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重面紗
【看到他了嗎?】
【在羽毛球館東南角的窗戶外發現疑似目標,但一直站在暗處,不能肯定。】
【不要太關注手機,引他起疑。蝦米和沈他自然點,四處走走,對話別有破綻。】
【去人少的地方,謹防狗急跳牆。】
「所以你記住,其實打羽毛球就這麼一句話,眼疾手快,眼睛一定要好,把落點牢牢預判出來就不會輸了,你身高對你女朋友有優勢的呀——當然了,講是這樣講,其實這個優勢有和沒有也差不多的——小夥子,你老實歸老實,也不能太老實,陪女孩子打羽毛球,重點在陪不在打的噢……」
劉瑕按掉手機,拿起球拍走到沈欽身邊——他還在和阿姨聊天,或者說是單方面的聽取教誨,姿態舒展,唇邊含笑,賞心悅目,好像一株松樹,手裡拿了手機,雖然有常見的「手機一振動就得看,不看會死」病,但出於禮貌,並沒有打開,只是用眼神詢問劉瑕。
「是諮詢客戶那邊的事情。」劉瑕說,「你有沒有狐臭?」
這突兀的問題,讓阿姨和沈欽都凝睇過來,劉瑕聳聳肩,鼻子抽動兩下,只聞到好聞的香皂味道,「沒有的話,就不急著回去洗澡——再走走吧?」
沈欽也學她,鼻頭小狗一樣地抽幾下,「噢……好,但是……那你有沒有狐臭?」
阿姨被逗笑了,拍拍沈欽,態度已很熟絡,「不好這樣和女朋友講話的,小夥子,就是有都要說沒有,更何況——」
她也抽鼻子,「都沒有嘛!」
沈欽的態度依然很內斂,開口時總有幾分羞澀(但顯然這更能獲得老阿姨好感),語氣也斷斷續續,透著不常開口的生澀。「好的,曉得了。阿姨,今朝謝謝你……明天再見噢。」
他的緊張,在阿姨眉花眼笑的聆聽里慢慢散去,阿姨樂得合不攏嘴,「明天見,明天見,我每天八點都在這裡的,你女朋友不來你也可以來——免費教你!」
結束了這段『韻味』十足的對話,劉瑕和沈欽一起走出去,羽毛球拍拎在手裡,肩膀靠得很近,沈欽鬼鬼祟祟,左右張望了下,腳步往邊上一挪,肩膀和她的撞在一起,手握上來,劉瑕轉過頭,對他挑起一邊眉毛,他嘿嘿嘿地笑。「男女朋友嘛……牽個手……不是很正常嗎?」
他的手乾燥又溫暖,指尖帶著薄繭,稍稍摩擦就帶起電氣,但比這電力更讓人心跳加速的,是沈欽的笑,是他眼睛里的好奇與得意,就像是剛學會騎自行車的小孩,剛剛復明的盲人,剛學會開車的司機……他剛剛和一個全然的陌生人有了交流,全程沒有崩潰,感覺還非常不錯,這新鮮感給了他全新的自信,讓他比平時更大膽……但,這也是一種危險的自滿,世界依然有險惡的一面,治療更不能一蹴而就,應該維持平穩心態,太高的預期,會讓挫折到來時的打擊更大——
她的手,輕輕地掙動了一下,但終究沒能承擔起『讓沈欽清醒』的重任,最終還是棲息在了他的掌心。劉瑕心不在焉地想:現在她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溺愛和縱容,有些時候你明知那是為了他好,但這個狠心依然難下,理智被情緒裹挾,這決定,實在身不由己……
「男朋友幫女朋友拿羽毛球拍也很正常。」她說,卸下自己的球拍遞給他,借著遞過的機會,在沈欽耳邊輕聲說,「好像發現他了。」
沈欽動作微凝片刻,但很快恢復正常,接過劉瑕的球拍包,隨手甩到背上,拖著劉瑕的手走走停停,看著周圍的眼神,依然新鮮而有趣,對每一個經過他的人,他都報以微笑——人長得好看,是佔便宜的,大部分人都笑回來,甚至有個別人士,回饋得比單純的『笑回來』更多。
夜晚的南京西路,可以一路走到外灘,春風吹過路兩邊熙熙攘攘的遊客,叮噹作響的小火車,沈欽的腳步很悠然,表情也是,不知是否太有城府,居然看不出多少緊張與焦慮,好像真是在和戀人一起享受歲月靜好,劉瑕時不時看他一眼,最後自己也笑了,乾脆也放慢腳步,留意著城市裡的燈紅酒綠,這萬丈的繁華軟紅。
「我以前從來沒玩過多人遊戲,」他們走過一間巨大的旗艦店,幾個小男孩手裡拿著小火車,從他們身邊跑過去,沈欽忽然說,「或者說,從沒玩過愉快的多人遊戲。在體育課上,從來沒人挑我。我不會打籃球,足球、橄欖球……任何需要兩個人以上配合的遊戲,我都玩不起來。」
「並不是不能掌握技巧,我的體能其實還不錯,一直都在家做《囚徒健身》,但……哪怕是羽毛球這樣對打的運動,都會給我帶來很深的焦慮感,我會一直去想,如果我接不到怎麼辦,如果我一直在撿球怎麼辦,氛圍會不會變得很尷尬,別人會不會開始嘲笑我……所以,我從來不玩多人遊戲,我讓自己相信,自己和自己玩也可以很開心。這是我青少年時期厭學的一個重要原因,除了那些校園霸凌以外,我很難忍受每周的體育課定期的羞辱,我越是害怕做不好,就越是永遠都做不好……那種因為無能感受到的屈辱和憤怒,有時候比被欺負的挫敗感更讓我難受。」
他們在紅燈前停下腳步,沈欽看看她,「你挑羽毛球場,有這方面的原因嗎?」
他的眼神乾淨溫暖,似乎可以穿透一切,劉瑕在他的眼神里笑了,「你覺得我有讀心術嗎?你從沒有說過的事,我也可以猜得出來?」
沈欽認真地點點頭,「對啊,我覺得你有讀心術……我覺得,就是因為這一點,你才特意挑了羽毛球館——這附近還有個游泳館,明明更適合。」
劉瑕想說『你想多了』,但又有點心虛,她挪開眼神,輕聲嘟囔,「沒有未卜先知到那個地步……」
挑羽毛球館的時候,她未嘗沒有這方面的考量,正是沈欽對羽毛球的激烈反對透露了蛛絲馬跡:所有的球類運動都讓他恐懼,原因只可能是他在協作上有很糟糕的回憶。她是打算讓他習慣這種輕度挫折——即使一直撿球,群眾也不會多加在意,沈欽在這方面的自我意識有點太強烈了。不過,突然殺出的大媽讓整個進程更加理想。對於笨拙的表現,成年人的世界大多數還是會選擇回饋善意,這個認識,很輕易地就建築起來了。
劉瑕沒有說下去,沈欽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他笑眯眯地看到她眼睛里,整個人靠過來,聲音輕輕的,語調甜甜的,像是在做個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美夢,「劉小姐……你對我,真好。」
劉瑕又開始試著抽回手,但沈欽不肯,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可以隨便欺負的弱雞了,非但不肯鬆手,他還在不斷地靠過來,她甩了一下沒甩開,語氣有點輕嗔,「自我感覺怎麼那麼好……我挑羽毛球館和你有什麼關係,純粹就是因為我不喜歡游泳,不行啊?」
「那就說明我們有緣啊,你隨便挑一個場館,都能讓我變得更好一點。」沈欽一點都沒受到打擊,還是笑眯眯,他沖她拚命眨眼,好像一片隱形眼鏡要掉下來,劉瑕反應了幾秒鐘才意會,他在試圖拋個媚眼。「這說明我們是天——作——之——合——劉小姐——」
劉瑕做了個噁心的表情,紅燈轉綠,他們混合在一群人里過馬路,沈欽的手鬆開了她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忽然間開始懂得教養——鬼鬼祟祟的,他的手開始爬上她的腰,劉瑕低下頭,快准狠地打下去——在這一刻,她的世界就是沈欽的輕呼,他無賴的言語和她唇角想藏住的笑,她忘記了他們的任務,忘記了還有一個變態殺手在周圍環伺,他們正被一群便衣監視——
人群忽然發出輕微的驚呼聲,好像有人摔倒,劉瑕猛地回到現實:穿著兜帽衫的一名男子忽然間被撲倒在地,四面八方,不斷有人趕來,對講機喧囂地響著,交界處的小巷子里開出了警車。連景雲從上頭一躍而下,向這裡奔來,「是的,抽刀了,只能臨時上去控制……很成功!沒有人受傷!」
高個子被利落地銬住,警察從他的牛仔褲里抽出一把□□,隨後把他翻了過來,劉瑕忽然意識到(伴隨著一身冷汗),他被銬的地點和他們的距離已經很近了,而她絲毫沒有感覺,也許正因為她完全沉浸進了角色,放下了最後一絲警戒,威爾森才判定這是一次正常出行,而不是誘捕陷阱……
她走到威爾森眼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經過剛才劇烈的掙扎,他的胸膛還起伏不定,臉頰也染上紅暈,但仍咧嘴對她發出笑聲,語調亦很平靜,「嗨,又見面了。」
「是啊,又見面了。」劉瑕說,她掃視著、分析著他的衣著和神態,在心底盤算著審訊技巧:對她來說,威爾森的價值遠大於這一個案子,圍繞著沈欽的那些迷霧也許會在他身上得到澄清,不過,當然,他絕對不會是個合作的犯人,也許受過反審訊訓練,不過那也沒什麼關係——特種兵確實都是硬骨頭,但關塔那摩監獄的專業就是對付這些硬骨頭。
不管怎麼說,他已經落到她手上了,這個接受了雇傭來殺害沈欽,不,甚至是更惡劣,來摧毀沈欽的精神的人,已經落到她手上了。
「我們會共度一段歡樂時光的。」她說,蹲下身,讓自己的聲音和表情都傳遞得更加高效,更加清楚,她希望威爾森能明確地意識到,她會怎麼合法地把他在精神層面碾碎,甚至不留下一片完整的人格,她希望他從現在就開始恐懼,「我們會的,威爾森先生,我保證。」
威爾森已經放棄掙扎,甚至配合地高舉雙手,方便警察掀掉他的兜帽。
「噢,親愛的。」他說,劉瑕看得出來,他讀懂了她所有潛台詞——但即使如此,唇邊的笑意居然不減反增,「你的確帶給我一段歡樂的時光,我保證——」
他用的是過去完成時,彷彿她在語法上已經是個死人了——
這是劉瑕注意到的第一個細節——在她飛快的思緒中,這一切就像是慢放鏡頭:警察們忽然響起的驚呼聲,威爾森驟然變化的姿勢,高揚的腿,鞋尖彈出的匕首,激烈的風聲,視野中猛然出現的白色T恤——
「劉小姐!」
她的世界,天旋地轉,堅硬的地面和胯骨發生激烈的碰撞,劉瑕滾了幾圈才意識到出了什麼事:威爾森剛才做了他的最後一搏,而沈欽——而沈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