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新綠·(八)
第三十二章
天已經完全的黑了下來。
鶴渚山的夜晚靜得嚇人,就連山間應有的蟲鳴聲都沒有。謝青芙從包裹中摩挲出油紙包好的火摺子,卻並沒有立刻點燃。四面都是枯枝落葉,若不小心點燃了那些乾燥的樹枝會造成嚴重的後果,她猶豫了一下,又將火摺子放了回去。
手指向後摸到了一棵粗壯的樹,從背後取下包裹緊緊地抱住。
謝青芙並不怕黑,卻不是因為膽子大。只是十二歲那年的冬天,她曾經因為貪玩不小心被關在了又黑又暗的地窖之中。那時候謝榛在賬房對賬,整夜都沒有發現她不在,沈寂求見也不肯見。是沈寂,即使沒有謝榛吩咐,那些下人都不肯幫他,他仍舊一個人跑遍了整個謝府,最後在後院的地窖之中將她找到。
那時候他拼盡了全力也打不開地窖。他想去找人來開地窖救她,她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因為她害怕黑,害怕他一走就不回來了。
他沉默良久,然後對她說:「不必哭,我在這裡陪你。」
沈寂一向沉默寡言,那日她在地窖中與他絮絮叨叨,他卻回答了她問出的所有話,比他從前十天跟她說的話還要多。
第二日謝青芙從地窖之中被人救上來。謝榛也來了,但她卻像是沒看到自己的父親一般,一下子便撲進了沈寂懷中,嚎啕大哭。因為她被拉上來的時候看到,滿地的積雪,而他就坐在地窖口,身上和頭上落了滿滿的積雪,就連睫毛上都結上了細細的冰珠。
他的身體冰涼,等她哭了好一會兒后,他終於低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氣,問道:「冷嗎?」
她撲在他的懷中,拚命的搖頭。
謝青芙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不怕黑了。因為不管天到底有多黑,只要想起十二歲那年的冬夜,她便會覺得沈寂一直在她的身旁陪著她,她若再膽小下去,只會害他擔心受罪。
現在想來,或許從那時開始,謝榛便已經開始防著沈寂了。因為那時的她雖然還未通人事,但他卻已經是個有著深沉心思的冷漠少年,足以讓謝榛忌憚起來了。
想到這裡,謝青芙輕出了一口氣。這時一陣山風剛好吹來,夜晚的冷意讓她輕輕地顫了顫,臉上的傷口也疼得厲害。
方才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濕漉漉的,她想應當傷得有些嚴重,所以才會流出那麼多血。只是這樣一想,便更加不敢輕易的處理了,害怕將自己本來便不怎麼漂亮的一張臉毀掉。
謝青芙抱著包裹靠在樹上,她覺得自己非常的想見到沈寂,但轉念卻又想,沈寂現在大約已經睡著了罷,怎麼想都見不到的。思緒一轉,想到自己只要這樣熬到天亮或許便能見到他了,頓時又覺得腳上的疼痛,臉上的傷口,還有身上冷得發顫都不算什麼大事了。
她輕輕的哼起了曲子,覺得既寂寥又期待。正在這時,卻聽附近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頓時警惕了起來,微微眯起雙眼。
這種深山老林,又是這樣的時候,沒道理會有人跑出來亂跑亂逛。除非……是野獸!
謝青芙心中「咯噔」一聲,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敲了一下。她伸出手去在四周顫抖著摸索了好一會兒,將一根粗大的枯樹枝握在了手中。
那聲音越來越近,毫無章法的,焦急的,幾乎近在咫尺,但謝青芙卻遲遲的未下手。鼻間已然傳來一陣她所熟悉的,眷戀著的清冷味道。
手中的樹枝「嚓」一聲落在了地上,謝青芙忽然便輕吸了口氣,覺得眼眶一酸。她的聲音微微啞著,在這深山中響起。
「……沈寂,是你嗎?」
那聲音一頓,隨後一道微弱的光在謝青芙的眼前燃起,晃得長時間不見光的她幾乎張不開眼睛。
過了不知道多久,謝青芙適應了光芒抬起頭來,卻見站在她面前的果然是拿著火摺子的沈寂。來不及去想他的眉頭為何緊皺,衣衫為何不整,一副風雨欲來的模樣,她鼻子一酸便撲進了他的懷中,抓住他那隻空蕩蕩的袖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沈寂,我終於見到你了。」
她的聲音低啞委屈,彷彿真的想他想到了骨子裡。沈寂本來正想發作,卻在她撲進他懷中的那一瞬間僵住,片刻后,咬了咬牙冷道:「誰讓你來的?」
謝青芙也是一僵。
他……不歡迎她來?
她日夜兼程趕了六天六夜,不過休息了一夜便又上了山來尋他,整整走了一天,走到渾身酸痛腳上起泡,他原來竟然是不歡迎的?
她紅著眼眶,本來要落下的眼淚一滯,隨後慢慢的從他的懷中離開,仰頭看著他:「你……不想我來?」
沈寂眼中有淡漠的涼意,接著火摺子的光望著她臉上一條長長的傷痕,語氣竟是比這夜晚的山風還要冷上幾分:「若你千里迢迢跑來,只是為了在這山中迷路,再將自己搞得傷痕纍纍的話,你的確不應該來。」
他的話音未落,謝青芙本來強忍著的一滴淚順著臉頰便滑落了。淚水劃過臉上那道血淋淋的傷口,疼得她死死的皺起了眉頭。抓著他袖子的手指猛的便放開了,她覺得既委屈又無趣,竟是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將自己搞得又傷又累的,頓了頓,退了兩步,故作雲淡風輕道:「那我回去了。」
沈寂唯一的一隻手中握著火摺子,沒有手去抓住她,咬著牙跟著她走了兩步:「這麼晚了,你想去哪兒?」
謝青芙胡亂的抬起袖子,抹了抹自己臉頰上的血與淚:「不用你管,總之我不會死的。」
沈寂道:「太晚了,你先跟我回去。」
有火摺子照著路,謝青芙仍舊自顧自的向前走著。她一面賭氣的吸著氣一面落著淚:「我都說了不用你管。既然你不歡迎我來,再晚我都應該離開,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沈寂沒有多餘的手拉住她,只能快走兩步,強硬的攔在她的眼前,她左他便左,她右他便右,直到她憤懣的停下了腳,仰頭含淚盯著他。火摺子的光劇烈的搖曳著,映照著他有些散亂的發和穿得並不整齊的衣衫,他的臉仍舊像是走時那樣的清俊冷漠,只是比起從前彷彿又清瘦了一些,只有那隻空蕩蕩的袖子還一如從前,看得她不知為何便覺得心中發苦,本來便止不住的淚更是珠子一般順著臉頰淌落。
她盯著他,啞聲道:「沈寂,你到底想讓我留在這裡,還是想讓我離開?」
沈寂微微急促的呼吸著,望著她並不說話。
謝青芙於是又道:「你一副不歡迎我的樣子,卻又冒著危險獨身一人跑到這林中來找我,你看你的衣裳……」她看著他的衣裳落淚,「都被樹枝刮破了。還有你的頭髮,一看便知道是被低枝刮亂的。」頓了頓,她伸出手去,將他發上沾著的一枚枯葉捻掉,啞聲道,「若我真的便這樣走掉了,你說……你會不會難過?」
沈寂仍舊並不說話,過了很久,他手中的火摺子滅掉了。黑暗中,他終於低道:「你只是為我對你口出冷語而生氣,但你既然來到了這裡,就不會走的。我知道你不會走的。」
聽他彷彿什麼都知道一般的說著這些話,謝青芙終於忍不住低低的啜泣了起來。一隻帶著寒意的手摸索著撫上她的臉頰,小心翼翼的避開了她的傷口。他低嘆一聲:「你怎麼就來了,還將自己搞得這樣狼狽。」
她握住他的手,用力搖頭:「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因為心疼我臉上的傷,所以才對我冷眼相對的。」她停下動作,握緊他的手指,「我沒事,一點也不疼。只是半個多月沒有見到你,我十分想你。」
她表達感情向來直接乾脆,每每聽得他眉心微皺,卻又覺得心中酸楚。
「即便再大膽,你也不應當自己一個人進山。若非胡郎中對我提起有個少女一路問沈寂家在哪裡,我又怎麼知道你竟然大膽到了這樣的地步,竟然獨自一人便敢來這鶴渚山中尋我。若是尋不到我,你又該怎麼辦?」
她像只貓般,輕輕蹭了蹭他微涼的掌心輕道:「可我尋到了。」
他任她蹭著他的掌心,心頭酸軟一片,許久后才低道:「拿我那隻空袖子,將臉上擦一擦。」
謝青芙道:「會弄髒你的衣裳……」
沈寂道:「本來也刮破了,需要脫下來洗補。擦乾淨了,我帶你回家。」
回家兩字聽得她心中一暖,便聽話的拽起他空蕩蕩的袖子,粗粗的擦了擦臉上的血和淚,隨後他將手收了回去,從她的背上將包裹也拿走了。
想到方才她走路的姿勢怪異,沈寂於是又問道:「還能走嗎?」
被這樣一問,謝青芙才想起來自己的腳上大約起了許多的血泡。腳累得失去知覺的時候還好,現在休息過後腳上知覺恢復過來了,頓時疼得鑽心,一步都走不動了。
她有些委屈的拽著他的袖子,輕道:「大約……走不了了。」
沈寂被她拽著袖子,只覺得她越來越像那會撒嬌的家貓,粘人卻又令人心疼。頓了頓,他將包裹重新交還給了她,重新吹燃了一支火摺子,遞到她的手中,又在她的面前背對著她蹲下,聲音冷而輕柔。
「上來罷,我背你。」
謝青芙僵了許久,才輕吸口氣,聽話的伏到了他的背上。
初春的山風仍舊帶著冬天的寒冷,謝青芙伏在沈寂的背上,鼻間嗅到他發上清香。她的頭髮與衣衫也被寒露打濕了,手指冷得有些發顫,但卻仍舊將手中的火摺子舉得高高的,替他照著山間的路。
他只有一隻手,卻仍舊將她背得穩穩的,她將頭靠在他的肩頭,只覺得心中溫軟成了一片。
「沈寂,你還趕我走嗎?」
他沉默不語,只是呼吸有些不穩,用獨臂艱難的將她往背上又託了托,走得慢而穩妥。
謝青芙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慢慢的抱緊了他的肩膀。彷彿這樣才能夠有一些真實感,能知道他真的在她的身邊。
她恨不得這條路短一些,讓他能夠快一些停下來休息,卻又恨不得這條路再長一些,讓他們能這樣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一不小心就走過了一生一世,走到了地老天荒。
等到彼此再望向對方的眼睛,只能在裡面看見愛與滿足,還有歲月賜予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