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丹色·(一)

第34章 丹色·(一)

第三十四章

吃完飯後,沈寂替謝青芙將葯敷在了臉上。那草藥散發出清淡苦澀的香氣,敷上去后傷口並不覺得刺痛,而是微微發麻。謝青芙正忍不住要用手去摸傷口,卻聽沈寂道:「別碰,你的手臟。」

謝青芙一下子想起方才花大娘說的話,手指僵在臉側,乖乖的又收了回去。

沈寂彎腰看著她滿是血泡的腳,本欲出手的動作頓了頓,又重新站了起來。

他道:「我背你回房,你自己來。」

謝青芙也有幾分害羞之意。為了尋他,她在山中走了一整天,腳一定髒得很,想著要讓他觸碰的確是十分彆扭。沈寂於是彎下身來讓她伏在他的背上,帶她進了裡屋,卻見遠處看起來低矮的草廬中竟是還藏著兩個房間。

謝青芙湊到沈寂耳朵邊:「你的房間是哪間啊?」

她的聲音並著熱氣呼進耳里,暖得沈寂一顫,他強裝鎮定道:「左邊這間。」停下腳步道,「自己把竹簾撩起來,我沒有多餘的手。」

謝青芙心中一動,卻見他的確是要帶她去他房中的樣子。心跳又快了幾分,聽話的幫他撩起竹簾,讓他背著她走進去。

卻見門內僅陳設著一張木桌,一隻竹椅,一張鋪著素色褥子的竹床上被子整整齊齊的疊著。窗子半掩著,透過窗子能聞到後院傳來的一股幽香,不知是什麼花。明明簡單樸素到了極致,卻隱隱透著一股清冷之意,果然是他的房間。

沈寂將她放在竹椅上道:「旁邊的房間還未打掃過,從前也一直是用來堆雜物的。今晚你先睡我的床,我去外邊將就一晚。明日……」說到這裡動作很快的停了一停,又慢而輕的道,「明日你還在的話,我便將那間房間打掃出來。你若已經離開的話……」

說到這裡,忽的便又停了下來,將眸光轉到一旁去不再說話。

謝青芙又怔了一怔,她知道自己來得突然,但他著實太淡然了。彷彿一開始就知道她會來,又或者她來了,他也絲毫不在意。見他問得稀鬆平常,彷彿她的回答並不重要,謝青芙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帶著些賭氣開口低道:「你果然還是不歡迎我。既然如此,明日一早我便離開就是。」

話一說出口,謝青芙便後悔了。因為她的話一說出來,沈寂本就常年含著冷寂的眉眼間,剎那間更冷了。他沒有抬眸看她,只是雙唇緊抿,唇角邊慢慢的浮出了笑意。彷彿遠山暮雪,寂靜無聲,天地間一片雪白,除此以外別無他物,卻一直冷到了人的骨子裡去。

沈寂的聲音仍是冷的,他將話說得淡然,彷彿真的並不在意:「既然如此,我便不用替你打掃房間了。」

謝青芙心中揪疼著,著魔似的盯著他。沈寂很少笑,重逢以來他對她露出過的也都是冷笑,或譏諷,或不屑,此刻這種帶著些落寞與疏遠,又溫和的笑容卻是她第一次看到。她不由得便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騙你的。」她急著解釋,生怕他當了真,「我從景陽城不眠不休坐了六天六夜的馬車過來,自然是想見你。但只是見你又怎麼可能足夠。沈寂,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說到最後幾個字,她的聲音有些發顫,無端的便聽得人升起一種悲涼之意。

沈寂唇邊笑意慢慢的淡去,然而眉眼間的冷寂卻未消失。

他反握住謝青芙的手,輕輕的握了握又鬆開。他起身走出去,將搗葯要用的那些東西都全部拿了進來,然後用一隻手艱難的替她將葯搗好。謝青芙便也一直望著他,心中憋著什麼似的,直到他弄好一切就要轉身離開,她才死死的拽住了他的袖子。

「沈寂,我說我很想你,你想過我么?」

沈寂被她拽著袖子,也不回頭。夜風從半掩著的窗子外吹拂進來,謝青芙只覺得指尖發冷,卻仍堅持拽著他的袖子:「沈寂,你是不是生氣了?你若生氣便直接了當的告訴我,不要總是這樣突然的沉默,你這樣……我會猜不透你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我方才騙了你,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

他像是猶豫了一會兒才轉過了身,雙唇微抿,看起來既單薄又令人心酸。

他道:「我只是以為……你真的要走。」

謝青芙聽得心酸,忍不住將他的袖子抓得更緊了:「你明知道只要你不趕我,我是肯定不會離開你身邊的。」

沈寂的手顫動了一下,很快的恢復了平靜。

他彷彿一點力氣都沒有一般,低道:「我不知道。」

謝青芙急急的晃了晃他的袖子:「你為什麼不知道,難道我說得不夠清楚嗎?沈寂,我是為你來的。」

沈寂忽然便掙開了她的手,沉聲道:「但你早晚會回去的!」

謝青芙懵住了,獃獃的望著他。卻見他眉頭微蹙,低著頭,過了很久后才露出有些後悔又有些無奈的神色。冷風吹得他空蕩蕩的袖子與斜搭在肩上的發都微微拂動起來。他沉默著,她也沉默著,空氣里只剩下窗外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謝青芙低下頭,沉默的把自己的腳放在了地上,鑽心的痛,但她一聲不吭,只是站在了他的面前,然後雙手環過了他偏瘦卻有力的腰肢。

她低低的開口道:「沈寂,你抱緊我,我就不走了。」

沈寂卻一動不動,像是沒聽到一般。空蕩蕩的袖子拂動著她的手臂,唯一的一隻手臂僵著,頹然的垂著,只是呼吸急促了幾分。

謝青芙再催,他卻自暴自棄般啞聲道:「我抱不緊你。」

謝青芙道:「你可以。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抱得緊的。」

沈寂放大了聲音,仍舊啞聲道:「我抱不緊的。我只有一隻手,不管我再怎麼用力都抱不緊的!」

窗外的冷風在這時大了起來,吹得窗戶拍打在牆壁上,「啪啪」作響。沈寂要掙開謝青芙的動作,卻聽她好像又要哭了一樣低聲道:「只有一隻手也沒關係的……」她終於哭了出來,淚落連珠打濕了他的衣襟。她揪緊了他的衣襟。「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只想和你待在一起。不管你願不願意抱緊我,我都不會離開的。」

她說得用力,彷彿連自己也都不能確定,要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相信一般。沈寂渾身僵硬,彷彿一塊木頭。自她的眼淚湧出眼眶開始,他胸中本來殘留著的自卑與憤懣全都煙消雲散,只剩下手足無措與愧疚,心中酸軟成複雜的一片。

她的赤腳還站在地上,腳上布滿血泡,那是她一個人在山中找了他一整天留下的痕迹。她在他的懷中抽噎:「我只是騙你的……沈寂,我騙了你,所以你罵我吧。我寧願你罵我,也不想你胡思亂想。」

她的聲音鑽入他的耳朵里,讓他除了心裡眼裡之外,就連腦海里也只剩下她。過了許久之後,沈寂微微閉了眼,輕吸了口氣,聲音仍舊微微啞著,彷彿枯木被雨水浸透腐爛:「……你能在這裡待上多久?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委屈的從他的胸前傳來:「我瞞著別人出來。只能待……三個月。」

他又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放在了她的後背上,微微用力朝自己懷中按了按,啞聲道:「我知道了。」頓了頓,又略低下頭有些無措的輕輕吻了吻她的頭髮,力道輕得像是幻覺,慢得讓人覺得不真實,「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來這裡十分辛苦,也知道你為了見我有多艱難。你臉上有葯,不要再哭了。」

謝青芙本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聽到他的聲音,只覺得像是一直溫暖的手輕撫過心臟每一寸,溫柔得讓人心酸。

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才勉強忍住哭意,自他懷中抬起頭來,看著他低垂著的黑色睫毛,彷彿飽經了滄桑的冷清雙眸,總是帶著冷寂的眉眼。目光落在他淡漠抿起的雙唇上,自然而然便停留了片刻。

謝青芙心跳快得異常,不知怎的,她每一次看到沈寂的時候,心中既酸疼得厲害,恨不能將他帶到眾人面前告訴所有人,這是她喜歡的人,同時又恨不得將他好好的保護起來,再不讓旁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傷害他。

她喜歡沈寂。不論是三年前,還是現在,她喜歡他喜歡得心中都微微發疼。

不管他是怎麼看她的,不管他以後會怎麼看她。被他這樣小心翼翼的愛過以後,她這一輩子……已經不可能再愛上其他人了。

謝青芙這樣自暴自棄的想著,思緒一片迷濛混亂。等到她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踮起了*著的腳尖,親在了他微抿的雙唇之上。

……他沒有拒絕。

她一下子張大了眼睛,視線里只剩下沈寂微闔著的顫抖的睫毛。臉上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同他的冷清薄涼不同,他的呼吸灼燙異常,帶著些克制與顫抖,同她急促的呼吸交織在一起。謝青芙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了,只是像個傻子一樣睜著眼。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終於感覺到他的手臂沿著她的腰向上移動,手指微微顫抖著放在了她的後腦勺上。他將她的頭向著自己輕輕的按了按,然後像是剋制不住一般輕輕開啟了雙唇,接受了她的吻。

謝青芙用力的顫動起來,她想要後退,但他用的力氣卻忽然大了起來,吮吸著她的嘴唇力道也變大了,彷彿不准她離開。謝青芙無意識的又落了一滴淚,然後終於明白過來。

即便是他的吻,都帶著小心翼翼,像是害怕弄壞了她。

明知道最後一定會分開,他卻還是在陪著她往下陷。

即便最後是萬丈深淵,他也願意陪她一起掉下去。

謝青芙慢慢的抬起雙手,摟住了沈寂的後背,張開雙唇迎接他的吻。這個吻帶著些青澀與無措,壓抑了不知道多久的相思與感情在剎那之間湧出。他只有一隻手,沒辦法好好的固定住她亂動的頭,她便自己主動一些,只覺得恨不能讓他就這樣將自己吞嚼入腹,再不分離。

兩個人吻得氣喘吁吁,終於是放開了對方。沈寂低眸看著謝青芙,開啟雙唇微微急促的呼吸著,謝青芙也喘著氣,緊盯著他深邃幽深的雙眸,裡面好像藏了滿夜空的星星,雖然冷得徹骨,卻也深沉得惑人,讓她的目光毫無移開的可能。

看了她許久,沈寂才低啞道:「你先自己上藥,我出去了。」

謝青芙卻用力搖頭,依戀的拉住他的手:「我不會給自己上藥,你幫我吧。」

大約是因為彼此都沒什麼真實感,這一次沈寂沒有拒絕。頓了頓,他將她背到床上,替她上了葯再用白布包好,兩人又一起上了床。一切都發生得順其自然,沒有絲毫彆扭的地方。

沈寂的被子乾淨而溫暖,有著謝青芙喜歡的他的味道。兩人僵硬的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心跳劇烈得彷彿打鼓,身體卻都一動不動,只能貪婪的聽著黑暗中對方深深的呼吸聲,彷彿兩根木頭。過了很久,沈寂的手從身側伸過來,小指輕輕地勾住了謝青芙的小指,觸感溫暖粗糙。謝青芙轉過頭看沈寂,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但她卻能想象出他那雙幽深冷漠的眼睛,忍不住便對他笑了笑。

「沈寂,你說我們明天醒來,會不會發現這是一場夢。一張開眼睛你就不見了?」

他握緊她的手指低道:「我握著你的手,不會。」

窗子已經關上了,但屋內仍舊有股散不去的冷意,更讓人覺得被子里溫暖異常。彷彿只要一床棉被,便能保護他們直到天荒地老。

竹簾外站著一個人,不知已在那處站了多久。竹杖無聲的在地上點了點,那人又站了許久,無聲的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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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任相思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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