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燈.籠
晨曦的官道上,汪敏和楠竹縱馬疾馳,行至一處驛站,數十個官兵一絲不苟的站在外面守衛。
汪敏快速下馬,手中令牌在守衛面前晃過,守衛聽命分開,露出坐在裡面抱著個藥箱的殷停。
「少谷主。」少年的聲音抱拳行禮,愈發鏗鏘有力。楠竹跟在後面,也端端正正的問好,那性子看起來就跳脫多了。
殷停拍拍衣擺站起來,「走罷,燕兄有說去哪兒嗎?」
汪敏回答:「長安。」
「長安啊,長安是個好地方。」殷停喃喃的念叨著,汪敏扶他上了一輛馬車,他和楠竹就坐在外面,充當車夫。
戍衛的士兵紛紛上馬,一路護送往長安而去。
另一邊,煙波浩渺的湖面上,一隻小舟穿梭在蘆葦之間,船頭趴著一隻大黃狗,目光炯炯的看著前面。
撐篙的人穿著件蓑衣,看模樣,還是個妙齡的姑娘。
茂密的宛如迷宮一般的蘆葦叢很快讓她迷失了方向,她放下撐篙蹲坐在船頭,抱著膝蓋顯得有些無助。大黃狗走到她身邊,舔了舔她的手背,發出唔哩唔哩的聲音安慰她。
她伸手抱住大黃狗,就這麼安靜的靠了一會兒,又重新站起來,拿起撐篙,小舟繼續悠悠的破開迷霧,駛向前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聞到了一股淡雅的清香,叮叮噹噹依稀有風鈴聲響起。一抹喜色浮上眼眸,她拍拍大黃狗的背,大黃狗聽話的叫了一聲,噗通跳下水,銜起船頭的麻繩,在前頭帶路。
不多一會兒,船頭碰上一個實物,停了。
大黃狗跳上船,咬住她的衣袖拽了拽。她會意,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往前挪,走到船頭邊緣,閉著眼往前一跳。
腳觸在實地上,耳邊風鈴聲比剛才更清脆響亮,她環顧四周,看不見,卻大約能猜出自己是在什麼位置。
她坐在地上不敢亂動,早上行船沾了一身霧氣,這會兒寒冷降至。搓著手呵了一口氣,她覺得又冷又困,縮成一團,不久就睡了過去。
「我們當初第一次見梅公子,就是在小梅園。」今日姑蘇城是難得的大霧天,蘇志提著燈籠在前頭走著,將往事緩緩道來。
朦朧的燭火晃啊晃,燕三白、李晏、零丁還有關卿辭三人跟在後面,蘇染留守。
大霧讓所有人的視線都變得朦朧不清,無論是岸邊的柳樹還是院牆裡探出的杏花,都猶抱琵琶半遮面,走得久了便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你們也是運氣好,若今天沒有這大霧,或許還得等等。」蘇志道。
「一定要有霧嗎?」零丁好奇。
「不一定,但一定要有燈。」大白天點燈,總歸太過怪異。蘇志還佝僂著背,蒼老的面孔上滿是皺紋,像是一個從志怪故事裡走出來的領路人。
這麼想著,手中那盞再尋常不過的紙燈籠好像也染上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色彩。
「這燈是……」零丁好奇的瞅了幾眼,這燈雖然保存的很完好,可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這是梅公子的燈。」蘇志聲音遼遠,說起從前的事,感覺像是隔了大半輩子,「當年我帶著阿柳到了這裡,去見梅公子的那天,恰好也是個大霧天。我也沒想到我們已經逃得那麼遠,事情還會敗露。」
蘇志剛開始帶著女兒逃到南邊的時候,並不在蘇州縣城內,而是在旁邊一個同樣受蘇州府管轄的小縣城裡。因為阿柳殺了人的緣故,雖然她依舊渾然不記得了,可蘇志潛意識裡還是覺得應該躲在一個人少一些的小地方,這樣才安全。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當地民風淳樸,見阿柳是個盲女,都很心疼她,給了他們不少便利。蘇志就租了一處屋子,白天跟人出門打漁維持生計,雖然那會兒大周還沒從連年的戰亂中緩過氣兒來,賺的少,但每天總能給女兒熬上一碗新鮮的魚湯。
可天不遂人願,沒過半年,蘇志去縣城賣魚的時候,就碰見了曾經一起逃難的同鄉。這同鄉一路顛沛流離,身上衣衫襤褸,本人品性也不大好,更糟糕的是,他知道阿柳殺人的事。
阿柳已經忘記那件事了,他們也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如果那件事被宣揚出去,那對他們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蘇志心頭大亂,他刻意的躲著那個同鄉,寄希望於他會很快離開。但他還是有些擔心,於是趁外出打漁時在碼頭上散播流言,說蘇州府有個善心人士,在招收難民幹活。那同鄉果然中計,沒過幾天就準備搭船過去。
蘇志不放心,尾隨過去看,直到那人走了,才鬆了一口氣。其後半月的日子,依舊平平淡淡,然而就在蘇志以為危機依舊過去了的時候,真正的噩夢才開始降臨。
那個同鄉又回來了。
他滿懷期待的跑去蘇州府,可蘇州府自然沒有一個所謂的善心人士,他混不下去了,又跑了回來。結果剛下船,就碰到了趕潮歸來的蘇志。
蘇志看到他,臉色立馬變了,轉身就想走。結果那同鄉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一把將他拽住,伸手撩起他那滿是油膩的頭髮,一笑,露出一口髒兮兮的黃板牙,「你跑什麼啊?不認識我了嗎?」
同鄉笑得猖狂而得意,他就像走投無路的人忽然看到了一線希望,於是拚命的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然而這根稻草,恰恰是從蘇志手中搶過去的。
從那以後同鄉就賴上了蘇志,蘇志一表露出反抗的意願,他就威脅他要把阿柳人的事公之於眾。而阿柳還是那個心思單純不諳世事的阿柳,她還以為住在他家裡的真的是個保守苦難的同鄉,因此對他多加照拂。
蘇志為了女兒,隱忍著,然而貪心不足蛇吞象,幾個月後,同鄉提出讓蘇志把阿柳許配給他。這樣,他就能堂而皇之的霸佔蘇家的一切。
可當時阿柳才十二三歲!
蘇志出離的憤怒了,而就在這時,他聽見外頭起了流言。原來是那同鄉出去喝酒時,大舌頭把阿柳的事情講了出去,唯一慶幸的是他沒指名道姓,當地的人又都對阿柳印象很好,所以暫時沒往她身上想。
但聽著周圍人對阿柳的謾罵和詆毀,還有一想到同鄉對阿柳的覬覦,蘇志就覺得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他動了殺心。
那天晚上他買了毒藥下在飯菜里,同鄉還在做著坐享其成的美夢,毫無防備。那時候蘇志萬分慶幸阿柳看不見,於是待同鄉死後,就自己一個人偷偷的把屍體綁上石塊,扔進了河裡。
然後蘇志帶著阿柳連夜出逃,在碼頭等了半宿,天蒙蒙亮的時候,正好有艘商船要開。蘇志當時就想儘快帶著阿柳離開這片水域,於是就上了船。
那一天跟今天一樣,也是個霧蒙蒙的天氣,尤其是在水面上,放眼望去雲霧繚繞,恍若置身仙境。
船上不知何時亮起了燈籠,蘇志這才發覺怪異——這明明是商船,可是船上根本沒什麼貨物,甚至沒什麼人。
蘇志抱著女兒,緊緊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就在這時一個溫和有禮的中年男人走過來,道:「如果你還記得蘇梅的事,就請不要掙扎,我家公子想請你們一敘。」
被蒙住眼睛的那一剎那,蘇志放棄了反抗,船行水上,本身已無路可走。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從這個困局裡走出來過。
故事不長,真要講出來,只不過寥寥數語,其中險惡不足為外人道。
「所以說,其實你也沒有真的看見去小梅園的路?」李晏道。
零丁接茬,「是啊,你不是被蒙著眼么?」
「我確實沒有親眼所見,但是……」蘇志提起手中的燈,又想起那日隔著珠簾見到梅公子,他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終於一天,你會再來見我。帶好你手中的燈籠,它會指引你方向。」
如果可以,蘇志當然想一輩子都不再見他,那種刻骨的恐懼,彷彿被人拿捏著咽喉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可是,終究還是逃不過啊……
燈籠在提竿上晃晃悠悠,光芒透過白色的紙面慘白如喪。
但就這麼一盞燈籠,燈籠又不會說話,該怎麼帶路呢?其實蘇志也有些惴惴不安。
心裡帶著疑惑,一行人轉過街角,燕三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天氣里出門的人並不多,前頭走過幾個人,聽腳步聲和語氣,應該是官府的衙役。
雙方互不相見,擦身而過,燕三白餘光瞥見某個發亮的東西,腳步驟然一停,「看地上。」
李晏等人皆看去,就見那慘淡燭光所照之處,青石板上,忽然有了些紅色的熒光。撇除顏色,那很像螢火蟲那樣的光亮,細細看去,是一朵梅花的形狀,又像是拿了哪家小姐新買的胭脂,信手塗抹。
關卿辭順著那朵梅花向前看,一朵,兩朵,三朵,恰似一條路,在迷濛的白霧裡,逐漸延伸向遠方。
梅花鋪成了路,路的盡頭,又是什麼樣的故事在等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