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先導章 (上)
墨蘭帝國,沈家。
偌大的卧房裡,水晶吊燈上浮掠流轉過璀璨的光華。
灼白而柔和的光下,黑色碎發披在肩頭的男人不動聲色地睜開了眼睛,露出來的眸子如同星辰爍爍。
那張始終繃緊了線條的白皙面龐,連同那雙始終沉澱著晦暗情緒的眸子,在安寂了許久之後,兀然流露出些莫名的笑意。
片刻之後,一隻瑩白而修長的手順著痞意的弧度,撫上那嫣紅的唇,燈光下的指尖素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用質地上好的水晶細細打磨雕琢而成;而指尖下的弧度愈發張揚而恣肆,那笑容近乎狠戾,卻又漂亮得讓人心驚。
偏是寂然無聲。
這有些詭異的一幕看得一旁站著的侍者都有些寒慄。
……他只是聽管家的吩咐,上來與少爺說一句「顏上將到府」,怎麼料到會見到這個素來溫文儒雅的少爺這麼……失常的一面?
卻在這時,燈下的男人有了動靜。他撫摸過自己右手上一顆淚滴形狀的藍色水晶,唇角微勾著,呢喃開口的聲線卻像是情人間的低語——
「我手段盡出你都不肯露面,他一張浮奢無趣的派對邀請函你就屈尊迂貴地親至……顏懷瑾,這可是你逼我的。」
侍者在一旁聽了一身的冷汗。
顏懷瑾這個名字,對於帝國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絕不陌生——
畢竟能以二十幾歲的年紀取得「墨蘭勳章」,繼而以第一上將的身份入主帝國「戰統閣」——這樣神跡一樣的傳說在顏懷瑾之前,也只有帝國第一神話沈天二十九歲的記錄而已。
而顏懷瑾卻將這個神話級別的記錄前推了三年——
二十六歲率軍出戰古紀帝國,蕩平敵寇數十萬軍隊,設計親斬古紀帝國第一將軍,繼無數功勛加身之後一戰封神,榮歸之日即被帝國元首親授象徵帝國最高榮譽的「墨蘭勳章」,並封第一上將,入主帝國「戰統閣」。
對於如今這個代替了沈天成為帝國支柱的男人——侍者著實想不出他家少爺要將人如何,能將人如何?
……一個小時之後,侍者就很榮幸地見識到了——
沈家,宴客廳。
黑色的柔軟碎發溫和地貼伏在臉側,沈凡臉上掛著得體且儒雅的笑容,步伐從容地出現在與宴者的視線里。
謙和有禮的笑容,紳士風度的舉止談吐,雋秀清俊的青年只在瞥見那與自己的父親站在同一個圈子裡的某個人時,眼底會多出些旁人讀不懂的內容。
便如沈凡所料想的,那個男人今晚仍是那一身沒有新意的墨藍色——
裁剪合體的軍裝輕易便勾勒出男人清傲欣長的身形,肩背腰腿有如紮根於地的筆挺,每一條弧度都鋒芒暗藏卻恰當到極致,每一個動作都乾淨利落更尋不到瑕疵。
那男人即便是一語不發地站在最黑暗的角落裡,也自有一身旁人遮不住蓋不住的風華不二,氣度無雙。
於空暇時,目光如貪饜的饕餮將那人眉眼都細細掠過,片刻后沈凡垂下眼瞼遮住眸子里的暗色,嘴角的弧度在旁人未能注意到的地方變得有些危險。
與身旁不知哪家的名媛妥帖應付過幾句,沈凡便借故離開,手裡的杯子放到一旁侍者手中的托盤裡,再重新取一杯,調整過笑容與神情,沈凡抬頭向著那個清逸挺拔的男人走過去。
「父親。」
到了兩人面前,沈凡先沖著站在一旁的沈天恭敬道。
視線打量過沈凡那一身頗有些扎眼的天藍色西裝,沈天不著痕迹地皺了下眉,然後點了點頭,「身體好些了?」
「好多了。」沈凡依舊是妥帖有禮,唯獨望著那沉默著的男人時會眸子里掠過錯覺似的鋒芒,再凝眸去望,又回復之前的溫雅模樣,「多謝父親關心。」
此句話之後,三人之間陷入一片沉寂。
到底還是沈天有些莫名地看了兩人一眼,最後望著沈凡道:「懷瑾遠來是客,你不許失了禮數。我去那邊與你幾位伯伯閑聊幾句。」
「是,父親。」
沈天離開之後,兩人之間仍是沉默,不時有旁側的人路過,似乎想要上來與哪一位說幾句,最後無一例外地被兩人之間莫名的氣氛嚇退。
出乎意料的,卻是顏懷瑾先開口打破沉寂。
「病了便去休息,不須硬撐。」
「硬撐?……你又知道了?」沈凡遊走著目光焦點,似是隨意地笑著往前邁了一步,然後將視線定在了那人的臉上。
對面的男人幾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卻沒有什麼閃避的動作;沈凡向來是得寸進尺的性子,索性趁著沒人注意,又上前了一步,幾乎要貼到那人身上去,他勾著下巴笑睨著男人——
「你就那麼了解我?」
「沈凡。」
男人黑曜石似的眸子里露出來清酌的目光,不見遮掩也不見退避,沒有半點污濁沾染,那語氣里幾乎感覺不到什麼起伏與情緒,偏偏讓沈凡聽得如醉甘醴。
「……若是有一天你叫起我的名字時,聲音里能有半點情意。」沈凡傾身過去,褐色的眼眸里情緒微微閃爍,「你叫我即刻死也值。」
到了話的尾音,對面的男人卻是目光陡然如開刃劍光鋒利,須臾後浪落峰平、靜如深潭兩許,「你是沈將軍的獨子,這句話我可以當做沒有聽到——請沈少爺不要再提。」
說完男人轉身就要離開。
沈凡神色一變,倏然抬手握住那人的腕,指尖煞白:「……顏懷瑾,你真要這麼冷情?」
「你再有一次逾矩,」男人說話時頭也未回,聲音低沉,「今後你沈凡到一地,我退避十里。」
沈凡臉上的神情驟然僵滯,他已經感覺得到周圍目光在聚集,片刻之後他只能伸開五指,任那熟悉的溫度從手裡脫離——
「你總喜歡逼我,顏懷瑾。……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晚做了什麼嗎?」
面色幾經變化,沈凡再次抬眸揚唇時,笑容優雅而暗藏陰戾,「拭目以待吧,我會送你一份大禮。」
迎著男人望過來的深沉視線,沈凡將一直垂在一旁的左手抬了起來,掌心裡一隻微型遙控器。
他笑著望著男人,拇指向著那紅色按鈕毫不猶豫地落了下去。
剎那間明亮輝煌的大廳里燈火驟歇,與宴的女客驚出幾聲尖叫。
下一秒,潔白的放映牆上毫無預兆突然亮起,一張放大的照片猝然映入眼帘。
接下來的一分鐘里,偌大的廳堂數百的賓客,連呼吸都壓抑,一片死寂——
那張光線暗淡的照片里,正中央一張寬大舒適的真皮座椅。
一身墨藍軍裝的男人靠坐其上,單手搭在額前壓著帽徽斜倚一邊,有些凌亂的銀色髮絲間,慣於露出凌厲鋒芒的眼眸此時緊緊闔著,抿緊的唇線像是一種隱晦而壓抑的暗示,從未流露於人前的神情性/感得讓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而那雙修長筆直的雙腿此時卻分立,埋首在男人腿間的人只露著白皙的頸項與墨色碎發的背影,天藍色的西裝貼伏出雋秀的肩背線條,那人跪立於男人腿間,一隻搭在男人黑色長靴上的手修長漂亮,另一隻手緊握著男人腿側垂下來的軍褲束帶,卻因著用力而指骨煞白。
而那素白上的一點藍色水晶,愈發被襯得刺目。
如此艷/糜而驚世的一幕,讓所有與宴者都瞪大了眼睛。
黑暗裡沈凡是唯一一個緊緊閉著眼睛的人,他嘴角的弧度還沒有抹平,他幾乎可以想象燈光重現之後眾人望過來的視線里的驚與惡。
優雅溫文的表象被撕開,露出來的卻是如此一個截然相反的內在,他大概會被世人的議論送上絞架。
那個男人也會如他所說的避之十里吧。
……可是這樣也很好,就算見了光就要灰飛煙滅,忍受了那麼多年的暗無天日,最壞不過已經是現在這個你避我如蛇蠍的結局。
黑暗裡,沈凡笑了,聲音既不避諱亦不壓抑,聽在眾人耳朵里一如過往那個謙和的男子優雅而疏離——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喜歡嗎?」
他並不高的聲音在死寂的廳堂里卻如洪荒的鐘鼓震響已經木滯的人心。
安寂,而後一片非議。
下一秒,他聽見漸起的躁亂里男人仍舊聽不出情緒的低沉聲音——
「你長不大嗎。」
他的手腕一緊,掌心中的遙控器被人拿去,而他自己也被那不容抗拒的力度拉向某個未知的方向。
沈凡這一剎那之後有些恍惚,而胸腔里他以為就此死去的心也兀然躍動起來,就像要逃離。
……你之於我,到底還是有這種影響力。
一直到被親衛押著帶到滿面怒容的沈天面前跪下去時,沈凡還是笑著的。
他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在被趕出沈家之前,就算他的父親讓他在沈家祠堂里血濺三尺,相信連帝國的元首都不敢站出來為他說一句情。
而以他的父親現在這種情緒流露,再結合傳言當年他的父親帶兵被數倍於己的敵軍困兩月至彈盡糧絕都不曾露過愁容來看——
他今天不被父親祭出沈家龍骨長鞭打死在列祖列宗面前的可能性,約等於零。
——沈家護佐帝國幾百年而屹立不倒的聲譽毀在這一張照片上,拿他一條命也還不上。
「顏懷瑾——我愛他,他不愛我。」
沈凡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直起身來對視著他的父親,笑容坦然,「那天是我讓人給他下了葯,照片也是我拍的。」
說完他就笑著閉上眼睛,等著那條能讓人疼得入骨的鞭子落在自己的身上。
但沒有。
沈凡睜開眼睛,——這是今晚他唯一的出乎意料,像是有什麼已經脫離掌控——他唇角的笑容有些凝固。
已經恢復一臉淡然的沈天垂眸望著他,眼神里不起波瀾:「沈家於懷瑾,是再生之恩;他所做的一切,與你沈凡沒有半點關係,你不必自作多情。——這是十分鐘之前他離開的時候,要我告訴你的話。」
沈凡眸子里尚還維繫著的平靜驟然破碎。
望著自己沉默甚至是僵滯的獨子,沈天起身向內室去了。
在邁離房間的最後一步時,沈天頓住,身體側轉卻又停在了一半,他闔了下眼睛,似嘆而非。
「……是你把他拉下神壇打落凡間——是你毀了他,沈凡。」
只餘下一人的房間里沈凡的神情怔滯了許久,恍惚之後他驟然抬眸,對著空曠的房間緊閉的房門情緒起伏神情猙獰:「可這與他無關!——是我毀了他就該我背負罪行、是我不知深淺就該用我來填——您不能讓他承擔!」
內室傳來沈天的聲音——
「我不可能放任你為了一個男人毀了自己和沈家——而且這是他的選擇,與你也無關。」
被父親的人強硬地押回房間關門落鎖,沈凡仰頭躺在卧房正中的床上,褐色的眼眸里空洞而茫然。
直到眼角餘光里牆角處的一點紅芒滅去,沈凡臉上的百般情緒一掃而空。
白皙修長的指掌驟握成拳,重擊在身下的床上——
「我答應了。」
話音落地的瞬間,沈凡身下的床驟亮,隨著一聲輕淺的歡呼一樣的低鳴,有細碎的光點騰空而起,連同床上的人一起牽扯湮沒進無盡的虛空里。
而沈家之外百里,在去往元首府的路上,車座后位拿著「自逐書」的顏懷瑾也在同樣的幻光中消失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