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這一刻的擁抱,下一刻的訣別
律凌辰這話說得一點兒也不誇張。
許安然以為他是在心疼自己,輕咳了一聲,說:「那個……泰戈爾說過,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唱,所以啊,這點罪不算什麼?」
律凌辰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又看到她的臉似乎有些狼狽。她的頭髮已經快要到肩了,然而剛剛那一下火也不知道是有多大,硬生生將她留了快一年的發燒去了一截。
「我是在心疼廚房。」律凌辰淡淡地說,用手她的燒焦了的頭髮攆起,「還有你的頭髮。」
「……」
……
律凌辰最後叫人送來了大餐,剛做好的,用人家的廚房。
吃完飯後他又叫來了修理工和小時工,廚房的液化氣灶崩了,牆也被熏黑了一塊。他有時候真挺佩服許安然的,十塊錢的東西她能折騰成什麼樣子,十萬的也能。一分錢一分貨在她這兒似乎不管用。
律凌辰想了一會兒,最後感嘆:女子難養。
於是,當許安然在洗手間照了半個小時鏡子之後才出去,滿臉委屈的模樣落在了律凌辰眼底,他忍不住笑了,故意說:「我在想要不要叫個理髮師上門。」
許安然撇撇嘴,「……可以考慮一下。」
因為一直都在靜養,所以兩人基本除了離房子稍稍遠一點的海邊公路哪裡都不曾去過,安靜地過著像是晚年的日子。
律凌辰可能察覺不到什麼,但許安然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輕斂了一下眼瞼,她笑意淺淺,清澈的眸光中卻如藏匿了萬丈的寒潭。
又到了治療時間。
書房的窗帘都被拉上,極好的遮光效果,大白天的竟透不過一絲光線。
許安然合著眼半躺在沙發上,Kervin則半蹲在沙發頭,大手搭在她的額頭上。
書房裡只有他們兩人。
許久后,許安然睜開了眼,未說一句話,但Kervin這個角度看得清楚,她眼底有氤氳繚繞,不如在律凌辰面前時的清澈透明。
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Kervin問:「非這樣不可嗎?」
每次治療,律凌辰必然會迴避。這兒的書房裡沒有攝像頭,而許安然知道,律凌辰也不會無聊到趴在門板上偷聽。每次只有這個時候,她才不用來掩飾自己,掩飾自己被催眠而暫時忘記了痛苦。
其實,她沒忘。
「嗯,非這樣不可。」許安然淡淡地說,但卻有一顆淚從眼角溢出,滑落至了耳畔。那是他的唇曾經廝磨過的地方,如今卻被酸澀浸染。
聞言,Kervin抿唇不語。
四個月前,許安然說,我只耽誤你半年的時候,這半年的時間裡你要幫我。
她說,只有你能幫我。
對於她做出的決定,Kervin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卻又無法完全理解,便對她說,幫你可以,但我要知道為什麼。
許安然沉默。
他繼續說,如果原因連我都不能說服,以後我又怎麼能幫得到你?
他記得,那天許安然十分平靜,平靜得太過於反常。Kervin是學心理的,他能夠看出來許安然的那種平靜意味著什麼。
她說,我這樣……太痛苦了……
她說,那天拿槍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當時腦中的念頭。真的……很可怕……我害怕以後這樣的我還會出現。我能夠傷他一次,日後不康復,便可能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沉默了一會兒后,她說,他不怪我,但這樣比殺了我還難過。
有的人在心情壓抑時會大哭一場來宣洩自己的情緒,把所有悲傷的聲音全部都哭出來,有的人心情壓抑時卻格外地安靜,看似一言不發,實際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而許安然,屬於後者。
她似乎很少哭,又或者,她不肯用這種方式來宣洩。
Kervin問她,你覺得你離開了他,離開了大家,你就一定可以康復嗎?E教授也是歐洲心理學界的權威,你在他手中都痊癒不了。
許安然便笑,Kervin,我相信你不會不管我的。
Kervin敗給她了。
長舒了一口氣之後,許安然說:「我還是覺得,每次催眠的時候,大腦中什麼東西都沒有,那種狀態的感覺很好。但是清醒過來之後,卻會更難過。」
「我知道這種感覺。」Kervin笑,「夢境越美好,反而襯托得現實越殘酷。所以你想呆在夢裡不想醒過來嗎?」
許安然看著天花板久久沒有說話。
Kervin站了起來,腿蹲得有些麻了,他彎身揉了揉腿,這時他聽到許安然輕柔的聲音說:「不,我只是還沒有準備好接受現實而已。」
再看她時,她已經合上了眼,安靜如初。
Kervin從書房裡走出來的時候,沒料到律凌辰會站在門口。
他一身黑色家居服靠牆而戰,極大的視覺刺激,讓Kervin的眉頭微不可見地覷了覷。
倒不是擔心律凌辰聽到了什麼,只是他有預感,律凌辰會問些他很難回答的問題。
果不其然,他開口了,在門合上的下一秒。
「然然的樣子不像是忘了那些不該記得的事情。」律凌辰的雙眼有如鷹一般銳利,一語中的,「Kervin,你也該向我彙報一下她的治療進度了。」
聞言,Kervin暗嘆不好,果然許安然騙得過所有人,卻獨獨逃不過律凌辰的那雙眼。只因為,這個男人的目光凝她凝得很深很細,怕是一點點微小的細節都不會逃過。
「那些不好的事情成波而來,又都發生在她身邊的人身上,如果能說忘就忘,那麼她也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擺脫痛苦了。」Kervin平靜地說,聲音不見一絲起伏,「還有,治療進度屬於病人的**,在沒有得到病人的允許之下不得透漏,這是我的職業原則,所以很抱歉。」
Kervin的話音落下,律凌辰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在他面前,然然的病情居然是**?
Kervin自然是知道律凌辰這麼驕傲的男人自然是不會喜歡自己的女人有所謂的「**」這種東西,沉思了一下他壓低了聲音道:「律,安然是怕你擔心她。畢竟你的身體也還在靜養當中。」
書房裡。
許安然閉著眼,但頭腦卻異常清醒。
她想起了律凌天對她說過的話,在她提出要見Kervin之後。
他說了「好」字,但不等她開口,律凌天又問她,安然,你很愛大哥是嗎?
這是一個十分白痴的問題,至少當時在場的夜南歌是這麼認為的。許安然對律凌辰的感情,他算是第一個清楚的人了,十二年的時間,大家有目共睹,而他今天卻在問,你很愛他,是嗎?
許安然覺得,這個問題她不需要回答,律凌天再清楚不過。但律凌天卻好像就是咬住了這個問題,重複了一遍,你很愛他,是嗎?
是,很愛他,愛到她自己都沒辦法估量的地步。
但是,她沒覺得律凌天是為了聽她對律凌辰的告白,便反問他,你想說什麼?
律凌天笑,怪不得這丫頭能得大哥如此厚愛,真是聰明得很。
他說,你知道大哥有多愛你嗎?
許安然一愣。
接著律凌天又說,他比你想象中的更愛你,而且,也許比你愛他愛得還要早。
許安然沒有一點驚訝是假的,之前珍妮弗對她說過類似的話,但與律凌天的話帶給她的衝擊力不同。珍妮弗說的是,他一直在等你長大。律凌天說,他愛你比你愛他愛得還要早。
許安然沒有說話,而律凌天似乎也並沒有打算讓她出聲,告訴她,安然,其實……我和大哥一直都清楚你是寧家的孩子。也許寧俞婧還沒死的時候,大哥就察覺到了。他起初把你帶在身邊,不是沒想過要利用你這張王牌來謀划。而剛開始我也一直都是這麼以為的。他一直盡心地在培養你,我也以為這是為了日後復仇做準備。但你又何嘗不是無辜的呢?所以當我這麼以為的時候,同時我也在儘力地彌補你,我知道你對他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之後曾經告訴過他,我以為他會立刻採取什麼措施,但是他卻不了了之。後來我發現原定的計劃全部被推翻了,我問他為什麼,他什麼也沒說,但我看得出來……
他頓了一下,看了一下許安然瞬間便濕潤了的眼眶,輕嘆,他是捨不得傷害你。
自古似乎都是,溫柔鄉,英雄冢。律凌天也沒有想到,他那驕傲的大哥,不可一世的大哥,居然也會栽到一個小女孩的手裡。
是的,是小女孩。那時,許安然好像才十六歲。
許安然聽完這段話之後,真是想哭啊,真想律凌辰就在她面前,這樣她就可以馬上抱緊他。可是,他現在才剛從急救室推出來,拜她所賜。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的。
但是他卻不說,一直用她不知道的方式儘可能地減少對她的傷害,到頭來他還要對她說,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休息室里有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很久后,久到外面的人大概都要以為裡面的人睡著了,許安然才半啞著聲音開口問,包括八月九月關於宋氏私生女的輿論,也是他手下留情,是嗎?
她記得那一次她也體會到了被最熟悉的人戳到了最痛處的心傷與難過,但她深知他背負了什麼,於是,她願意犧牲自己去煽動輿論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他卻收了手。
律凌天說,是。
她又問,那麼,原定的計劃是什麼?我依然是那張王牌,是嗎?
律凌天的回答依舊,是。
緊跟著他便回答許安然的前一個問題,說,我不知道原定的計劃是什麼,但是大概按照原定計劃走的話,寧氏不會到這時候才垮台。
是的,那時候的律凌辰,那時候的組織,向來都不喜歡拖沓,若是真的嚴格執行原計劃的話,那也必定是速戰速決了。
見許安然又不說話,律凌天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安然,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別的什麼,也不是因為他是我大哥,在我心裡你也一直是我的妹妹。我只是想告訴你,大哥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他認定的人他勢必會用自己的肩膀替她撐起一片天。如果你在他的身後還承受這麼多的風雨,你說他會怎麼想呢?兩個人一起走下去的話,很多困難勢必都是要一起面對的。
律凌天說的時候語速不急不緩,卻字字珠璣。以至於許安然到現在回想起來時,心仍舊一抽一抽地疼,閉著眼,滾燙的淚竟破眶而出而出。
凌辰,其實你可能不知道,在得知你為了我默默承受了那麼多的風雨後,我感動之餘,卻寧願你,永遠不曾愛過我……
十一小長假過去之後,人潮似乎消減了不少。在大家都繼續投入了忙碌緊張的工作之中時,律凌辰卻決定踐行他曾經的承諾,帶許安然一路北上,去看北方的第一場雪。
當然,這場北方之行也不僅僅是為了那一場初雪。從上海到北京,一路途徑了太多風景名勝的地方。律凌辰想著現在才十月初,離初雪還有些日子,便計劃著多停幾個地方陪她散散心。
Kervin說,其實催眠治療還是只是輔助方式而已,最主要的還是許安然自己的心境。
思來想去,律凌辰徵求許安然的意見,問她:「還記得李世妮大師嗎?」
「當然記得。」
律凌辰笑,這丫頭向來重情,李世妮雖然只與她接觸了短短几日,但畢竟許安然也曾叫過她一聲「師父」。
「過不了幾天在登封市嵩山下有一場盛大的『禪宗音樂大典』,聽說她會作為國家武術協會會員受邀參加,想去嗎?」
許安然不假思索,「想!」
律凌辰揉了揉她的頭,寵溺地說:「好,我們明天就出發。」
十月初的時候,寒流已經席捲了大半個北方地區,又加上大典舉行的地方是在峽谷地帶,因此與上海的溫度差別有些大。
但,這似乎並不影響觀眾與遊客對大典的熱情。
許安然裹了一件羽絨大衣,帶著厚厚的毛線帽子在嘉賓室里東西觀望。距離大典開場還有些時間,觀眾也還沒有入場,她和律凌辰是作為特別來賓提前入場的。
一想到馬上要見到李世妮了,許安然反而有些緊張,扯了扯律凌辰的衣袖,問:「你說,世妮姐會不會不記得我了呀?」
這好像是那天決定了要來到現在,她第七次問這個問題了,看來這個小丫頭的確是有點兒緊張。
嘉賓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律凌辰拉她坐到自己身邊,發現她的手很涼,便將她帶入了懷中,將她的手扣在自己的腰間。
觸到他的左腰側時,許安然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不敢太用力。他的體溫傳到她的指尖,令她的心頭有些發顫,忍不住鼻頭髮酸。她擔心自己的情緒外泄后被律凌辰察覺出來什麼,索性將整個頭都埋入了律凌辰的大衣里。
裡面,他的味道縈繞在她的鼻尖。
「放心,一般老師對天資聰慧的學生印象都會深刻的。」律凌辰笑,下巴擱在她的毛線帽子上,扎得有些癢。
只是,律凌辰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刻的擁抱,竟然成了下一刻的訣別。
……
李世妮來的時候距離大典開始只有短短不足四十分鐘,許安然許是太過於高興了,便說和李世妮一起說一會兒話,讓律凌辰先去了觀眾席位。
他們兩人的座位是前排中間,全場視覺最好的地方,律凌辰倒是不擔心許安然會找不到,又想著有李世妮在,許安然期待了一路也好讓她們敘敘舊。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許安然站在李世妮的身邊,望著律凌辰走向席位的背影,終於忍不出哭出了聲音。
李世妮沒有上前安慰她,只是等她的哭聲漸漸小了之後告訴她:「若是能了了,對自己、對他,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許安然掩著唇不語。
她想起了一年前,李世妮給她講的那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因為放不下一些事情,特地求見一位大師,問他,如何才能做到「放下」?那大師一言未發,遞給了他一個杯子讓他拿著,然後往杯子里添剛燒開的水。當水漫出來時,那人便因為燙鬆開了手。這時大師就說,「痛了,自然就放下了」。
那時,李世妮問她,她認為呢?
她的回答是,大概會放,但等到水涼得差不多的時候,她會再拿起來。
所以凌辰,對不起。
我想,我暫時,還是沒有辦法麻痹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