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枯黃·(一)
第四十章
年少時的謝青芙曾經覺得,沈寂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了。儘管他總是不笑,但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能讓她感覺到她是被保護著的。
三年前他帶她從謝府離開的時候,也曾對她保證過。「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即便豁出命去。」那個時候她少不更事,只一心想著與他亡命天涯,並不懂這句話里深沉的意思,匆匆的便點了點頭,隨他逃出。
後來被軟禁在謝府的那三年,謝青芙總在想,若是他發下這樣誓言的時候她便阻止了他,那樣的話他一定不會為了護她而變得傷痕纍纍,他的手臂也不會以那樣的方式斷在她的面前。
只是昨日他再次發下那樣誓言的時候,她卻仍舊說不出阻止的話語。他的語氣溫柔而堅定,彷彿大片大片的雪花,無聲的便覆滿心弦,冷而輕柔,讓人無法拒絕。她只能埋首在他懷中,揪緊了他那管空蕩蕩的袖子,用力的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她擁著他,沉沉睡去。
因為實在疲憊,這一睡便睡過了一個下午,一整夜。謝青芙醒來的時候沈寂已經不見了,她昨日穿過的那條淡綠色裙子已經干透,放在床邊散發出微微皂角味道。謝青芙伸手輕撫,腦中忽的便浮現出沈寂為她洗衣時候的場景,心中猛烈的一酸,她用力搖了搖頭,穿好衣裳出了房門去,找遍了整間草廬也沒有找到沈寂。
天空泛著微微的青色,望起來便讓人覺得心中悵然。謝青芙不敢出門去尋找沈寂,生怕自己迷路了,又要害得沈寂漫山尋她。她搬了張竹凳,又去廚房中尋了一筐菜,兀自坐在屋檐下擇菜。晌午十分,竹門外忽然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被拉開了。謝青芙抬頭望去,卻見一名粗衣老漢站在門口,對她點了點頭。
謝青芙心中劇烈一跳,彷彿是什麼東西本來搖搖欲墜,此刻終於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她望著那老漢,明知道他只是被命令所以才前來送信,但心裡卻止不住的希望他永遠也不要來便好了。
「小姐,山下一名叫老楊的車夫讓我送了信給您。」
粗衣老漢見她整個人像是凝固了一般的一動不動,便邁開腳步要主動的走進院子里來。但他只走了一步,便聽謝青芙道:「不許進來!」老漢驚愕的停下腳步,卻見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後慢慢站起來,怔怔的走了過來。
「……信在哪裡?」綠衣少女彷彿失去了所有力氣,這樣問道。
粗衣老漢連忙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交到謝青芙手裡:「老楊讓我務必送到您的手裡來,他還說……」頓了頓像是有些遲疑,「他還說,讓您務必立刻將信拆開。」
謝青芙自然明白老漢的意思,但她摩挲著那封信,低著頭半天都沒有說話。直到白貓不知從何處跑來,「喵」的一聲蹭過她的腿,她才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一樣匆忙的抬起頭來,對上老漢帶著疑惑的雙眼,低聲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可您……」
「我說了,我知道了。你這樣去告訴老楊就行了。」
那老漢得了她強硬的命令,很快的便離開了。謝青芙捏著那封信,半天也沒有拆開。過了許久,她輕輕的吸了吸鼻子,然後蹲下了身體抱起那白貓,重新回到屋檐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白貓乖巧的窩在她的懷中,撓了撓頭很快的睡了過去。謝青芙怕驚醒了它,不敢再有動作。就這樣呆了許久,她重新從袖中取出那封信來,雖然依舊沒有拆開,卻隱隱約約能猜到其中內容。抬起頭來,正望見這山中迷霧遍布,蒼茫一片。
有時候她真的十分想與沈寂一同走進那片迷霧去,一直走到山林深處,再也沒有人找得到他們,他們便可以那樣一直的走到白頭。死後連他們的屍骨也沒有人可以分開。
花大娘從房中出來,正望見謝青芙面前放著筐菜,已經擇得七七八八了。她的手本來細嫩乾淨,此刻卻沾滿了灰塵。手上捏著封封得極妥帖的信,她便低低的垂著眼睫,望著那封信,但目光卻深遠得彷彿望著什麼看不到盡頭的東西。初春微冷的風吹得她髮絲拂動,越發顯得她柔弱纖瘦,一身落寞。
有的人即便身處山間,也終究是不屬於這個地方的。
花大娘看得十分清楚,但她想,沈寂是無論如何也明白不了的。
花大娘刻意的發出了聲音,謝青芙果然像是受了驚般快速的收了那信。因為動作太大,膝上白貓也被驚醒,「喵嗚」一聲跑開了。
謝青芙站起來,回頭望著花大娘:「……大娘。」
花大娘微微蹙眉望著她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中越發煩悶。片刻后,她點了點頭便要重新回屋,但謝青芙卻叫住了她:「大娘,您知道沈寂到哪裡去了嗎?」
花大娘搖頭:「我怎麼會知道。」說罷轉身回了房間。
屋檐下又重新恢復了安靜,冷清得連山間風的聲音都能聽到。謝青芙覺得鼻中一酸,但卻並沒有哭出來。她重新在竹凳上坐了下來,認真的擇著每一根菜,然後將菜拿到廚房去。
她想幫上沈寂什麼忙,前些時候他總在她的身邊,她想做些什麼也總會被他阻止,但此刻他不在,她便能隨意的替他做飯。她並不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學起做飯來也很慢,所以即便是現在,她每做一件事情也會停下來,想上許久才能想起接下來該怎麼做。
謝青芙將木柴扔進灶膛里,被衝出來的煙嗆得大聲咳嗽起來。她匆匆的捂住鼻子,然後繼續往裡面扔柴火,扔了不知道幾根,她的動作忽然便變得越來越慢,直到最後完全的停了下來。
灶膛中的火燃得很好,像是無論什麼東西都能毫不費力的燒掉。
謝青芙的手指顫抖了一下,然後從懷中摸出了那封信來。她慢慢地將那封信遞到了灶膛口,只要再往前遞一點點,信封便會被熊熊的火吞噬掉,她便再也不用面對那裡面的內容。她猛地吸了一口氣,手指感受到了炙痛的感覺。
只要……只要手再往前伸一點……
「喵!」
仍舊是那隻白貓,不知道為何忽然跑了進來,謝青芙猛地收回了手。她覺得臉上被火熏得滾燙,一種心中酸澀不堪,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的迷茫忽然便襲上心間,讓她一直強忍著的眼淚終於順著眼角淌落,不爭氣的落在了地上。
她死死的捏著那封信,將信揉得看不出本來的樣子。手不知不覺便伸到了嘴邊,張嘴死死的咬住指尖,害怕自己哭出聲音來。灶膛中的火越發炙燙,不知道多久以後,終於滅掉了。
謝青芙沒有等到沈寂回來給她擦眼淚。哭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便慢慢地鬆開了自己的手,然後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重新的生了火,一面輕輕吸氣,一面為沈寂做飯。
沈寂回來時,已經是下午。他剛一走進竹門,天空便滴滴答答的落了雨,這一場雨卻是比昨日大了許多,一滴一滴的雨珠落在地上,濺起小朵小朵的雨花。謝青芙站在屋檐下,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待到他走回來,她快步走上前去,用力的抱住他的腰,揪住他空蕩蕩的袖子,輕輕的吸了口氣。
「……你回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低而慢,彷彿淋了雨的貓,聽得他不由自主便伸出手臂去,回抱住她。
「你哭過。」他蹙眉,「……發生了什麼事?」
「你去哪裡了?」她避開他的問話,急切反問道。
沈寂道:「我只是去了一趟深山裡,見你睡得沉,便沒有叫醒你。」
她頓了頓,搖了搖頭:「你怎麼出門也不同我說一聲,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要是滿山的找你怎麼辦?」
沈寂聲音低啞道:「鶴渚山那麼大,你怎麼找得到我。」
謝青芙怔了怔,然後依戀的越發抱緊他:「……能找到的。我只要大聲呼喊你的名字,你聽到了,便會主動來尋我,我知道。」
沈寂卻是沒說話,良久抬起手放在她的腦袋上,輕輕的揉了揉,另一隻空著的袖子顯得多餘而落寞。他的聲音中彷彿摻雜了許許多多的無奈:「我總不會離你太遠的。」
這動作謝青芙熟悉無比,從很久以前開始,他便會輕輕敲她的頭,輕輕揉她的發,這樣的動作此刻做來,卻更教她想要落淚。她強忍心酸,用力的揪緊他的袖子。過了片刻,她第一次主動的放開他,然後指著屋內擺放好的飯菜:「今日的午飯是我做的,花大娘已經用過了,你也來嘗嘗。」
花大娘並不願意與她說話,即便是吃飯的時候,也彷彿是嚼蠟一般冷著一張臉,而她心中彷彿堵著什麼東西,用飯的時候便更嘗不出味道了。
謝青芙親手盛了飯,遞到沈寂面前。她望著他夾起菜放進嘴裡,然後問他:「好吃嗎?」
沈寂望著她雙眼中飽含著的期待,將咸澀難吃的飯菜吞了下去:「嗯。」
謝青芙輕吸了口氣,鼻中酸澀:「沒有騙我?」
沈寂道:「我不會騙你。」
謝青芙點了點頭,然後習慣性的便拽住他那隻空著的袖子,慢慢的低下聲音:「既然好吃,我一輩子都做給你吃,好不好?」
她望著他冷清眉眼像是變得柔了幾分,輕聲應承。
「你若願意,自然很好。」
心中洶湧著的感情像是被強硬的關在狹窄的箱子里,不安著,忐忑著,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太平的表面,只要一有機會,那種感情終將會破箱而出,毀掉一切。
謝青芙將那封信放在了枕頭下,像是什麼也沒有收到。一面煎熬著,絕望的等待著謝府派人來,一面緊緊地跟隨者沈寂,每一天都久久的望著他,片刻都不想移開目光。
她想一直看著他,就這樣看到彼此都白髮斑斑。
他與她之間,最壞的結果已經嘗到過,她不敢去想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三日後,謝青芙沒有等到謝府派來的人,卻被花大娘叫到了房間內。
花大娘望著謝青芙,第一次在沈寂不在的時候,主動對她說了話。
「謝大小姐,你究竟準備什麼時候拋棄阿寂,回到你的富貴榮華里去?」