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要你唱給我聽
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
——《牡丹亭-尋夢》
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呢,也不過就是紈絝子弟,這麼快就露出本來面目,不可一世。
念眉壓下心頭那絲冷笑,「對不住,穆先生。我今天趕時間出去,實在不能耽擱了。您要願意聽,明天我們還有演出,您趕早來,我給你留個好位子。」
「我真要聽戲,還需要你給我留位子?」他像是聽到了好笑的事,眸色卻很冷,「如果我就要現在聽呢?你是不能唱,還是不願唱?」
王海見他變了臉色,趕緊陪笑,「穆先生您先別生氣,年輕孩子沒見過世面,總是有些扭捏的。你要喜歡聽尋夢這段,明天的演出里還有的,要不您明天再來,我可以給您弄個專場。」
念眉猛地扭頭看他。他們明天唱的是占花魁,而且向來也沒有包場的先例。文化節的票有一部分是早就賣出去的,臨時說要包場,普通觀眾那裡怎麼交代?
王海朝她使眼色,先把眼前這尊大佛穩住了再說,其他都好商量,總能想到辦法兜住的。
穆晉北把兩人這一來一往的神色都看在眼裡,唇邊噙了絲冷笑,「明天?敢情在王經理看來我就一閑人,什麼正事兒都不用干就上劇院來看看戲就行了是吧?萬一明天你們又換個說法給推搪過去,我這一趟一趟往這兒跑,說出去好玩兒嗎?」
王海額上冒汗,連聲說不敢。
穆晉北掏出錢包來,抽出厚厚一沓紅色大鈔,數也不數,順手擱在旁邊的矮几上,「不是包場么?60一張的票價,你們平時演一場能有多少觀眾?二十,三十?分不分淡旺季的?我這兒怎麼說也夠淡季包個全場了吧,現在唱也不委屈你。」
話是對念眉說的,她梳著大頭、貼了片子,勾臉上妝的油彩未褪,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來。但王海是知道她的脾氣的,想打圓場又不好開口,只得訥訥地說:「沒有絲竹也沒有辦法唱啊……要不穆先生您在這兒稍等一會兒,我們去找找以前的錄音帶來做個伴奏?」
穆晉北低頭擺弄著手腕上一串珠子,不置可否。
念眉卻忽然拉住王海,「不用了海叔,伴奏我這兒有。」
她從後台過來的時候,順手帶上了手機,牡丹亭所有唱段的絲竹配樂裡頭都有。
穆晉北終於又抬起頭來,有幾分讚許,又帶了幾分譏嘲,「想明白了,不玩兒清高了?」
念眉把手機擺出來,打開揚聲器,鳳眼瞥了瞥桌面上那沓鈔票,「我想穆先生是誤會了,我本來也沒有清高拿喬的意思。相反的,像您這樣的人能喜歡尋夢這齣戲,我覺得挺欣慰的。」
穆晉北笑著撫了撫下巴,這妮子拐著彎兒罵他呢,「哦?我這樣的……又是怎麼樣的?」
不在乎別人的感受,有錢就把自己當大爺,自視甚高,就這樣的。
念眉腹誹,嘴上卻不答,只說:「我今天的演出已經結束了,嗓子也乏了,現在唱的可能不入耳,不能收錢,所以這些錢麻煩你拿回去。」
「就放那兒吧!」穆晉北早已重新窩回沙發里去,還沒見過這樣把肉包子往外推的人,其實他更不在意那些錢,「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王海還有些不放心,他也覺得這所謂的貴客實在古怪,就怕是那種不成器的花花公子,有意佔念眉的便宜。
他膝下無兒無女,雖然市儈了些,但南苑昆班的這些孩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平時自個兒跟他們有個小打小鬧的爭執不要緊,要緊的是說什麼都不能讓外人欺負他們。
今年是多事之秋,一年上頭不太平。以往潑辣厲害的喬鳳顏癌症複發,正卧床休養;唱生角丑角的安明他們幾個男孩子又出了事,人到現在還羈押在警局。這時候要有人來尋釁,連個幫手都沒有,他其實挺擔心的。
念眉卻向他點點頭,示意沒事,她自己有分寸。
王海關上門走了,好在他的辦公室就在隔壁,萬一真有什麼不對,他也能及時反應。
樂聲起,念眉身姿婀娜地開始唱:「最撩人□□是今年……」
其實唱的挺吃力。這房間里真冷,還開了半扇窗戶,站了這麼一會兒工夫手腳都凍得麻木了,身段兒真是說不出的僵硬,嗓音也有點發顫。
她拿餘光去瞟穆晉北,他倒彷彿一點都不在意,找了個舒服的角度在沙發里半趟半靠的,她一句還沒唱完呢,那雙眼睛眼看著就迷離起來了。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身材頎長,五官深刻,尤其一雙眼睛,瀲灧生波。像這樣眯起眼來,迷迷濛蒙地把目光落在一個女人身上,很容易讓人誤會他是生了心思與人*。
不過念眉總覺得他看起來就像是沒睡夠,本該精神頭兒很好的一個人,卻藏著很深的疲倦。
要不是他剛才表現出的一點蠻橫,她都不願相信他是個自高自大的紈絝子弟,因為他實在不像一個富貴閑人。
這齣戲唱完得有二三十分鐘,唱完再去探望夏安他們大概是趕不上了。她唱到「是誰家少俊來近遠」的時候又悄悄睨了穆晉北一眼,他已經閉上了眼睛,窩在沙發里,依舊保持很斯文的坐姿,頭不知不覺地往下垂,大半張臉依舊埋進厚厚的圍巾里,只看得到又長又卷的長睫和額前細碎的黑髮。也許因為冷,他雙手抱在胸前,看樣子是真的打算睡過去了。
念眉停下來,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戲是他要聽的,怎麼這才開了個頭他就睡過去了,是嫌她唱的不好,還是有意諷刺她呢?
那是不是意味著她可以走了,現在趕過去,勉強還能趕上約好的探視時間。
穆晉北睡得不深,眼皮子剛耷拉上,唱詞一停,他立馬就醒了。
「怎麼不唱了?繼續啊!」即使睡眼朦朧的,也蓋不住他那種不容人拒絕的氣勢。
「你睡著了。」她在陳述一個事實,卻滿懷疑問。
「所以呢?你平時在台上表演的時候,也在意台下觀眾的一舉一動么?他們不給你叫好鼓掌,你就不唱了?」
念眉沒法跟他說理,只好又接下去。
對牛彈琴,再迤邐婉約的唱腔這會兒也都乾巴巴的了。
他也渾不在意,這回他不坐了,乾脆在沙發上找了個舒適的角度斜躺下來,扔在一旁的毛呢大衣也拉過來搭到了身上,大有就是要任性睡上一覺的姿態。
念眉想起小時候這院子里有一隻貓,被食堂的阿姨喂得又白又胖。她有時練功偷懶被師父罰,在院子里扎馬步、翻花槍的時候,那貓就趴在牆頭懶洋洋的看著她。
穆晉北不胖,但眼神兒就跟那隻肥貓一模一樣。
沈念眉耐著性子把一出《尋夢》給唱完,唯一的觀眾已經躺在沙發上徹底睡過去了。
再不可一世的人睡著了都難免有幾分孩子氣,那樣子就像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這趟就是專門到這兒睡覺來了。
唱詞全都梗在喉嚨里,幸好他不打呼,要是他呼聲震天,念眉大概會一水袖甩過去把他給抽醒。
他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尊重人啊,就算她人微言輕不算個角兒,也尊重一下老祖宗傳承下來的藝術吧?勉為其難地為他唱,當著面就睡著,這不是赤果果的諷刺嗎?
她收了勢,婀娜的不再婀娜,婉轉的也不再婉轉,狠狠剜了沙發上的人一眼,收起手機轉身就要走。
她管他是什麼大不了的人物,反正她是照他意思唱了,聽沒聽進去就不是她能左右的,唱沒唱完他醒來也不會知道。
她走到門口,想了想又退回來,把房間的兩扇窗全都打開。本來只有一個小風口的,這下北風都呼呼灌進來了,原本放在矮几桌面上的鈔票被風吹得滿地都是。
這樣好,醒過來不是滿天飛霜,而是遍地走錢,所謂醉生夢死,大概也不過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