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抬頭不見低頭見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單刀會-刀會》
夏安了解事情始末,也看出她的憂心,「別想太多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念眉輕輕笑了笑,「安子,你到咱們南苑來,有幾年了?」
「今年剛好十年。」
他記得他來的時候只有十幾歲,還只是半大的孩子,念眉比他小不了幾個月,長發斜斜地梳成長辮,從一側肩膀垂下來,眼睛又黑又亮,像夏日在清涼泉水中湃過的紫葡萄。
也許是因為比她年長一些,所以即使她入門在先,他也從不肯叫她師姐。
「十年……」念眉訥訥輕語,「你想過離開嗎?」
他不吭聲。
念眉仍只是笑笑,「我來了二十年,這裡就是我的家,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
夏安默默接過她手中提著的行頭,「你放心,有你和我在,南苑崑劇團就不會消失。」
「謝謝你,安子。」
他又安靜片刻才說:「我那裡還有點積蓄,多少可以幫一點。」
念眉連忙搖頭,「不行,你還有父母在,你爸爸身體又不好,時時都需要用錢,你的錢得留著。」
不單是他,人生在世,誰沒點難處?在崑劇團待著,攢錢本來就不易,年輕的孩子不夠自己花銷,稍微年長些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她說什麼也不能動搖他們生活的根本。
夏安看著她的眼睛,神色有點複雜,但最後只說了一句,「我沒想過離開南苑,從來沒有。」
他沒用,金錢上給不了她任何支撐,但至少,他不會離開。
因為她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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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眉回到宿舍難得睡了一個安穩覺,但早起練功吊嗓早已成為多年來的習慣,凌晨六點準時就被生物鐘喚醒,加上那些壓在心頭難以解決的困擾,讓她只得早起。
「早啊,師姐。」客廳里,程曉音一邊從冰箱里拿出牛奶,一邊打著哈欠跟念眉說話。
「你這是要出去,還是剛回來?」
「剛回來,我那邊冰箱里總唱空城計,所以過來你這邊弄點吃的。我很快的,喝完牛奶就過去睡啦!」
念眉皺了皺眉頭,「昨晚……也是因為工作?」
「算是吧!」曉音把牛奶放進微波爐,滿不在乎地說著,「有公司高價訂製了一批台曆,是我們去拍的,成品出來的效果不錯,公司老總就請我們和攝影師一起開party熱鬧一下嘍!就像是演出成功后的慶功宴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念眉有些敏感地意識到什麼,「是什麼樣的台曆?」
曉音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師姐你怎麼像老人家似的,這麼保守小心?男人的愛好無非就是那些,叫年輕的女孩去拍的不是比基尼就是脫光上陣,不過你放心,我們這次拍的是古風漢服。其實什麼能拍什麼不能拍,我心裡有數的。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全果的那種,我們的攝影師也能拍的很有藝術感,一點都不低俗,真的。」
她臉不紅心不跳,這番話不知是說服念眉還是說服她自己,語氣里竟還有隱含的驕傲和期待。
念眉暗暗嘆了口氣,問她:「我還要問你另外一件事。那天葉朝暉帶來的那份合同,是不是你拿給海叔看的?」
曉音吐了吐舌頭,這事是她理虧,也知道瞞不住,「師姐,你別生氣,我也只是想讓海叔看看幫忙拿拿主意。他畢竟是老師同輩的人,走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聽聽他的意見總沒錯的。」
念眉確實生氣,這樣自作主張急功近利的曉音讓她覺得有些陌生。可是批評和譴責的話最終還是梗在喉嚨里,她只說:「以後不要再這樣,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跟海叔或者大伙兒商量的,我會親自跟他們說。還有,你始終是女孩子,要注意安全,不要被人騙了。」
「你最近也常常很晚回來……」甚至有一晚沒有回來。曉音嘟囔的聲音很輕,但念眉還是聽到了。
她該覺得委屈的,畢竟身不由己,畢竟是為了劇團和情同手足的這些兄弟姐妹才有最近發生的這許多糾葛,包括讓她虛驚一場的那個晚上。可也許是她早已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明白擔起這麼大的責任就會有這樣那樣的付出和誤解;也許是穆晉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也從沒有真正的為難過她,她是行得穩坐得端的,並沒有什麼難堪和心虛。
「我只是關心你,沒有其他的意思。現在咱們的情況不好,正是需要大家齊心協力的時候,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再出事了,你明白嗎?」
曉音不以為意,但還是點了點頭,悻悻地走了。
誰知下午的時候她又來敲門,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了,把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哽著聲音道:「師姐,這裡面有點錢,是我今年做模特攢的一點。安子哥說你為錢發愁,弄不好以後楓塘劇院就沒了,崑劇團也得解散。把合同給海叔的事……是我做的不對,這錢就當是我的補償,你收下吧!」
念眉抬頭看她,「夏安讓你來的?」
她剛被狠颳了一頓,正委屈呢,聽她這麼一問眼淚又噗噗往下落,「安子哥……說我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念眉又好氣又好笑,還隱隱有點心疼,搖了搖頭,把銀行卡塞回她手裡,「你別聽他胡說,劇團再困難我也不能要你們的錢。之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還提它幹什麼,下次咱們都有商有量的就好。」
他們到底是被逼到了怎樣的境地,還沒有真正面臨絕境,卻已經有四分五裂的感覺?
曉音到底年輕,還是孩子心性,聽她這樣說了又好像沒事了,悻悻地轉身想走。
念眉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叫住她,「曉音,等一下。」
曉音有些疑惑地停下腳步,念眉艱澀地開口:「上回……你說模特經紀公司有兼職的機會,現在還可以去嗎?」
不要說程曉音沒有想到,就連沈念眉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真會到這個廢棄倉庫改建成的潮流工作室來,談一份跟她從小研習的崑曲毫無關聯的模特兼職。
生活大概就是這樣了,總是逼迫得人低頭,不得不為某些堅持,放棄另外的一些堅持。
她坐在一位戴頭巾和墨鏡、留著長發和小鬍子的男人對面,曉音說這位kevin是經紀人,以前做過攝影師,眼光很「毒」,當初正是他跟看好念眉的潛質力勸曉音把她一併帶過來,可惜她毫不猶豫地就拒絕了。
如今情勢逆轉,自己送上門來,價碼就不一樣了,而且難免要承受那種毒辣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
工作室內部空間很大,她坐在精巧分隔的小辦公間里,外面就有拍攝場地。正如程曉音所說的,能爆男人眼球的比基尼和女性窈窕曲線,完全不加掩飾的就從眼前飄過。她甚至看到一個女孩子來晚了些,脫掉身上的皮草和長裙就坦然站到燈光下,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也沒有任何羞澀,全然不顧室內外超過25度的巨大溫差。
空調太足,念眉覺得難言的悶和熱。
小鬍子kevin笑了笑,早就見怪不怪了,「別擔心,我們的拍攝品類還挺多的,不會一來就讓你拍那種。你是曉音的師姐嘛,我們當然還是尊重你的意思。」但還是不忘補充一句,「不過那種活兒來錢快。」
念眉的臉都快埋進大衣的領子里去,也不知是怎麼結束地這場談判,甚至她都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真的答應了要來試鏡做平面模特。
她步履匆匆,只想著趕緊離開這裡,到外面去透口氣,沒想到迎面就撞上一個人。
「咦,是你?古典美女,你不記得我啦?」舒樂有點驚喜地叫出來。
「你是……舒小姐?」
念眉怎麼可能不記得,這麼稱呼她的總共就兩個人,一個是陳楓,一個是舒樂,正好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只不過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而且她今天的形象也跟婚禮那天很不一樣,齊耳的短髮,鼻樑上架一副深色玳瑁框的眼鏡,穿寬大的工裝外套和灰色長褲。
「就是我!」舒樂的笑容還是依舊燦爛,「不過你別舒小姐舒小姐地叫,多見外啊!你叫我樂樂吧,二北他們也都這麼叫的。」
她提起穆晉北,好像已經認定他們之間關係匪淺。念眉微微垂眸,「那你也別總叫我美女了,怪難為情的。就叫我念眉好了。」
舒樂已經親熱地挽過她的手臂,「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念念不忘,眉間心上,多有意境,聽過就不會忘的。對了,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也是來看朋友?」
念眉不知從何說起,只好順著她的話接下去,「嗯,我朋友在這裡做兼職。」
「啊,這麼巧?你朋友叫什麼名字,回頭打聽打聽讓我的好姐妹多關照她一些。她是這間模特經紀公司的合伙人,還兼任模特老師。」
念眉覺得有點不妙,這世界實在太小,完全無交集的兩個人之間最多也只相隔七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
「不用了,謝謝,她適應得很好,而且也只是兼職。」
舒樂也不勉強,挽著她道:「那你探完班了嗎?前兩回約你出來吃飯你都沒空,正好今天遇上了怎麼也要一起出去happy一下才行。正好今天二北又到蘇城來,我老公他們說好了為他接風的,咱們去搞突襲,順便蹭吃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