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欽的時間
「我第一次見到安迪的時候是十五歲,那時候我在深網已經很有名了,很多人都想和我打交道,FBI想要追緝我,有人想要和我做交易,買我手上的資料,還有一些組織想要吸納我成為他們的成員。當時我是深網有名的頑童,最喜歡做的就是在論壇里公布一些罪犯的地址……比如說,有過家暴歷史的雙親,如果在出獄后再犯,但沒有引起社會的注意,我會把一系列資料都公布在論壇里,譏諷警察的無能,督促他們介入案件。在《聚焦》報道天主教性侵案件之前,我就在深網公布了那些被封存的法律文件,那段時間從梵蒂岡到芝加哥,凡是天主教實力繁盛的地方都在找我……受賄、洗錢、權色交易,什麼事情引起我的注意,我就揭露什麼,對那些會上深網的記者來說,那是他們的幸福時期,我也不奇怪那個警察憎恨論壇會把我視為叛徒,你看,在此之前,我是這種論壇的英雄,我的每一次出現,都是對警察的嘲笑,都代表著一種另類的正義,我告訴他們,制度是腐朽的,警察是無能的……雖然我從沒有策劃過任何針對警察的暴力行動,但,毫無疑問,這群人需要我來堅定他們的信仰——在FBI端掉警察憎恨的前身之前,那裡聚集的並不都是極端派,還有一些人只是和我一樣,對警察失望,他們渴望用自己的力量來聲張正義,就像是沒那麼浪漫的蝙蝠俠……」
「那時候我十五歲,在各種渠道,我埋藏的財產已經超過一億美元,世界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就像是一場電子遊戲,而我從一開始就拿到了作弊碼……但這並不是件好事——你知道怎麼毀掉一個遊戲嗎?——給玩家打開作弊模式。那時候我賺錢的動力甚至並不是因為我想要,而是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做到,事實是否和我想得一樣——看,我的父親母親為了事業離開我,為了錢和權力在全世界奔波,但他們汲汲而求的東西,對我來說是那麼的唾手可得,這難道不諷刺嗎?難道不悲哀嗎?一個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這世上所有人想要的東西我都有,所有人都擁有的東西我卻偏偏沒有,沒有人在乎我,沒有人喜歡我,當我是Twilightking的時候,世界對我予取予求,可,當我是沈欽的時候呢?當我是我的時候呢?當我沒有這種作弊能力的時候呢?我還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沒法得到任何一個人的愛,我……一無是處。」
「現在想想,如果我沒有成功自殺,或者患上極為嚴重的抑鬱症的話,我的愛好居功甚偉——確實,那段時間我真的無法從任何渠道感受到生活的樂趣,只有在網路上聲張正義才能讓我獲得一點點力量,我改變了另一個人的人生,往好的方面,又一個孩子不必遭受虐待,又一個戀童癖被憤怒的網民人肉出來,只能乖乖地去登記自己的住址,讓整個周圍社區都一起警覺。沒有人會感謝我,但這的確給了我一點力量,讓我感到我活著還有一點零星的樂趣……安迪就是在這時候找到我的……」
「這是個《心靈捕手》式的故事——安迪剛好也有數學博士的學位,只是我們並不是通過一道數學習題相識,並非如此,安迪是被請來追捕我的,FBI被我的舉動弄得很惱火,他們覺得我讓整個警察系統都顯得很無能,下定決心要給我好看。而安迪,作為電腦高手,黑客這行當的祖師爺,覺得我的手法很有趣,他覺得我的做法也很有趣……所以,那天晚上,我踏入了FBI給我設下的陷阱——虛假的amber警報,兒童失蹤案件,附近有登記在冊的戀童癖……我第一時間就黑進市政網路去找線索,而安迪就等下那裡,他沒有反過來追蹤我的IP,而是給我出了一道演算法題——好吧,我們不是通過數學習題認識的,而是通過演算法題……必須事先聲明,這有很大很大的不同。」
「我解出了那道演算法題,當然,幾乎是一瞬間,我也開始好奇是誰在這裡等著我,我想這和FBI有關,所以我試著入侵匡提科,但這一次,但我進入系統以後,什麼也沒看到,只看到下一道演算法題,還有一個額外的填空,讓我填下上一道題的答案,安迪說我可以對他提出一個問題,如果答對的話,所以我在五分鐘內把第二道題也做了出來,我問他:你是誰,你想幹嘛?」
「安迪告訴我,他是MIT的教授,他說他想要要請我一起工作,他說他認為我很有天賦……當然,我對此嗤之以鼻,不過,這就是一切的開始——安迪不是那種會輕言放棄的人。這是他一直在教導我的:永遠,永遠不要放棄希望……永遠不要放棄去嘗試……」
「你知道智力凌駕於大部分人之上是什麼感覺嗎?你當然知道,因為你也比大多數人都聰明,所以我們都沒有很多朋友……對當時的我來說,更確切地說法,是我沒有任何朋友。安迪是第一個在智力上能跟上我,並且對我表現出善意的人,他總是追著我,在我入侵的每一個資料庫盡頭,總是有一個人等在那裡,用一道演算法題向我提出邀請,我說他在做一個智能比對軟體,能讓現在的圖像抓取效率提升三倍以上的效率,會讓更多罪犯在監控中落入法網,他說,事實上我已經算是加入了他的小組,每一次他出的演算法題,都是軟體架構的難點……你知道嗎,當你說我需要一個父親型的角色時,當時我有多麼的,多麼的……我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的生命里的確出現過這樣一個人……安迪就是我的父親,沈鴻生了我,但是安迪發現了我,安迪讓我從一個……一個怪物變成了人,讓我開始學會和人交流,開始相信這世上也許真的還有溫情——真的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漸漸地開始和安迪聊到私人話題,我告訴他我為什麼不能加入MIT——我告訴他發生在我身上所有的爛事,我告訴他我的自殺傾向,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有多麼的難熬……劉小姐,你曾欽佩我的勇氣,你說,在我經歷過的那些后,居然還能永遠保持著希望,我居然還沒有被我的過去毀滅……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堅強,就差一點點,我就要被過去毀滅,我就是火車事故后的現場,一團糟到讓人不忍目睹,是安迪把我從深淵裡拉出來,告訴我,永遠不要放棄嘗試,在真正絕望之前,永遠再試一次。」
「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因為急性闌尾炎被送往醫院,沒有監護人我沒法做手術,我母親遠在世界另一頭,電話打不通,當時我也完全沒想到聯繫我父親,我打通了安迪的電話,那個電話我早就弄到手了,但從沒鼓起勇氣去打,他接起來,十分鐘內趕到現場,出示了全套文件,證明他是我的監護人——這是我看到安迪第一次濫用自己的黑客技術,不是去保護,而是去愚弄他人……」
「闌尾炎是一種很疼的疾病,當時我已經上了止痛藥,也許是藥效讓我的腦袋一團迷糊,總之,當時我堅信這就是我的死期,我問安迪,『我會不會死』,『如果我要死了,我該怎麼辦?』,安迪一直告訴我,『不要怕,不要放棄,我就在你身邊,一切總會過去,一切總會過去』……」
「整場手術就像是一場夢,麻藥藥效退得很慢,就像是你的思緒已經飛到了半空,一切都是那麼的亦幻亦真——我覺得我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做了噩夢,一個男人——像是我父親一直陪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不要放棄,總會好起來,一切總會好起來的』。然後……我真的安心了,我是帶著微笑睡過去的,好像那一場夢治癒了我的一部分一樣,那是我的噩夢第一次變成美夢,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第一次有人在旁邊陪著我、安慰我。」
「當我醒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場長長的噩夢終於結束——我有一種新生活開始的儀式感,我覺得我終於可以放下什麼了,我睜開眼,看到安迪——他對我笑了,摸著我的頭告訴我,他覺得我應該去上大學,作為我的法定監護人,他已經為我搞到了MIT的入學考試許可。」
「就這樣,我上了MIT,加入安迪的人工智慧小組,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我還是不愛說話,沒有太多朋友,但我的人生已經不是那麼沒有意義。在我的崇拜者論壇有人開始策劃襲警行動時,我向安迪報告了這個信息,帶人掃蕩了整個論壇,成為了他們心中的背叛者。安全起見,Twilightking正式退隱江湖,只留下都市傳說,然後……」
「然後……有一天當我從辦公桌前直起腰,無意望向窗外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劉小姐……」
沈欽頓了一下,他的聲音哽咽了片刻,隨後跳掉了許多陳述,「從那天起,我開始感受到社交的需要,『正常』的需要,我開始交朋友,開始學著笑,安迪是我最好的老師,就像是每一個父親教傻小子怎麼泡妞一樣,他比我還興緻勃勃,把我載到購物中心,讓我拿到三個電話號碼,不然就不準回車上,我他告訴我該怎麼去製造共同話題——以及,當然,暗中監視喜歡的女孩絕對是一種非常變態的行為,最多最多,只能用到製造搭訕機會為止……」
這是個幽默點,似乎應該報以微笑,但想到在那之後發生的事,這笑也浸透了悲傷,沈欽的眼睛彎了起來,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冷冽,「你知道嗎,其實,我母親完全沒必要逼我的,在她找上安迪之前,我正在慎重地考慮要不要回國。因為……」
「因為在你鼓起勇氣和我搭訕之前,我回了中國。」劉瑕說,「考慮到我在哈佛讀了五年書,你的學習速度的確不是很快。」
沈欽欲言又止,最終報以含蓄的微笑,「是啊,有那麼一點點慢,安迪一直在鼓勵我,但我……總是有種種的考慮。就在我搖擺著快要下定決心的時候,我母親忽然來找我……我們的關係一直不好,在我進MIT之前,我是那個失敗的兒子,她的恥辱,她把我從沈家帶出來完全是賭一口氣,然後她發現,噢,不對,她完全沒辦法照顧好我,原來我不是那種換個環境和心理醫師后就能自己痊癒的小孩。所以她把我藏在美國,自己去了歐洲,在那裡,她不需要向朋友們解釋為什麼自己的兒子就在同一個城市,但沒法參與他們的家庭聚會……然後,我考上MIT,她鬆了口氣:終於,船到橋頭自然直,她的兒子終於正常了,可以溝通了,所以,她開始想要彌補之前的遺憾,具體的方式就是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讓我去矽谷開公司,回國找我父親溝通感情……我們經常吵架,因為,你可以想見,她說的每一件事我都不屑去做,而我也絕不會對她解釋為什麼錢對我根本就沒有意義……我沒對安迪承認過,但我知道,我的能力一旦被我的任何一個親戚知曉……」
他唇邊出現了模糊的微笑,「你可以想象他們都會要求我做什麼。」
劉瑕搖搖頭,跳掉這個讓人不快的話題,「所以,你們的矛盾在老爺子決定退休時到達了頂峰,葉女士終於決定,不能再這樣放縱你下去了……她去找了安迪,希望他能幫忙說服你回國?」
「嗯,而你也可以想象安迪當時的愕然了。」沈欽低下頭,雙眼專註地望著腳尖,「他當然沒有答應她,甚至對她說,她應該走開,我已經成年了,完全有能力和權力決定自己的生活……」
「然後,她做了什麼事?」劉瑕靜靜地問。
「安迪本身除了領導這個AI小組以外,還在學院帶課……」沈欽閉了閉眼,他的每個字都是混著血,從喉嚨里刺出的荊棘,「她找了一個安迪帶過的本科女學生,花了一大筆錢——我想肯定是一大筆錢,不然不足以買斷她的人性,一定是一筆能和美國國會赤字相比的巨款,一定是一筆連我都出不起的巨款吧——」
劉瑕搭上他的手,沈欽狠狠地閉上眼,再張開時,聲音已不再那麼破碎,「她指證安迪多次對她性騷擾,私下在監控里偷窺她的隱私,還說安迪會切入女生宿舍的走廊監控,偷窺女學生的日常生活……這是向學術委員會提交的正式申訴,為了體現重視和公正,MIT董事會暫停了安迪的一切職務,我們的小組也因此暫時解散。這件事當時上了地方新聞,影響對安迪非常地大。忽然間,他失去了一切,只因為一個女人的無恥指控——」
「而他沒能熬過來,是嗎?」劉瑕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徐緩寧靜,彷彿這一切早有所料。
「你知道安迪為什麼喜歡在自己的FBI小組裡收容我們這樣的問題學生嗎?」沈欽問,他遮住雙眼,無聲地笑了,「因為他自己也是抑鬱症患者,他知道這種感覺。他知道需要幫助卻無人回應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拿自己的案例鼓舞我們,患有抑鬱症是世界末日嗎?不,只要你能按時服藥,病魔是可以被擊退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最後,他自殺了,在調查委員會正式成立的第二天……」
「安眠藥過量……被發現時已經陷入深度昏迷,這就是我知道的,醫生說醒來的希望非常渺茫——他還活著,醫學意義上而言,但……我熟悉的安迪已經死了,他的靈魂已經……」
「而我……而我到現在都沒有去看過他。」
他開始輕輕的搖頭,動作越來越大,「我只是……我只是沒法接受,我根本沒有辦法面對,我知道我欠他一個道歉,還有他的家人,艾米、喬治……我應該出現在那裡,承擔起我的責任,不管是作為我母親的兒子還是……還是安迪的兒子……」
聲音從沈欽的指間斷斷續續地流出來,「安迪不止一次說過,我就像是他的兒子,所有人都這麼說,但當他躺在麻省總醫院的病床上,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時候,當他和他的家人最需要我的時候,在他為我做了那麼多之後,我就只是……我就只是……我真的沒有辦法過去,我甚至沒辦法面對他的家人,好像處理這件事唯一的辦法,就是假裝它並不存在,我非常鄙視這樣的自己,而這種鄙視讓一切變得更糟,從十六歲開始,十年的新生活就像是……就像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原來我還是什麼也沒有,原來我……」
「好了,好了。」劉瑕說,她握緊了沈欽的手,在手背上規律地輕撫,這是一個放鬆情緒的小技巧,「這都已經過去了——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別說話,別說話。」
她悄聲說,「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好了,欽欽,哭完了就又是新的開始了……」
眼淚大滴大滴地從他的眼角滾落,沈欽蜷成一團,哽咽難言,聲嘶力竭,哭得就像小孩,「我讓他失望了……」
「你沒有,你傳承了他的意志。你沒有放棄希望和嘗試。」
「我放棄了,我自殺了……我又一次自殺了,我違背了給他的承諾……」
「但你在動手后撥了999,是不是?你還是沒有徹底放棄,只是有所動搖,你依然在努力承擔起責任……」
輕柔而冷靜的語氣,是情感激流中堅定的錨柱,來自過去的血與淚漫浸過來,從未癒合的傷口漸漸被撫平,從未乾涸的眼淚被一點點抹去,從未止歇的無聲哀嚎慢慢被止住,劉瑕輕聲地說,重複地說。
「你沒有做錯,你沒有讓他失望。」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沒有人能說他可以做的比你更好,沈欽,你不能把全世界的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我做得太糟了,我是個糟糕的人,裝聾作啞地活著,裝作懦弱的那一面從未存在……」
「我讓他失望了,」沈欽的回答針鋒相對,激烈到近乎無理取鬧,「我沒有成長,我還是那個不敢面對現實的小鬼——我甚至到現在都不敢回去看他,如果不是被逼到這一步,我甚至都——」
「你不敢告訴我你為什麼回來,為什麼監聽我,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你不敢去探望安迪,甚至是和艾米取得聯繫,這實際上都是一個問題,」劉瑕打斷他,「——並不是你不敢面對『我給安迪帶來了麻煩』的問題,而是你無法處理『安迪讓我失望了』的問題。是嗎,欽欽?」
沈欽的肩膀僵硬起來,他本能想要搖頭,但脖子被劉瑕輕柔攬住。
「我知道,道德感讓你很難承認這個關鍵問題:說到底,葉女士還是因為你才和安迪對抗,才給他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道義上,你覺得自己虧欠了安迪,」她輕聲說,「所以你更難承認,你對他是生氣的——是的,安迪陷入了麻煩里,但這麻煩有大到讓他只能用自殺來解決嗎?沒有,完全沒有,你覺得安迪背棄了他一直以來對你的那些教誨,『永遠都抱有希望,永遠都不放棄嘗試』,他沒有做到。這讓你對這信念也產生了動搖,是不是?」
「你對這問題反常的避而不談,是因為你無法把你自己和父母做出很好的切割,就像是沈鑠,他不能面對自己父親的陰暗面。你也無法面對自己的母親居然是如此……不堪的人類的事實,我是對的,也是錯的,這確實是情結的一部分,但並不主要,」她說,記憶碎片在眼前飛舞分割,沈欽談到沈鴻時幾乎可算做『爽快』的態度,他對校園暴力的回憶,所有記憶里缺失的母親角色:她曾以為,母親是一切問題的核心,所以他從來不提,原來這答案對也不對,不提母親,並非因為她是所有情意結的起源,而是因為她從來沒真正走進成年沈欽的心裡,在她不動聲色的試探里,謎面緩緩明晰,但真正的謎底,直到此時才收拾乾淨,「他確實是你的父親,他遇到你的時候,正如你所說的,你還是一隻怪獸——靠本能活著,在精神上還處於嬰兒階段,是他把你帶入了成人世界,你的童年,從你進入MIT那天才真正開始,從那天開始,小男孩才漸漸開始學著長大,而你現在需要處理的,僅僅是長大的最後一課——承認父親也不是那麼無所不能,在精神上和父親說再見,從那一刻起,徹底成為獨立的大人。」
「安迪會因為自殺而變成騙子嗎?其實你和我都知道不會,安迪傳遞給你的精神,正是他在抑鬱症的壓迫下支持到現在,創造出這種奇迹的支柱,他只是……就像是你也會動搖一樣,他只是在這場戰役中輸掉了一場戰鬥,這是人之常情。沒有人能否認他的偉大,能指證他是騙子,感到被背叛——除了那個不願被他拋下,不願說再見的人。在孩子心裡,父親不存在陰暗面,他理應永遠存在,永遠強大,而這才是你需要面對,而又不願面對的關鍵:對長大的懼怕,你的年齡到了,世界也在催你準備好,但你依然心存懼怕,時候到了,但依然不能斷奶。」
沈欽慢慢鬆開手,他飛快地瞟了劉瑕一眼,幾乎是羞愧地輕聲嘟囔,看得出來,不想被說服的意願格外強烈。「……真的?」
劉瑕笑了,她握住沈欽的手,指甲滑過掌心的紋路,「想想看,你是不是喜歡用撒嬌來逃避懲罰,你是不是很難克制自己的欲.望,明知不該做,但你總是故意踩線,跟蹤我的動向是為了保證安全,但打擾我的諮詢呢?每一個心理障礙的存在,都伴隨著多多少少的徵兆,人無法對自己撒謊,如果你還把自己當成個小孩,你就會表現得像個小孩——對性的羞愧感,無法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欲.望,喜歡還停留在較純潔的層面,無法和欲.望統合起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證據,我只是不知道它們指向哪裡,現在,一切終於全部明朗——你不願面對真正的問題,所以把它包裝為自我厭惡,你不敢告訴我,因為你怕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你,而我想說的是……我想說的是……」
她拉長了聲音,營造出懸念,隨後露出頑皮的笑容,開玩笑地說,「還好,你喜歡的人是我這個心理天才——」
沈欽楞了一下,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但隨後又愧疚地抿緊嘴,劉瑕作勢鬆開手,但又被他緊緊反握住。
她的笑意加深了,攥緊沈欽的手,輕聲重複,「還好,命運讓你遇到了我,一個不比你完美多少的我。」
沈欽用力地搖頭,「你不是……你很完美……」
他鬱悶地吐一口氣,像是太多話塞在心口,梗得喘不上氣,劉瑕輕輕拍撫他的胸口,「嘿——嘿,別急,別急,你看,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一切,但還是沒有離開啊,是不是?現在,我們之間已經完全沒有秘密了——看,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但我並沒有任何不能接受的地方——」
沈欽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他想說話,但劉瑕抓住他的肩膀,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
「相信我,」她輕聲說,「我什麼都知道了,我哪裡也不會去,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欽欽——你能相信我嗎?」
沈欽探索著她的雙眼,他有一瞬間的迷惑,但最終仍點了點頭。
「我相信,」他說,情緒終於趨向正常,回到了現實,「雖然其實,你實在不該來的。」
劉瑕笑了起來,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輕鬆的感覺了。「你是說,亞當?」
「嗯,」沈欽輕聲說,「他一心想毀掉我……離開我,你的安全才不會受到威脅。」
「那你希望什麼,我離開,然後看著你被毀掉?」劉瑕反問他,沈欽無言以對,「亞當想的並不只是簡簡單單地把我們分開,即使我沒來找你,只要你心裡依然抱持希望,依然沒被徹底打倒,我就依然可能是他的目標——如果我就這麼走掉,那麼下半輩子都將活在『因你康復而死』的恐懼里……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寧可選擇親手把你幹掉,這樣至少還乾脆一些。」
沈欽只能攤手苦笑,有那麼一瞬間,他又露出了小狗狗被欺負后的可憐的表情,但隨後便警醒地板起臉,似乎要和那個心裡上還未徹底斷奶獨立的自己劃清界限,劉瑕看得會心微笑——於是,沈欽的僵硬表情,又慢慢地融化在她的笑里。
陽光從窗戶里斜射進來,將劉瑕的臉攏在光暈里,沈欽的眸色,在凝睇間變得深濃,他慢慢地傾過來,輕輕握住劉瑕的手——
這個吻,輕柔又專註,就像是風中一段無言的對話,林間隔枝的凝視,分開的時候,沈欽的額頭歇在她額前。
「我明白了,劉小姐,」他輕聲說,「你真的、真的很愛我……雖然你的心好像還藏在迷霧裡,但你的愛,我已經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覺……」
「你可不可以再多愛我一點,讓我感覺得再清楚一點……」他在劉瑕耳邊輕吹一口氣,語氣有點可憐兮兮的,「愛我愛得再用力一點……」
他的眼睛像是被水洗過的貓眼石,清亮亮閃著粼光,劉瑕退後了一點,望著沈欽一會兒,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你以為這是在瘙癢嗎?就快抓到了,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再用力一點,讓我看看是不是這種感覺?」她敲了沈欽一眼,「白痴,先去吃飯再來親我,你至少24小時沒吃飯了,嘴裡很苦,全是胃液的味道。」
「呸呸呸!」沈欽一下跳起來,在房間里奔來奔去,「啊啊,糟了,但我走得很匆忙,根本沒帶牙刷……」
衝到一半,他又有點低血糖,站在原地暈了一會,繼續衝到衛生間,手忙腳亂地拆了一根新牙刷拚命漱口,口齒不清地問劉瑕,「窩酷得好餓哦,里有米有帶早餐?」
「沒有!」劉瑕沒好氣地說,「先回家……到家再做給你吃。」
她靠在門邊,擺了個誇張的妖嬈姿勢,「還是,你想吃我啊,Honey~」
沈欽刷牙的動作頓住,在鏡子里進退兩難地看著她,紅潮忍不住泛起,再怎麼克制都沒用,他呸掉了泡沫,最快速度把牙刷完,「你你你你你你……又不是認真的,不要開這種玩笑。」
「誰說我不是認真的?」劉瑕笑了。
「那那那那……那我一會真吃了啊?」沈欽的羞澀看來不像是撒嬌癖那麼容易克服。
劉瑕聳聳肩,語調很輕慢,「你真的吃得到再說咯——啊!」
眼前一花,她已經被壓在門上,沈欽把她下巴挑起,一吻再吻,纏綿繾綣,劉瑕被吻得暈暈沉沉,呼吸幅度越來越小——
「喂,你都已經餓得站不住,全部體重全壓我身上,」她好氣又好笑,「居然還不肯去吃飯嗎?」
「不想下樓……」沈欽還掛在她肩上,輕啄她的唇瓣,一邊親一邊呢喃抱怨,「一點也不想下樓……」
「走吧。」劉瑕硬拉他,「噢對了——我打了葉女士兩巴掌,所以她現在的臉挺可觀的,先和你打聲招呼,免得一會嚇到你。」
「……嗯。」沈欽的反應很平靜,劉瑕怪異地看了他幾眼:雖然沈欽最主要的心結,並非葉女士和沈鴻,但也不是說他就能對這兩人冷眼相對,毫不在乎,只是問題較為次要,並且之前經過自我治癒而已。把自己和父母的不堪切割開來,接受父母的脆弱,其實是成人式的一體兩面,在沈欽真的成熟起來之前,葉女士註定都會是那個一碰就齜牙咧嘴的舊牙疼。、
「這是不是你們在安迪事件后第一次見面?」她先以問題鋪墊,為他做準備。
「嗯,安迪自殺后,她大概意識到安迪在FBI是幹嘛的,還有他的學生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所以直接逃回歐洲去了。」沈欽說,他收拾好皺巴巴的T恤,深吸一口氣,和劉瑕對視一眼。「我會……和她說清楚的。」
「真準備好了?」劉瑕問,伸出手給他。
沈欽的手是冰冷的,一捏都是汗,但他的答案和他的緊握一樣,斬釘截鐵,「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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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的場面,並沒有凌亂到太過難堪的地步,大約葉女士確認形勢逼人強后就不再反抗,而沈三叔也樂得稍微給她點面子,當沈欽和劉瑕走進客廳的時候,她甚至還拿到了一部手機低頭刷著,直到兩人進來,沈三叔才未雨綢繆地示意兩個手下把她的肩膀按住。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呵呵笑,做慈愛狀,「你都不知道你爺爺有多擔心你,走走走,吃飯去吃飯去——」
沈欽不理他打圓場的意圖,直勾勾望向葉女士,他的眼神複雜難言,憎恨中夾雜著輕蔑,葉女士在這樣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少許痛苦,她開始不斷搖頭,「欽欽,你聽媽媽說,真的,都說了多少遍了……媽媽真的不是有意——」
沈欽低下頭看著腳尖,搖搖頭。
「這是你最後一次影響我的生活了。」他輕聲說——隨後又大聲地重複一遍。「這是你最後一次影響我的生活了,母親。」
葉女士猛地住嘴,臉色變得蒼白,她惴惴不安地望著兒子,似乎不敢相信他的暗示,「欽欽,你——你不是這個意思——」
沈欽的語氣很平靜,他抬起頭,重新恢復了視線接觸,「你會為你做的事付出代價的。」
「我……你……」葉女士慌亂了一瞬間,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那個女孩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沈欽的聲音蓋過了她的,他直勾勾地望著母親,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縷僵硬的笑意,「用我的方式,我的標準,我有很多很多證據,可以讓我做到這一點。下次,再想來找我,你最好先想想殺人罪一般都判幾年。」
打手們見慣場面,眼觀鼻鼻觀心,耳朵自動合攏成貝殼,沈三叔看來看去,一雙眼賊兮兮的,似在探究個中因由,葉女士雙唇顫抖,眼神在兒子臉上飛快巡梭,似在尋找最後一絲希望,沈欽轉身牽起劉瑕,腳步穩實,向門外走去,劉瑕走了幾步,回頭挑眉淺笑,望向葉女士的雙眼,滿滿都是戲謔與勝利者的優越。
這優越,是葉女士肩上最後一根稻草,她眼裡似乎有什麼崩斷了,低沉的笑聲,從微開唇中驟然傳出。
「呵呵呵……呵呵呵呵……」
這笑聲惹來沈三叔同情的一瞥,但這同情當不了什麼事,他歉意地對葉女士點點頭,照舊打個手勢,讓手下把她壓牢,免得被她掙脫,又鬧出什麼不雅。
「老三,急什麼?這就往長孫媳那邊靠了?」
但葉女士反而不掙扎了,她悠閑地往後一靠,重新端出了自己的貴婦架子,雖然這架子,因為青腫的雙頰而顯得有些滑稽——但那份尖酸內蘊的感覺還是貨真價實。「還沒結婚呢,你就那麼篤定,她能成功嫁進沈家?」
沈三叔嘿嘿傻笑,摸摸後腦勺,任人評說,狗腿的肢體語言仍是不變,葉女士搖搖頭,恨鐵不成鋼,「不錯,獎學金、殺人犯,這種種因素,確實是未能難倒劉小姐,老爺子鬼迷心竅,還是堅持力挺她進門,但你以為,這就是全部了嗎?」
門口三人的腳步,自覺不自覺都停了下來,沈欽遙遙回頭看她,他在門口的光暈里,葉女士眯著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希望看到兒子臉上的什麼表情,是預感到大難臨頭的央求,還是被摧毀之前的絕望。
如果是央求的話,她會回頭嗎?有那麼一瞬間,也許葉女士自己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但話仍是脫出了口。
「就算這些,老爺子都能不在乎,你覺得,他真能容許潁川科技的大小姐,那個給他大兒子親手戴上綠帽的男人——他的女兒進門嗎?」
劉瑕臉上的震驚,讓這一切完全值回票價,在沈三叔驚天動地的『什麼?!』中,葉女士淡淡地笑了。
「這是你逼媽媽的,欽欽,」她又現出了那疲倦慈母的表情,很講道理地說,「媽媽本來是不想講的,她再不好,也是你難得喜歡的人……撒謊不好,可媽媽還是想幫你兜著,誰讓我是你媽呢?——劉小姐,你當欽欽什麼都告訴你了嗎?」
「你當,你是欽欽的救世主,你已經把欽欽握在手心了嗎?」
「那,欽欽有沒有告訴過你,一開始,他為什麼會關注你呢?」
那一位的無所不知,其實也的確令葉女士思之顫慄,但她把一切隱去,只留下紆尊降貴的微笑,彷彿這秘密,果然從一開始就存在她心裡。
「他有沒有告訴過你,有那麼一長段時間,你們是繼兄妹的關係,正是因為這個,他才會由始至終,都關注著你呢?」
說太多話了,她有些眩暈,難以聚焦分辨劉瑕和兒子的表情,但沒關係,她看得見兒子的手——緊緊地牽著劉瑕的,挽留的姿態,不肯被掙脫,但——到底,最終,一根一根的,還是被掰扯了下來,劉瑕把雙手背到身後,見過這女孩兩次,兩次她都淡然得可惡,微笑蝕刻在臉上,彷彿所有偷拍照片的簡單重複,說真的,劉瑕好像永遠都只有那麼唯一一號表情,唯一一朵不變的笑,即使在她掌摑她時都還習慣性醞釀在唇角,這是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以外的表情——第一次露出,想哭的表情。
她往後退,往後退,沈欽追出去牽她的手,但被她搡得跌坐在地,虛弱得居然爬不起身,葉女士透過窗子,遙遙望著劉瑕快速離去的背影——她的身形突然塌下,似乎是被自己絆了一跤,跌在地上,失去所有優雅美感,狼狽的掙扎,老半天爬不起來。
她的視線又回到門口的兒子身上,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似有聲音在葉女士耳邊響起,她來回看看,慢慢意識到,這並不是自己過於遲鈍,現在才聽到肉.體觸地的動靜。
她聽到的,是精神世界垮塌的聲音。
模糊的悔意泛起,但很快被疑惑沖淡,她稍微扭扭身子,掙開已鬆開的掌握,拿起臨時借用的手機。
【和你說的一樣,這消息讓他們都崩潰了,尤其是劉瑕。】
【她走了,看起來,不會回來了】
【但……我不明白——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