了抖肩頭的雪,又把擦爾瓦裹緊了說:「那你這些天為的什麼?」
賀川想了個可以形容的成語:「死馬當活馬醫。」
蔣遜「嘁」了一聲,扭頭打量周圍的風景。巴澤鄉很窮,一路過來看到的幾間房子都是土屋或者木屋,看不見小店或飯店,現在放眼望去,成片的都是雪景,沒有什麼可看性。
粉色帽子的帽沿是一圈白絨毛,雪白柔軟,包著她的臉,讓她看起來平白添了幾分可愛,賀川想了想,可愛這個詞實在不適合她。
賀川隨口問:「冷不冷?」
「不冷,你冷了?」
「不冷。」
蔣遜看向他,問:「你以前穿過羽絨衣嗎?」
賀川說:「有些年沒穿了。」他低頭看了看身上這身寶藍色,問,「怎麼樣,穿著還行?」
蔣遜說:「阿崇穿羽絨衣比你好看。」
賀川瞟她一眼:「就你這眼光!」
蔣遜笑道:「要我誇你好看?」
賀川沒理她,阿婆已經放好提桶出來了,還拿著兩把傘。
阿婆笑著遞給他們一把:「路有點遠,這把傘給你們。」
賀川謝了聲,把傘打開了。
傘是黑色的,頂上有幾個透光的小洞,阿婆自己那把傘也比較破舊。
阿婆在前面帶路,嘆氣說:「那個弔橋啊,早就說不牢了,可是沒有人來修,結果上個禮拜就斷了。王老師這麼好的一個人,差點就……幸好他還沒上橋,才走了沒兩步。」
賀川撐著傘,問:「那他怎麼摔得這麼嚴重?」
阿婆說:「他摔到了石頭上,被人拉上來的,也是命大。後來大家輪流抬著送他到醫院,一直跑了一天才送到,這麼一摔一嚇,時間又耽誤了,人就不好了。醫生讓他們家裡準備後事,王老師不願意住醫院,又回來了。」
賀川又問:「他跟家人一起住?」
阿婆說:「王老師就只有一個孫子了,他孫子今天一大早去了醫院。」
「您跟王老師家很熟?」
阿婆說:「熟啊,我孫女也是王老師的學生,王老師可好了,哎……」
賀川問:「聽您口音,您不是藏族人?」
「我是四川人啊,嫁到這裡已經四十多年了。」阿婆看了看蔣遜,笑道,「我嫁到這裡的時候,跟這個小姑娘一樣大。」
蔣遜聽她提到自己,笑問:「阿婆,這邊都是藏族嗎?」
阿婆說:「我們巴澤鄉都是藏族,另一個鄉里都是漢族。」
「彝族呢?」
「也有啊,我們木喀縣還有摩梭、旭米。」
蔣遜一知半解的點點頭。
賀川個子高,傘撐的也高,他擋住了雪,蔣遜卻只能繼續吃雪。吃了幾口,蔣遜把帽子攏了一攏,低著頭避開飄來的雪,阿婆隔著賀川說了聲:「你雨傘不能這樣撐啊,你看看小姑娘身上都是雪!」
賀川偏頭看了眼,把傘降低了,傘一低,又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索性把傘塞蔣遜手裡:「自己撐。」
蔣遜手冷,兩隻手一直塞在袖子里,懶得撐傘,說:「不用。」
賀川沒勉強,又把傘高高地撐了起來,走了一會兒,他把傘往邊上側了側,這樣剛好,不擋視線。
沒多久,阿婆指著前面一棟磚瓦房說:「就是那裡了,那裡就是王老師的家。」
這間房子是磚瓦結構,面積看起來還算大,房檐和窗框上修飾著藏族圖案,顏色絢麗,看過前面這麼多土房,這間是絕對的「豪宅」。
阿婆推了下門,門就開了,她解釋說:「這幾天來看王老師的人很多,有時候王老師的孫子出去一下,王老師又不能起床,所以門一直不關。」
進門是個窄小的過道,過道左邊掛著一幅唐卡,五顏六色很好看。
走進客廳,裡面鋪著地板,有沙發,天花板一圈裝飾著藏族圖文,電視機是老款的液晶電視,尺寸很小,邊上還擺著幾個長筒,蔣遜昨晚見過,是用來打酥油茶的。
另一邊擺著一張照片,彩色照,是一個戴著眼鏡,紅光滿面的老人,阿婆也看見了,唏噓了一聲:「這是很久以前準備的照片,沒想到就要用上了……」
賀川看著照片里的人,那人跟他記憶中一樣,只是稍稍蒼老了一些,換了一副眼鏡,穿著件中山裝,精神很好。
邊上有人問:「他就是王雲山?」
賀川點頭:「嗯。」他看了眼蔣遜,「感冒了?」
蔣遜搖搖頭,裹了下擦爾瓦。
阿婆小聲說:「我先去裡面看看王老師有沒有睡著。」
賀川說:「我在這兒等著。」
阿婆進了卧室,賀川繼續打量客廳。沙發邊有一個鐵皮爐子正生著火,他指了下:「過去坐。」
蔣遜過去坐下了,賀川又說:「帽子摘了。」
蔣遜搖搖頭,賀川笑道:「還戴上癮了?那你戴著。」
他看了眼茶几,自己動手倒了杯水喝,聽見卧室里傳來阿婆的喊聲:「小夥子,進來吧,王老師醒了!」
「來了!」賀川應了聲,問蔣遜,「你也進去?」
蔣遜說:「我在這休息會兒。」
賀川沒異議,一個人進了卧室。
卧室只有一個小小的節能燈,光線很暗,屋子裡有檀香味,一張床靠牆擺著,邊上是張書桌,書桌上碼著兩排課本,再邊上是緊閉的窗戶。
地上有一個痰盂,書桌靠床的位置上有一個搪瓷杯,上面插著一根吸管。
床上躺著一個老人,面色枯黃,精神萎靡,枕邊疊著一塊毛巾,邊上還放著一盒紙巾。
阿婆輕聲道:「王老師,就是這個小夥子啊,他說來找你,你看看認不認識啊!」
賀川往床邊走了幾步,床上的老人緩緩地掀開眼皮。
賀川笑道:「王老師,還記不記得我?」
床上的人突然睜大了眼,朝賀川抖著手,喉嚨里發出「呃」的一聲。
阿婆問:「王老師,你還記得啊?」
「呃……賀……」
賀川說:「對,是我。」
「賀川……」王雲山終於說出了完整的字。
阿婆出來的時候,蔣遜還坐在沙發上,頭上包著粉色帽子,低著頭把玩著擦爾瓦的流蘇,聽見動靜,她抬了下頭。
阿婆笑道:「他們在裡面說話,我去給王老師做飯,中午你們也留下吃吧,你們大老遠的來看王老師,真是太不容易了!」
蔣遜問:「有什麼吃的?」
阿婆說:「我去廚房看看。」
蔣遜也跟著過去。
廚房裡堆著很多蔬菜,房樑上掛著臘肉,阿婆看見了奶渣,說:「等下給你們炒個奶渣,可好吃了!哦,我先給你們打碗酥油茶!」
阿婆拿出了茶桶,又拿了個碗,往裡面挑了點東西,蔣遜認得黃色的酥油,白色的鹽,另外還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像是什麼渣子,她不認識。
阿婆把東西全都撥進茶桶裡面,加了水打起來,一下又一下,連續幾十下沒有停。
蔣遜問:「要打多久啊?」
阿婆說:「最好打100下,打久一點,可香了。」
蔣遜問:「我能試試嗎?」
阿婆把茶桶遞給她:「小心點啊。」
蔣遜學著阿婆的樣子打,才一下,就把裡面的水給打出來了,濺了她一身,阿婆笑道:「不能這麼重啊。」
蔣遜放輕動作,打了幾下,學不會阿婆的力道,她放棄了,把茶桶還給阿婆,阿婆又繼續打。
蔣遜坐在小板凳上看了一會兒,問:「摩挲、旭米是什麼樣的?」
「啊?」阿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蔣遜的意思,說,「就是少數民族啊,跟我們有一點點不一樣。」
蔣遜問:「王老師是藏族?」
阿婆說:「是啊,王老師的媽媽是我們巴澤鄉的人。」
「王老師長的不像藏族人。」
阿婆說:「王老師長得更像他爸爸吧?」
蔣遜撥了會兒流蘇,又問:「他孫子呢?」
「哦,他孫子也不像藏族人。」阿婆說到這裡,又嘆氣,「哎……王老師也很命苦,聽說他女兒很早就死了,他孫子長得這麼好,可惜……」
蔣遜低聲問:「可惜什麼?」
阿婆說:「可惜……」
她還沒說下去,外頭就傳來了開門聲,來人可能看見了門口雪地上的腳印,喊道:「誰來了?」
阿婆立刻站了起來:「是我啊!」她沖蔣遜笑道,「走走,王老師的孫子回來了!」
阿婆走得快,一下子就沒影了,蔣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往廚房門口走,聽著外面的對話。
「王老師來客人了,我剛好遇上,就帶了過來,順便幫你們做個飯!」
「客人?什麼客人?」
「在裡面說話呢……啊,來了,就是這個小夥子。」
「你……」
「你好,我叫賀川。」
「哦,你好——」
蔣遜站在客廳口,看見一個男人背對著她,手上拎著一袋東西,他走了兩步,把那袋東西擱在了地上。
他跛著腳,拖著左腿。
賀川朝蔣遜看來一眼,那男人注意到了,邊說著邊回頭:「——我叫卓……」
蔣遜站在原地,朝對方揚起一個笑。
對方的手還扶在腿上,靜了很久,才把話說完:「我叫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