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劍斷刀
「第幾天了?」
眼前的青年忽然發問,沒頭沒尾,奈何天卻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十年的時間很長,長到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長到可以忘記很多事。
可是時光好像並沒有在眼前這個人身上留下痕迹。
他還是那麼年輕。
那麼難以捉摸。
也對,十年前,他才十六歲。
十六歲和二十六歲,對於奈何天來說,沒有什麼區別。
在他眼裡,曾經的太子,今日的皇帝,都不過是一個需要他照顧的孩子。
「第幾天了?」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他卻不惱,微笑抬頭,提醒著這位輔佐他一生的國師。
「算至今日,已經六十七天了。」奈何天回答,卻不算恭敬。如果有一天,他和眼前這人說話需要畢恭畢敬施以全禮,可能就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已經兩個多月了嗎?希望他這兩個月能過得快活。」青年說,「他已經許久未曾快活過。」
迦樓戰神失蹤了。
整整六十七天,杳無音訊。
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除了掌管天下的威懿皇帝,和運籌帷幄的國師奈何天,僅有幾名戰神的親信。這些親信,既是近衛,也是戰神傳人。
可是沒有一個人擔心戰神的安危。他想走,誰也攔不住。他想留,誰也趕不走。
「沒了迦樓戰神這個名字,他應當是快活的。」奈何天看向窗外,一隻不知名的鳥兒,一身灰撲撲的羽毛。
它看起來很快活。
南宮從沒來過這裡,腳步卻沒有分毫猶豫。
彷彿有什麼在指引他前行,
的確有什麼在指引他前行。
死神不是這裡唯一的女人,卻是唯一的女戰士。
往日也有女人送往這裡,花枝招展,風情萬種。
可是無論打扮的多漂亮,也不過是為了討好男人。
死神不同,她來這裡,是為了打倒男人。
所以她有單獨的房間,南宮很容易就找到她。
她的房間,很少有人會進來,所以當南宮走進來時,她一眼就看見了他。
這個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眼中,也應該只有她。
可是她看了他很久,卻無法從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眼裡只有劍。
那一把幾乎和她一樣高的大劍。
「你是誰?」她忍不住問。
「我也不知道,面對你,我應該是誰。」他的樣子不像是敷衍,也不像說謊,反而是在十分仔細的思考,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
「你是誰便是誰,和我是誰有關係嗎?」
「有關係。」
「那好,我是唐雨凡,你是誰?」
南宮苦苦思索,「唐雨凡」這個名字無法勾起他任何回憶。
他應該是不認得她的。
但是他認得這把劍。
「這是我朋友的劍。」南宮說。
「這也是我朋友的劍。」唐雨凡說。
「你這位朋友呢?」
「他說,他要去尋找一個真相。臨走時,他把這把劍交給我保管。」
南宮走向這把劍,細細摸索,唐雨凡也不阻他。因為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份難以抑制的感情。
他和他,應當也曾是生死之交。
南宮看得很仔細,他從未碰過這把劍,卻清清楚楚記得這把劍的樣子。
那個人,每次揮劍,他都在他身邊。
那人說,這把劍很重,但是只要每日揮舞上一千次,便不會覺得重了。
他也曾問南宮,要不要揮一下試試。
南宮總是笑而不語。
可是現在,他多想揮一下試試。
「這把劍,你保管的很好。」南宮說,「這個朋友,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唐雨凡說:「不重要。」
「不重要?」
「他請我吃湯圓,所以我為他保管這把劍。兩不相欠。」
「這把劍不好保管。」
「但是湯圓很好吃。」
南宮笑了:「你很喜歡吃湯圓?」
唐雨凡認真的說:「難道還有人不喜歡吃湯圓的嗎?」
南宮說:「我就不怎麼喜歡。」
唐雨凡說:「那你以後有湯圓都給我吃吧。」
南宮說:「好。我有很多很多湯圓,卻沒有一把像這樣的劍。」
唐雨凡想了一下,說:「這把劍不能給你。」
「那你還想不想吃湯圓。」
「想。」
「可我不能平白無故的把湯圓都給你。我需要一把劍。」
「我來做你的劍。」
「你來?」
「我來!」
南宮又笑了,他忽然發現,和唐雨凡說話,很開心:「你如何做我的劍?」
唐雨凡說話很快,但說話的樣子卻總是很認真,即使胡言亂語,也讓南宮不得不相信:「你要打誰我幫你打。」
「我的劍,是要用來殺人的。」
這次唐雨凡沒有很快的回答他,她猶豫了很久,才問:「可以不殺人嗎?我可以幫你打暈。」
「有些時候,有些人,一定要死。」
唐雨凡沉默了,沉默的時間不長,因為她從南宮眼中看到了笑意。她忽然狡黠的問:「你的湯圓里有紅豆嗎?」
南宮愣了愣,說:「嗯……可以有。」
「好,我做你的劍,做你殺人的劍。」唐雨凡爽快的答應了。
這卻令南宮始料未及,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你不像是會殺人的人。」
唐雨凡笑著說:「因為你也不像。」
忽然「吱呀」一聲,房間的門又被打開,進來一名壯碩的漢子。
南過記得他,剛才在門口此人放他通行。
「南宮將軍,皇上回宮了。召百官進宮議事。」
百官議事,只有上朝的時間。現在還不是時候。
可是白離堯卻告訴南宮,當今聖上,是真正的天子,行天之意,不需要規矩。
皇上要議事,什麼時候都可以。
南宮看向唐雨凡,說:「跟我走吧。」
「去哪兒?」
「去吃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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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進宮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送唐雨凡回將軍府,給她安排住處,還陪她吃了一碗湯圓。花了不少時間。
對於神農皇帝的召喚,他似乎一點都不著急。
這是大大的不敬。
剛好,他也從來沒有尊敬過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周開國皇帝。
不上朝的皇帝,很難讓人尊敬。
迦樓入侵,他不在。
天下大旱,百信食不果腹,他不在。
政權變更,權臣謀反被鎮壓,他還是不在。
這一年,南宮只有十六歲。他聽說,迦樓的皇帝也是在這一年繼位。
迦樓的威懿皇帝有著很不錯的名聲。都說他愛民如子,勤政愛國。
和這位不理朝政的神農大帝完全不同呢。
南宮苦笑著搖頭,他來大周的時日不長,屈指一算,也不過三年。
這三年,國內發生過很多事,譬如權臣劉三石謀反,卻被那幾位一向合不來的開國元勛一同鎮壓,其功效至顯著,處事之神速,責罰之殘酷,直接舉朝那蠢蠢欲動的謀反之心扼殺在搖籃之中。
這一點,倒是令南宮十分意外。
這一班老將的衷心,是多麼難得的瑰寶。
所以,神農皇帝才敢放下江山,放心的交給他們打理吧。
可是今天他回來了,卻不知為何,南宮心裡隱隱有一種感覺。
大周要亂了。
大周皇宮是前朝修建,神農稱帝恰逢大旱,其本人也不喜浮華,便不該分毫,原樣保存。
南宮從馬車上下來,舉步進宮,四周雕梁畫壁,白玉參差,宮闕樓宇縱橫交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
可是再美的景,見多了也會平凡。
面對這些,南宮視而不見,直接來到炎華殿,這是文武百官上朝議事的地方。
此刻,群臣噤若寒蟬,神農大帝坐在寬大的皇位上,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
南宮從正門進入,雖然步履輕盈,但是這裡實在太安靜了,還是發出了聲響。
百官面朝著皇帝,無人敢回望來者,只是不乏幸災樂禍之人,暗暗詛咒這遲來的倒霉鬼。
無人理會,卻恰恰從了南宮的心意,他低調的側身融入群臣之中,就像杯酒入海,枯葉藏林,消失不見。
眾人都低著頭,皇帝也閉著眼,南宮偷偷望去,打量這位神秘的君王。
他的頭髮雖然緊緊的扎在皇冠之下,卻是乾枯凌亂,彷彿好些年沒洗一般。
他也的確好些年沒有洗過頭髮。
形容枯槁,臉色憔悴得發灰,傳說這一年他不過三十餘歲,卻已經滿臉褶皺。
悲傷的人,總是顯得憔悴。
憔悴久了的人,總是顯得蒼老。
南宮正看著,神農卻忽然睜眼,看向南宮。
這一刻,南宮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難以呼吸。他的臉色漲的通紅,卻無法掙脫。
這本是一種痛苦的感覺,南宮卻感到異常的舒暢。
外氣無法入體,體內卻似有一股洪流在奔騰,從他的奇經八脈中一路遊走,竟是在為他打通經絡。
只是片刻,這種感覺就從他體內抽離,他感覺自己又能呼吸了,卻渾身乏力,顧不得還在朝堂之上,癱軟在地。
「撲通」一聲倒地,終於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力,看向此處。
白離堯統帥三軍,封號開疆元帥,位於百官之首,自然站在第一排。回頭看去,發現這不敬的搗亂者竟是南宮,瞬間覺得羞愧難當。可是別人看不見,他一身修為卓絕,卻是看見了那一縷契機牽引,慢慢回到神農體內,這令神農看上去又虛弱了幾分。
他立即明白髮生什麼,當下跪拜道:「多謝。」
神農即位后便不理朝政,平時議事就像吵架,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後誰有力氣撒潑聽誰的。宮廷中尚無禮法,武將說話更沒規矩。
這看似無禮的一句「多謝」,卻最合神農大帝的胃口。
他知道,自己荒唐了七年,這些人卻還把自己當兄弟。
他也學著白離堯的語氣,起身對滿朝文武說了一聲:「多謝。」
新進的臣子不明何意,只是屈身跪下以示感激。一班跟了他近二十年的老臣卻已老淚縱橫,齊聲道:「多謝。」
而後再無話語,天子動情,誰敢掃興?
良久,一位年過耄耋的老臣鬚眉白髮,從人群中走出。
他是當今相國,名為張敘豐,眾人失態,年紀最大的他自然責無旁貸的出來控制場面。
畢竟,再不議事,老眼昏花的一幫老臣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聖上回京,普天同慶。君臣互泯,感人肺腑。只是不知,所謂何事。」
文成說話和武臣顯然不同,既要簡潔明了,又要講究韻律格調。偏偏文人還最是話多,真是十分不容易。
神農卻淚眼含笑,相國是他敬重的老者,這江山爭奪,他功不可沒。
「我回來,是因為我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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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苦了你們。」神農大帝滿頭鬚髮,皮膚就像枯死的樹皮,若非身份顯赫,事迹人盡皆知,否則誰能相信,此人不足四十,正值壯年。
「我知道,外界都說我是昏君,不理朝政。是你們幫我平息內亂,治理天下。」他有氣無力的說著,前排的老臣悲戚的喊了一聲「皇上」,卻被他擺擺手勸阻,「昏君就昏君吧。這個昏君也是你們硬要我做的,所以昏君的包袱,也是你們來背。」
神農大帝有氣無力,卻略帶狡黠的笑著。
就像,當年那個十幾歲的孩子,帶著藥箱,嘗遍百草,走遍天下。
這久違的熟悉笑容,看在常人眼裡,不過是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可是在一眾隨他出生入死的老臣眼中,卻是枯木逢春,心死,而復生。
他們都是戰場上出來的,眼淚早已伴著血水流盡,可是此刻,眼前為何模糊了。
不要!他們擦乾眼淚,他們想再看一次他玩世不恭的笑臉。
「所以現在這個難題,也交給你們去費心。」
他弓著背仰著頭,黃袍裡面露出一身破布素縞,就像一個瘋老太婆。
可是誰敢不敬他?
即使是本無敬意的南宮,在看到他第一眼時,就從心底產生了敬意。
這是真正的天子。
「我活不久了。或許還有幾天,或許就在下一刻。我是醫者,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他有氣無力的說,「從未參與朝政,有我沒我,其實都一樣。」
「不一樣!」白離堯沉聲道。
「的確不一樣!」張敘豐恭敬道。
「好好好,我知道不一樣。你們兩個,一向不和,想不到這個時候終於說出了一樣的話。」
張敘豐道:「我們也不一樣!白將軍不過意氣用事,老臣所指,是有無陛下,天下將會不一樣。」
神農大帝擺擺手說:「我知道,我知道。所以這就是我留給你們的難題。」
……
這次朝議,是開國以來第一次由皇帝主持議政。它開始的突然,結束的隨意,就像這不修邊幅的帝王,肆意而為。
他說了很多話,就像要把這七年所欠下的話一次說完。他走下皇位,來到群臣之中,一一問候,憶起往昔,歲月崢嶸,指點江山,彷彿又變回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他說了很多從前的事,因為他是個念舊的人。念舊的人往往很難割捨過去,念舊的人往往很難放下回憶。
他說起了年少時的一壺酒,那是一個病重的女人給他的。
他嘗了酒的滋味,卻記不住酒的滋味。
他只記住了那個女人。
這天下,這江山,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
……
南宮回府已是深夜,神農大帝留下的難題,不需要他來解答。
他也沒興趣解答。
他有興趣的,是府中那個愛吃湯圓的女人,和她那把劍。
此刻,更讓他有興趣的,是眼前的一個男人。
他當然不喜歡男人,可這個男人卻讓他喜歡。
這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面若刀削,卻彷彿是個隨和的人。
他就這樣坐在將軍府的門口磨刀。
一推,一送,一柄兩尺長的漆黑短刀,似乎被黑夜吞噬了。
或者,是這把刀吞噬了光。
「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也在磨刀。」南宮說。
「這把刀磨不好。」那人說。
「那你為何還要磨?」南宮說。
「現在磨不好,以後總會磨好的。」
南宮走近他,細細打量這把刀。
這是一把平凡無奇的刀,只是看起來斷了一截。渾身漆黑,沒有刀鋒。
「這把刀為何只有半截?」南宮說。
「我沒想到你是一個這樣好奇的人?」
「我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裡。」
「那不是很好嗎?人生若總是在意料之中,那還有什麼樂趣。」
人生若總在意料之中,那還有什麼樂趣。南宮心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竟覺得他說的很對,無法辯駁。
他將這句話記在心裡,然後說:「這個國家想殺你的人不少。」
「這個天下想殺我的人也不少。」
南宮忽然發現,這個人僅僅比自己大了幾歲,卻彷彿經歷了人世間的一切折磨與痛苦。否則,他怎麼將如此令人絕望的話,輕描淡寫的說出來。
那人見他不說話,便主動問道:「你可認識這把刀?」
「不認識。」並非嘲諷,南宮真的不認識。他只認得劍,且只認得一把劍。
「這是昔年刀絕傅雨雪的黑斷刀。」
「不知道。」
「你的確應該不知道,傅雨雪已經消失十年,十年的時間,足夠讓人忘記太多的事,和更多的人。」
「但是對某些人來說,有些人是永遠無法忘記的。」
「沒錯,就像我永遠忘不掉傅雨雪,因為他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