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前世今生〔3〕
念眉這次才真正明白父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不是姓木,而是姓穆,權傾天下的姓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居然到今天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她開始有意識地躲著他,別看戲園只有那麼點兒大,他也仍舊常常到園子里來,可是真要有心避開一個人,遇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咫尺就成天涯。
這時她演的牡丹亭已經進一步打開了名氣,上海灘來了貴客,都要上園子里來聽戲,這回六鎮司令之一就點了她演的杜麗娘。
有人不服氣,攔下她的路公然挑釁:「你到底使了什麼狐媚子手段,讓人家大司令一來就點你的戲?」
念眉抬眼望望,正是上回頂替她與小王爺唱了《長生殿》的胡靈,要說媚和嬌,這園子里沒人趕得上她。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請你讓開。」
念眉不願惹事,埋著頭想繞開,她卻左攔右擋就是不肯放過她,非用語言刻薄她,最後又嚇唬她,「要上台也行啊,我倒是聽說這位司令好色,最好她看上你,把你帶回北平或天津作第十八房姨太太,那你也算求仁得仁了。」
念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忽然旁邊有男人的聲音響起,「胡靈,你又在這兒鬧什麼?」
「小王爺。」胡靈福身行了行禮,驕矜和得意之色還在臉上,挽住載浟的胳膊撒嬌道,「我聽說沈妹妹要演《牡丹亭》給崔司令看呀,她現在這麼紅,也別吃獨食嘛,有這麼好的機會也可以提攜提攜我。」
載浟似笑非笑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還要人提攜?怎麼,上回跟我一道上台唱《長生殿》還辱沒了你不成?」
「哎呀,你明知道人家不是那個意思。」
念眉無視眼前兩人的打情罵俏,福了福身想走過去,載浟卻叫住她:「哎,念眉姑娘,你可聽說過關於崔司令此人的風評?」
她身體僵住,邁不開步伐,回頭看向他。
載浟笑笑,「哎,你別這個表情,有什麼事咱們都好商量。到東廂房裡來吧,我跟你交待幾句。」
胡靈氣得跳腳,念眉卻是害怕,跟著他走回房裡只想求他幫忙:「小王爺,崔司令點的這場戲……能不能不唱?」
「不唱?那可不行,這園子雖然是我的,可面子上的事兒也不能含糊。其實他就是喜歡女人嘛,跟著他也未必就不好,作個姨太太也好過一輩子作個下九流的戲子,你爹也可以跟著享享福。」
念眉一彎腿就跪下了,「小王爺我求您,我寧願在這園子里當牛做馬,也不願去做人家的姨太太!」
「哎,這是怎麼話說的?快起來,天冷了地上涼,別跪著了。來,你先起來。」
他扶了她一把,手心的熱力隔著她身上單薄的意料熨帖著她的皮膚,很燙。
說起來他又是何等尊貴的身份,他屈尊降貴來扶她,她不敢不起來,只是眼神仍滿含祈求。
好一雙剪水秋眸,載浟暗自感慨,怪不得那誰誰茶飯不思,神魂顛倒呢!
「崔司令不能得罪。」他笑著,「但我的人他也不敢為所欲為。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兒最講求個你情我願,尤其不能從人家嘴裡搶食兒,吃相難看。」
念眉這時還沒反應過來他講的是什麼意思。他乾脆靠近一些,垂眸曖昧地盯著她的唇瓣說:「求我幫你不是不行,不過呢求人得有誠意,你說說你的誠意是什麼呀?」
她再遲鈍也明白了,想要推開他卻已經被逼到了牆角。載浟繼承了馬背民族高大健碩的身形,又有武生的敏捷身手,她被困在他和牆壁之間,根本沒轍。
他意圖明顯,再靠近一分就可以一親芳澤。屋子的門忽然被大力踹開,載浟嘩的一下就被掀開好遠,衣襟被人揪住,只來得及抬手擋住頭,「喂喂喂,別打臉!」
穆晉北高舉的拳頭忍了又忍沒落下去,咬牙切齒,「誰讓你動她?」
「明明是你苦惱的要命,讓我幫忙……」
穆晉北恨不得把他手裡的扇子直接塞進他嘴裡,「幫完了,還不走?」
載浟嘻嘻笑,「真是過河拆橋啊!上回你不讓念眉跟我唱長生殿就已經欠我一回了,這次都快親到了又被你拉開。我說你問過人家姑娘的意見沒有,也許她是向著我、願意跟著我呢?」
穆晉北作勢又要掄拳頭,他趕緊捂著頭裝模作樣地往外走,「哎呀,我好怕,還是先告辭了,你們慢慢聊啊!」
穆晉北拉過念眉,見她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是真的嗎?」
「什麼?」
「他剛說的,你願意跟著他,是真的嗎?」
念眉氣得夠嗆,可是看到他那張俊雅的臉上寫滿憂慮惶恐又不像是作假的,心裡一時有些說不上來的況味,扭身背對著他道:「是真的又怎麼樣?反正不是他也會有別人,那位崔司令還等著收姨太太,只要小王爺能救我,賠上這條命伺候他也是值得的。」
「我不準。」他想也不想地說。
「這不關你的事。」她忽然又想起另外的茬,回身看著他道,「上次長生殿臨時換角兒也是你的主意?」
「是啊,我不想讓你跟他唱,怎麼了?你是我的搭子,只能跟我配戲!你也不想想你是怎麼起來的,還不是因為跟我搭了那場牡丹亭?今後想紅還不容易,咱……喂,我沒說完呢,你別走哇!」
念眉已經到了門口又被他拉回來,仔細一瞧竟然滿臉都是淚水,他愣住了,一時磕巴,「你……你怎麼了?我也沒說什麼呀!」
念眉不說話,只是無聲地哭泣。
他慌了,語氣終於軟下來,「別哭了,是我不好行不行?我不說了,啊?別哭了……」
他給她擦眼淚,她躲開了。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就再不敢僭越半分,可這一刻心底積壓的情緒讓她冷靜不了。
「我從小沒爹沒娘,一場飢荒全家都餓死了,只有我被路過的昆班帶走,現在的爹待我如親生,我跟著他學藝,從來不覺得靠唱曲吃飯有什麼不好,直到遇見你……」
她神色凄惘,穆晉北胸口突突一跳。
「其實小王爺剛才說得對,作個姨太太也好過一輩子作個下九流的戲子,好過在這園子里被當傻子玩物似的耍弄和欺騙,你方唱罷我登場,根本都沒把我當人!我今晚給崔司令唱完戲,只要他喜歡我就跟他走,至少還可以報答我爹,讓他享點福。」
說完就要走,穆晉北把她拉回來,又氣又心疼,「你說給誰當姨太太,崔騮那個混球?他敢!你給我在這兒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她掙扎,「你放手,我不要你管!」
「我偏要管!」
「放開我!」
兩個人非要這般拉扯,穆晉北也是發了狠,一把將她拽過來,也抵在牆邊上,忍無可忍地俯身銜住了她的唇。
真軟,又甜,像他們在西餐廳里吃過的法式麵包上抹的白脫,雙唇一抿,就像要在他的舌尖化開一樣。
這是比上好的煙膏還要令人上癮的味道,他身軀壓過去,纏著她親吻,恨不能把她揉碎了融進自己身體里。他又舔又咬,直到她快要喘不上氣了才放開她,揉一揉那薔薇色的唇瓣,自己也氣喘吁吁:「……你就是為這個躲著我嗎?我不想騙你,可我就是知道你得知了我的身份會有這樣的反應,才故意不告訴你的。誰都不能選擇出身,我只是我爹的兒子,這樣難道有錯嗎?」
是啊,他們都沒錯,錯的只是人生的際遇,命運的安排。
他重新跟她坐在她那個四壁蕭索的小院里,面前是她剛炒好的一盤瓜子。她手指靈活,把瓜子仁剝出來就放在另一個乾淨的盤子里給他。
他看看她,問道:「念眉,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崑曲?」
她搖頭,難道不是因為太富貴所以閑得發慌玩點富家子都喜歡的消遣么?
他看出她的想法,苦澀笑笑,「你也覺得我只是一個紈絝,一個敗家子是嗎?不能怪你,這戲院有一半歸我所有,花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元,那是我爹的東西,我自己能賺到的錢不過就是那天請你吃飯的那點稿費,你也看到了。我的確是不事生產的混賬,還比不上你所說的下九流。」
她有些驚訝,「你別這麼說自己……」
他趁機拉住她的手,「其實我跟你有相似的際遇,六歲那年我爹在天津練兵,我在街頭走失,差點淪落到跟狗搶食並且被丐幫的孩子追打,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
回想幼時的窘境仍歷歷在目,「是一個流浪的昆班救了我,讓我從此跟著他們。這輩子我第一次穿打補丁的衣服,喝幾乎撈不到一粒米的稀粥,還得晚睡早起地練功吊嗓,走南闖北。但那個班主跟沈師傅一樣,身在江湖卻人品高潔,待我不薄。後來從天津一直走到北平附近,被我爹的下屬將領發現,才把我帶回家。」
念眉難以置信,「你是說你小時候差點被拐,並且一輩子……」
「對,一輩子作伶人,唱崑曲,就跟你和沈師傅一樣。」
「那後來呢,那個昆班的人呢?」
他抬頭望向虛空,「不知道,也許繼續往前走了,到了他們一直想去的南方;也許被就地槍斃,我爹的部下一致認為是他們拐走了我,罪大惡極。」
念眉哽聲,「怎麼會……」
「會的,很多時候他們都不講道理,只信奉手裡那支槍。」他目光複雜而幽遠,「我一直不敢問,因為問了也沒有用。崑曲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沒有一千年也有五百年了,或許我跟它前世就有些緣分,這輩子又欠了昆班的情,不知不覺地就喜唱了這麼多年。」
他又看向面前那盤白胖飽滿的瓜子仁,「所以念眉,你毋需這樣伺候我,從六歲開始,我已不當自己是富貴身。」
她淚盈於睫,靠進他懷裡,「可你還是穆家二少,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他笑,「事在人為,我放浪形骸慣了,反而沒人管得了我,包括我爹和我大哥。」
只要肯定了她的心意,他拼了命也要為兩個人爭取幸福。
他們在一起也的確有過極為快樂的一段日子,一起登台唱牡丹亭,唱西廂記,唱送京娘,同進同出看江南的煙柳畫橋,琴瑟和鳴,至后在坊間流傳,成為傳奇。
紅透上海灘的「杜麗娘」,千金難買一笑,她始終是謹慎、矜持和神秘的,因為始終被一個人仔細呵護與關愛。
然而在她最鼎盛的時期卻突然難覓芳蹤,這樣急流勇退,有許許多多的揣測,有人說她去了天津,有人說她未婚先孕懷了孩子,有人說偽帝倒台,她嫌貧愛富跟其他人跑了,偏安南方,又做了軍閥的姨太太。
其實念眉的確是懷孕了,臨盆之際,穆家出了大事,穆晉北必須趕回北平。
她穿深色大氅斗篷,一張小臉只得巴掌大小,蒼白的臉色卻滿是鎮定,親自送他上火車,「我等你回來。」
他掏出一樣東西放進她手心裡,仍笑著,像是寬慰,「這個你務必收好,你我因此結緣,不可忘。假如我回不來,你記得要來找我。」
他自半個月前已有預感,反覆交代她的只有三件事:去德國人的醫院生產;將孩子撫養成人;不管他回不回得來,務必去找他以求一家團圓。
火車開動起來,她追不上他了,只能在原地向他揮手。聽不見轟鳴聲之後,她才展開手心,眼淚落在那枚小小的銅板之上。
穆家家變即是天下大變,曾得父親萬般寵愛的穆家第二子因曾有立儲之嫌,一回到北平即被軟禁。天下割據大亂之時,效法「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各方勢力不斷改變幽禁的地點,穆二的去向成了一個謎。
他始終孤獨一人,住或大或小的房子,沒有人氣,更沒有市井煙火,像一座活死人墓,曾經的潑天富貴終如浮雲散去。
他仍每日吊嗓唱戲,潑墨寫稿,卻不與人說話,整整三年,大家都以為他瘋了。
直到一個雪后的早晨,他打開粗糙的木門,外面雪地里站著一大一小,穿粗布青衣梳婦人髻的年輕女子牽著鼻頭通紅卻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朝他微笑。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