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能失約
相逢有之。這一段春光分付他誰。他是個傷春客。向月夜酒闌時。人乍遠。脈脈此情誰識。人散花燈夕。人盼花朝日。著意東君。也自怪人冷淡蹤跡。——《紫釵記-妝台巧絮》
念眉依偎在他懷裡,大衣裹住兩個人的體溫。她的手環在他腰上,「我是說真的,你這幾天都瘦了。」
他笑著吻她發頂,「我說你學壞了吧,這都摸得出來?」
她揚起頭來看他,「要不我再唱一段兒給你聽?最近老師說我的皂羅袍唱得可好了。」
他搖搖頭,「其實想一想,咱倆遇上像是註定的,一聽到你開聲兒我就能睡著,可惜那時候沒檢查出這毛病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是整晚睡不著,你難道陪著我唱一整晚?」
她靠在他胸口,「有什麼不可以呢?我本來就是幹這一行的,斷斷續續地唱幾個小時是常有的事,要是能讓你睡個安穩覺,就是值得的。」
「那你的排練怎麼辦?頂倆黑眼圈兒,嗓子還啞了,有這樣的杜麗娘么?你沒聽金老師說,馬上要上保利大廈公演去了,不保持最佳狀態怎麼行?」
「你真的會來看嗎?」
「當然,咱們說好的。」他拍拍她,「去睡吧,我馬上就來。」
…
保利劇院的演出不說聲勢浩大,也已非同一般。連一向沉穩內斂的夏安都繃緊了神經,更不要說念眉。
金玉梅安慰他們,「不要想太多,就當是平時的一次綵排,好好發揮就行了。這裡只是起點,連這兒都緊張,將來去了林肯藝術中心怎麼辦?」
念眉跟夏安有多年磨合出來的默契,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她摒棄了一切雜念,所有的心念都投注於劇中的人物和場景,甚至沒有朝台下多看一眼。
穆晉北答應了她會來,就一定會來,她毋需有太多的疑慮和無盡期盼,他給予的支撐其實已經從有形到無形滲透於各個方面,就算看不到他,她也能感覺到他就在身邊相伴。
也許是先前媒體宣傳到位,到場的觀眾居然坐滿,甚至劇場門外還有人等待退票。這對曾經見慣了演出冷清的念眉他們來說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心裡憋著一股勁,發揮自然到位,甚至超常,演出非常成功,觀眾們最後都是起立鼓掌。
念眉在台上鞠躬,眼前有太多形形色色的面孔,不似蘇城的小劇場那樣一眼就能看個窮盡。
她看不到穆晉北在哪裡,但不管怎麼樣,今天這樣的成功他一定會為她感到高興。
回到後台就看到大捧的鮮花,口哨和歡笑聲此起彼伏,穆晉北果然坐在花間看著她笑,不用勾臉上妝也是那個風流俊雅的痴情兒郎。
她顧不上卸妝就上前擁抱他,「……謝謝你。」
「這種時候好像不該說這三個字吧?說點別的,我愛聽的。」
眾目睽睽,她臉上還帶著妝,就算想親他一下都沒辦法。她拉他在椅子上坐下,「你在這裡稍等我一下。」
他整個兒人狀態不太好,形容憔悴,卻還是強打著精神撐住下巴在一旁看她卸妝。
她很快收拾好,也發覺了他的異樣,「是不是不太舒服,昨天也睡得不好嗎?」
最近兩天他都回自己家裡過夜,她知道他是不想影響她演出之前的休息。本以為他家裡高床軟枕,至少他夜裡睡不好也不至於挨凍,誰知兩天不見臉色愈發不好了。
「我今天時間不多,可能很快就得走,你……我請司機送你回家?」
念眉眼中都是憂慮,「是不是有什麼事?」
他嘆息般深吸了口氣,搖頭苦笑道:「你瞧,來了。」
念眉回頭看,穆津京一臉焦急地闖進來,後面跟著的人居然是許久不見的葉朝暉。
「二哥,我就說吧,你果然在這兒!」津京又氣又急的模樣,伸手過來拉他,「幸好在這兒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咱媽急得都要掉眼淚了?快跟我回去!」
念眉站起來,看看她,又看看葉朝暉,「到底出什麼事了?」
葉朝暉眉宇間有絲少見的頹唐,朝穆晉北一抬下巴說:「他今天早上在自己家裡昏厥,被送往醫院,人醒了但還在留院觀察期,這會兒是自個兒偷偷跑出來的。」
念眉怔愣片刻,回頭看他,「是不是真的?」
穆晉北卻沒事兒人似的站起來,搭住葉朝暉的肩膀道:「還是不是兄弟啊,昨兒下飛機今兒就趕著拆我的台!」
葉朝暉擰眉,「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兒,車在外頭等著,趕緊回醫院去。」
念眉握緊了手,難怪他臉色那麼差,難怪今天每句話都像嘆息,原來他原本應該在醫院,而不是出現在這裡。
她走過去,「怎麼這麼任性?」
他逐漸斂起臉上的笑容,「答應過你要來的,我不能失約不是?」
她紅了眼眶,這人真傻,有什麼比他的健康還重要?
她跟津京他們一起送他回醫院,他床頭輸液架上還有一整包藥水沒有輸完。主治醫生都是父輩的老朋友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責備,陳述種種利害。
穆晉北有點悻悻的,「我這不是囫圇個兒的回來了么?」
他讓大伙兒都回去,「別在這兒杵著了,明兒再來看我,啊?這麼多白衣天使守著我,出不了什麼事兒的。」
尤其是念眉,為演出奔忙了一整天,現在終於可以稍稍歇口氣,趕緊回去休息才是真的。
念眉卻不肯走,「我在這兒陪你,總得有人陪夜吧?」
一旁的護士小姐道:「他這兒用不著家屬陪夜。」
一直沉默的穆皖南卻開口道:「就讓她陪吧,麻煩你弄張陪護床來。」
穆晉北擠眉弄眼,「幸虧我媽折騰累了回家歇著去了,不然今天說不定又該大耳刮子伺候我了。」
「老二!」穆皖南蹙眉打住他的話頭兒,卻什麼也沒說,頓了頓才道:「早點休息吧,有什麼不舒服記得叫醫生。」
這話更像是交代念眉的,她回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才小聲對病床上的人說:「你就不能省點兒心嗎?諱疾忌醫,你家裡人心裡該多難受?」
她都看得出來戴國芳有多麼內疚,一輩子沒有動過一個手指的兒子,就因為那一巴掌倒了下去,她一直覺得是打他那一下才觸動了這個病。
其實世間萬物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左右。
她照顧他睡下,他的手緊握著她的不肯放,「我今天趕到的時候已經有點兒晚了,只看到最後一場的那點兒尾巴。不過我有鼓掌啊,使勁兒鼓掌,拍得巴掌都疼了。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還真是不一樣了嘿。要我說啊,當初在蘇城你要這麼光芒四射地擱台上一站,唱得這麼婉轉纏綿的,我怎麼也不能睡過去。」
他的手在她掌心撓啊撓的,她知道他是求表揚求安慰呢,就給他揉手,「這倒還是我不對了?不過你要不睡,我又怎麼能認識你?」
「說得對啊,所以你千萬別難過,我還得感謝這病呢……」
「別胡說八道。」
「是真的。」他看著她笑,「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你猜我昏過去的那一瞬間見著誰了?」
念眉仰起臉,從他的眼睛里彷彿已經看到不可思議的答案。
他朝她點頭,「沒錯,他們很好……你爸媽,姑姑,還有沒出生的弟弟,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讓你不用擔心。」
言之鑿鑿,原來他和她一樣,都有那麼一個瞬間,相信這世上有靈魂。
他說著說著就睡著了,難得的一回好眠。念眉定定看了一會兒他蒼白如紙卻仍然深邃漂亮的側臉,退出病房之後才捂著口鼻哭出來。
醫生說,這個病,發作起來,有頭疼、昏厥甚至幻覺的現象都是正常表現。
可那怎麼能叫正常呢——明明那樣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突然之間就倒下去了,怎麼還能稱之為正常呢?
她伏在窗邊,今天外面刮北風,凜冽似刀劍,幾乎在她臉上劃出細細的口子來。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旁有人將窗戶關小,又遞給她紙巾,「你要是也病倒了,就沒法再留在病房裡照顧他。」
念眉抬起頭來,葉朝暉冷峻的表情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的一片。
「你還沒回去?」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關心他。」他掏出煙來,似乎也忘了這是在醫院裡,煙灰都撒在北風裡,「上學那會兒,他幫我打了一架,手骨骨裂了,也是這麼躺在醫院裡,待了兩天一夜就待不住了。後來好了,一點事兒沒有,我請他吃麻小,他比我還剝得快。」他又多看她一眼,「他會好的。」
念眉連一絲笑意都擠不出來,但還是說:「謝謝你。」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她不解地看他。
「你們南苑崑劇團的手續我已經替你辦妥了,在蘇城有陳楓夫婦看顧著,不會有什麼問題。我知道你現在在北昆進修,也有很好的機會,那麼……你還打算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